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碍眼。

最碍眼的就是她什么都没有,明明什么都没有,她还能把头高高昂着。

她穿着皇帝的新装走在路上,自己觉得自己漂亮极了。

谁都想上去告诉她,她什么都没有。

等到她惊慌失措的时候,尽情看她的笑话。

只是,为什么何玉笑不出来呢?

他在人群之中凝视姜小贞,像个智障一样,对着不会开的门呼救。

她说的不是“我被欺负了”,她说“姜小贞”被欺负了。

姜小贞用尽全力要保护“姜小贞”似的。

他赌不出五分钟,她就会在那扇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哭出来。

众望所归的,反派姜小贞坍塌的时刻,已经初见雏形。

落在何玉眼中,他却发现:那竟然比上面的,不论哪种样子的姜小贞,都碍眼上一千一万一亿倍。

她狼狈的样子,他更难接受。

☆、你很介意吗

一个人影走出人群, 来到姜小贞身边。

“我找你有事,能来一下吗?”

她转过身, 目光撞进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他背对着午后的暖阳, 光线沿着他的发丝、轮廓,倾泻而下。

姜小贞看得愣住了。

何玉朝她伸手, 在指尖几乎要碰到她肩膀的时候。

姜小贞退了一步。

她瞥向身后的人群,那些之前她想要忽视的声音……原来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

姜小贞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

等她再抬眸时, 眼里那股讨人厌的骄傲劲又回来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

他们如他所愿的划清界限了。

她扛着桌子走掉,宛如携带重型武器的打手,腰杆笔直,无限威风。

围观的人纷纷为她让道。

何玉没追过去,其实他也不太明白刚才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 望着姜小贞的背影, 他还是很难受, 不可名状的负疚感将他淹没。

姜小贞不打算换掉她被人涂画过的课桌。

教务处没有老师,她带着桌子去了管理部。那边的管理员大叔修东西很有经验,敲敲打打, 三两下帮她把课桌修好了。

“这能用吗?”虽说是他亲手修的,大叔也无法确定:“我觉得你还是去教务处领一张新的吧。”

姜小贞没附和他的话, 跟他再三道谢后, 她把课桌搬回教室。

如果还有斗争的力气,她会继续斗下去的。

姜小贞的尸体不应该由她自己收拾。

每一科的老师进到教室上课,都会看见那张显眼的桌子。

不用手臂或者书本挡住那行“滚出高一四班”, 姜小贞给全部人展示自己受过欺凌的罪证。

老师问:“姜小贞,你的课桌怎么回事?”

姜小贞在全班人面前,朗声答道:“高一四班的同学们写的呀。”

无数怨毒的目光投向她。

没有人能做到比姜小贞更遭人恨。

下课后,整个高一四班除了姜小贞,全部被留堂训话了。这事甚至被人告到了教导主任和段长那边,他们也来了。

所有人都认定是姜小贞去告状的。如果她有时间,她确实会这么做,不过她光是修课桌已经花费了一个中午。

姜小贞认为是哪个老师把教导主任和段长请来的。

班上同学被训话的时候,她搬起自己立不稳的椅子又去了一趟管理部。

椅子没有桌子受伤得那么严重,找大叔借一借工具箱,她可以自己试试看能不能修。

与管理员没说几句话,从外面来人了。

姜小贞转过头,见到何玉。

她心中无语:这人简直是爱看她笑话第一名,他怎么又来了?

借到工具箱,姜小贞目不斜视地绕过他。

搬着椅子出去,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修理。

某个跟着她过来的人影,在面前的地面投下一片黑色。

“姜小贞,你总得找个解决办法啊。”

姜小贞侧到另一边。

只可惜,躲得过他的影子,躲不过他的声音,何玉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把桌椅修好,是想继续用下去吗?”

“对。”

姜小贞挥舞着手中的锤子,声音又干又硬。

“我会每天用它们,让看我不顺眼的人继续看着。”

“他们视你为眼中钉,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何玉蹲下来,蹲在她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建议:“跟班主任说一下,转班吧。”

姜小贞回头,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很凶,写满不服气。好像那种会啄人的公鸡,已经张开翅膀,做出预备攻击的姿势。

“不可能转班。做错事的不是我,我不会如他们所愿滚出高一四班的。你的话跟我班主任之前说的一样,他知道了班上的人因为讨厌我逃值日,想换人当卫生委员。我不会同意的,我没做错事,我不接受任何惩罚。”

身边那人静默几秒。

而后,他长叹一声。

何玉说了一句话,让姜小贞几乎落泪。

他问:“那这样你不会受伤吗?”

暴露自己鲜血淋淋的伤口,身在谷底,想要把其他人也拽进来。

可是,伤口不包扎的话,怎么恢复呢?

在谷底一直等待着,不冷吗?

那样的话,你会好受吗?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了!”

姜小贞丢下锤子,重重地推了何玉一把。

他没有反抗的力道,直接被她推倒在地板。

“你说我丑!”

“你看不起我!”

“你和全部人一样的!”

何玉摸着自己作痛的尾椎骨,准备起来,下一句骂姜小贞是不是脑子有病。

没等他站起来,他见到水滴砸落水泥地,散开一朵小小的痕迹。

何玉没敢抬头盯着姜小贞的脸看,或许那样比较好。

她哭了。

“我有多么努力打扮漂亮、讨人喜欢,你们凭什么因为我长得丑笑我,因为我家没钱看不起我。”

委屈的哭腔,委屈的吸鼻涕的声音,她哭得极尽克制,却已是溃不成军。

胸腔仿佛被石头紧紧压着,她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告诉我,丑、胖、穷,没朋友,这里面有哪一点可以让你们合情合理地鄙视我,排挤我,讨厌我?”

见到她终于哭出来,还哭成了这个样子,很多事情,何玉一瞬之间都想通了。

“你很介意吗?你的丑、胖、穷,没朋友。”他问了一个看似完全不想干的问题。

何玉没安慰她,没向她递纸巾。

他的声音是冷静的,没什么温度的,好像一点儿没有为她的眼泪动容。

姜小贞哭得脑子一片空白。

“显然是,”何玉已有了回答:“你不介意的话,也不会对着我大吼大叫了。”

对,她介意。

平日的那个姜小贞肉眼可见地垮掉。

好像蜕掉一层皮一样,她整个人变得灰暗。缩着肩膀,垂着头,掩着面,歪歪斜斜地站着,她崩溃,难过,大哭。

身上用作防卫的骄傲与自尊,不复存在了。

何玉没有给她提供缓冲的空间,可以躲起来的地洞。

反而,他追过去,把那个逃兵用钩子抓出来。

她想的没错,他是爱看她笑话第一名。

“长得丑、家里没钱、即便是努力讨人喜欢还是没有朋友,你介意的。”他全部念一遍,并依照她的反应做了确认。

“你问我,它们凭什么成为鄙视你的理由。你又为什么用这些相同的理由来鄙视自己呢?姜小贞,从我再见你之后,你整个人是撕裂的。我一直想不懂这种撕裂感从何而来,直到刚才,我听到你那么质问我。”

她的哭声止住,一双泪眼恶狠狠地望着他,试图要自己再把壳穿上。

她失败了。

“你在学幼年时期的自己,不是吗?”

那双清澈的棕色眸子,映出姜小贞的狼狈。

他直言不讳道:“但你学的真的一点儿都不像。”

“那时的你自信,是真正的千金,你不懂事因为你被父母溺爱惯了,尚未成长。可是,现在的你,已经懂得了人情世故,你能够读到别人目光里的鄙夷,学会了自卑。”

“我没有自卑!”姜小贞无力地挣扎。

何玉问:“没有的话,你需要假装什么?”

她无话可说。

“你穿着公主裙,假装自信,假装不畏惧别人取笑的目光,自我感觉良好。”

“你家里穷,假装有钱,不敢在学校见你的爸爸。上一次我说出这一点时,你辩解。可是,在跟朋友吹嘘时你没有一刻察觉,她们会误会你仍是富家小姐吗?我不信。你明知还要说,那你就是出于虚荣,在假装。”

“别人讨厌你,你假装自己没受到伤害,假装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硬着头皮让自己不要躲。”

“别说了。”

冷着声音打断他,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何玉攥住她的手腕。

“你不让我说,因为你不能直面自己长得丑、家里穷、你不再是公主了,你不愿意承认嘲笑的目光会让你受伤。你披着浑身的漏洞,一边逼着自己我行我素招惹着厌恶,一边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自卑抑郁。那你甚至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大摇大摆在招人讨厌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底。”

姜小贞看着何玉,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好吗。”

她闭上眼,鼻子一皱,又快哭出来了:“让我走吧。”

“让你走掉,回到之前的状态吗?姜小贞,你真的该醒醒了。”

他松开她的手。

姜小贞的黑框眼镜已经花得不能看了,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也是。

何玉找了找身上,他没有带纸巾。

只好用袖子,将她下巴的那些泪珠擦掉了。

哭成这样……

真是的……

“因为那些你无法决定的因素看不起你,当然是错的。”

他擦啊擦,她眼泪又流下来。

何玉放轻了声音,可讲出的话,依旧很坏很难听,让人听了会流泪。

“但你知道吗,看不起和讨厌,本就是主观意义上的,讨厌你可以不需要理由。就算那讨厌是错的,不应该存在的,也没人会给他判刑。他对你有偏见,该讨厌你,照样讨厌你。”

“而你刚才说的这些讨厌你的点,还不足够,你最讨人厌的,是你的性格。我讨厌你的性格,讨厌你的为人处世,我的讨厌光明正大,我合情合理地鄙视你。”

姜小贞拍开他的手,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同情。

“那你就讨厌好了,还对我说这些干嘛?你废话真多。”

刚才长篇大论的人,一下子失了语言。

他茫然地,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

“我不知道。”

最终何玉说:“我没法看着你这个样子。”

……

你还记不记得学前班的午休。

不睡午觉的姜明珍被阿姨抓了,叫到外面罚站。

那时期的何玉真的超级讨厌她的。她弄坏他的水彩笔,把他当做小狗,叫人不要跟他玩,他发誓跟她划清界限了。

但,他看见姜明珍被叫出去罚站的背影。

衣服没塞好,没有穿拖鞋。

何玉掀开被子,自愿跑出去跟她一起罚站。

没有为什么,他没去想为什么。

只想帮她穿好鞋子罢了。

☆、被鬼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