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走过去,他抬头笑了一笑:“黍离。”

几天不见,他脸上竟有丝隐藏不了的疲倦,对我笑着:“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点头:“好。”

他笑笑,转身先走。

两个人穿过医院,一直到门外的茶室里坐下,他才开口:“黍离,我想你也知道了,我的继母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他看着我笑了笑:“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继母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已经失踪多年了。”

又笑笑,他说:“和我父亲结婚的这些年来,继母她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这个孩子,五年前继母好像终于有了这个孩子的线索,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扑在我父亲怀里,喜极而泣的样子。那时候我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继母就独自出去找那个孩子,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继母回来时,却并没有把那个孩子带回来。那时继母很伤心,在我父亲面前哭了好几场。”

“黍离,”他停顿了片刻,“也许她曾经做过什么伤害了你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你的妈妈,你可以试着原谅她吗?”

我猛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曾经伤害过我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当年你被绑架的事情,我听继母说起过…绑架你的那个人,是还没发达前的郑恒豪,他一口要1000万的赎金,我继母没有给他,然后你就失踪了。”

“被卖到南方一个人贩子手里了。”我接着他的话说,“那帮人准备把我调教成雏妓,不过我跑出来了,遇到程寒暮,被他带回家收养。”

“说实在的,我对十岁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了,程寒暮带我检查过,医生说我的头部受过撞击,再加上环境刺激,造成了失忆。”

看着他,我说,“舒桐,我刚被程寒暮带回家的那段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傻子,不会说话,除了哭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是程寒暮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教我说话、认字、看书,如果不是他,那么说不定我今天还是个傻子。所以,不管你的继母是不是我的母亲,我可以见她,跟她好好谈一谈,但是我真的已经不能再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回应了,她没有存在于我的任何回忆里,她对于我现在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一口气说完,我看着舒桐:“希望你能理解。”

有些发愣地看着我,他笑了一笑:“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言尽于此,双方似乎都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我们就起身,舒桐在道完别之后却又突然开口:“黍离,在你的生命里,现在程先生是不是重要过任何人?”

“他一直比任何人都重要。”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抬头看他,“舒桐,我喜欢你,我相信如果我们相处下去,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爱上你。可是程寒暮不同,即使有一天我会跟别人结婚、生子、终老,他依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他是唯一的那个人。”

安静看着我,琉璃色的眼中仿佛有无数流光一一闪过,最终舒桐扬唇笑了,倾身过来,很轻的一个吻落在我的额角:“再见。”他的声音里带些疲倦,却终究释然。

告别了舒桐回到病房,程寒暮正半躺在床上翻看一份报纸,看我进去就淡看过来一眼:“干什么去了?”

闭口不谈曾经见过舒桐的事情,我笑着走过去,坐在床边,顺势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我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原来郑恒豪就是当年绑架我的那个人啊,怪不得你一副拼命架势跟他作对。”

身体微震了一下,他几乎立刻放下报纸,回身抱住我的肩膀:“黍离…你想起来了?你还想起来什么了?”

我眨眨眼:“就是想起来郑恒豪这张脸就是当年绑架我的人,其他就没了。”

他松了口气,抱着我的肩膀还不肯松开:“黍离,如果你还想起了别的,觉得害怕,要赶快告诉我。”

他是想起当年我刚到他家里,不管是谁一叫我回忆以前的事,我马上就会尖叫着哭泣吧。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啊。

我笑笑,趁机在他唇角偷吻一下:“成,成,到时候我还要躲到你被窝里去哭啊,你别把我拒之门外就行。”

他觉察出我在开玩笑,一脸无奈地看我一眼。

等程寒暮身体好了一些,被批准出院,我跟他去见了舒桐的继母,也是我血缘意义上的母亲,舒氏的继承人舒忆茹。

地点是舒家在S市的别墅里,房子坐落在大片林木中,远远在苍翠中看到一角欧式的红色建筑。

进门有佣人把程寒暮领到会客的大厅里坐下,然后带着我到二楼的客厅。

沙发对面的女子自我一进门起就一直殷殷地看着我,在我坐下之后忙把桌上的茶杯往我这边推了推:“悦悦,这是你最喜欢喝的奶茶,小时候你最爱吃甜了。”

淡瞥了眼细瓷杯中的奶茶,我开口:“我最喜欢的?你曾经跟我一起生活过么?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

一时语塞,舒忆茹愣愣看着我:“悦悦,你…”

“苏太太,你根本没有跟我一起生活过。”我抬头看她,“我自己就是个私人侦探,我如果想调查清楚一个人的身世,并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我是你在大学时期和初恋情人意外生下的孩子,生了我之后,你害怕你父亲知道后震怒,也为了能完成学业,把我送到孤儿院里寄养。后来你跟初恋情人分手,读完了学位,才想起你还有这么个女儿,会偶尔跑到孤儿院里探望一下,平均一年一次的频率。你根本没有和我一起生活过,你谈何了解我?”

“对不起,悦悦…”嘴唇不住颤抖,舒忆茹伸手掩住脸,许久不能平静,“我不是故意…我爸爸不喜欢子欣,如果他知道我跟子欣已经有了孩子,他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我不能…”

“不能丧失继承权是吗?”我笑了一下。

放下手,她急切地看向我:“不是,悦悦…我跟子欣都太年轻,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被赶出家门,我们也会没有能力抚养你的…”

“所以把我送走是最好的选择,”我笑,“可惜当年你没有想到后来你居然再也不能生育。”

看着我,那双仍旧雍容美丽的眼睛中慢慢浮上一层哀愁地悲凉:“悦悦,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照顾好你,现在让我补偿你好不好?悦悦,我会尽我的能力补偿你的。”

我摇头,笑:“不好意思,我需要的我自己都能争取,我对我的现状很满意。”

“悦悦,”语气有些急了,舒忆茹直起了身子说,“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别的不说,那个程寒暮,他在猥亵你啊!你还那么小一个女孩子,他对你搂搂抱抱,你怎么能跟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读大学那年我就已经警告过他了,怎么你现在又跑回去跟他厮混…”

“你说的‘警告他’,”我打断她的话,淡问,“是什么意思。”

她听了马上说:“我有证据!我找人拍到了他跟你在一起时的照片…成什么样子!哪里像监护人跟孩子!简直就是…我跟他说要是他不把你还给我,我就让这些照片见报!”

怪不得那年程寒暮突然开始躲着我,我只是以为他一时接受不了我的表白,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情。

见报?真是可笑,这种照片见报,再配上养父养女不伦之恋的标题发出来,受伤害最大的不是程寒暮,而是我。

一个大一的新生,就背着这种丑闻进入校园,不用细想,就知道我将会面临怎样不堪的大学生活。

舒忆茹还有些愤怒,吸了口气之后接着说:“他这个人到那时还在嘴硬,态度蛮横得很,说他不会再接触你,让我也不能在你大学期间打扰你,一切凭你自己的决定。”说完犹自不解恨一样,又添了一句,“还联合他几个朋友一起挤兑舒氏,小题大做!”

我哑然,我真没想到有人竟然会为了一点私事就去打商战,这种事情别说程寒暮去做,随便换个人都会觉得太过儿戏,怪不得舒忆茹对当年的事那么耿耿于怀,几乎恼羞成怒了。

忽然觉得跟她已经没什么好说,我冷笑了一声:“请你尊重一下人。在我十八岁之前,程寒暮是我的合法监护人,现在,程寒暮是我的恋人。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人是他,养我成人的人是他。别说他没猥亵过我,只有我去猥亵他!我们乐意恋爱就恋爱,乐意结婚就结婚,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少自作多情来管东管西!”

她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我气焰正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叫李黍离,别老叫我悦悦,甜腻腻的恶心死了。”

站起身,我对着对面沙发上的她说:“你该好好对待舒桐。在你见我之前,舒桐已经找到我跟我谈过,希望我可以原谅你。”

对面这个妆容无懈可击的女人合上了嘴,沉默看着我。

我笑了笑:“舒桐是真的把你当成是他的母亲,为了你的事忧心忡忡。你呢?你是不是把他这种孝敬当成理所当然?就像你把我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立刻再投入你的怀抱也当成理所当然?”

说完,我转身,走出这间穹顶高挑的屋子,走下楼梯,走向门外。

洒满阳光的外厅中,程寒暮正坐在扶椅上等我,看到我出来,他站起来,看住我。

他深瞳中的目光很淡,却穿过隔在我们之间的阳光,定定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中并没有搜寻和探究,也没有对我即将做出的选择的怀疑。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淡漠,却又清晰坚定。

就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年。

中国南方沿海的那个港口,十岁的我满脸泥灰地蹲在码头的一对垃圾之中。身后是渐渐逼近的喝骂和凶恶的狗吠,咸湿的海风吹在身上,逐渐吹成黏稠又沉重的汗滴。我蹲在那里,瑟瑟发抖,跟一条野狗也没有什么差别。

有几个人从我面前路过,眼睛只看过来一瞬,随即就嫌恶掉开。

有个人走了过来,他很年轻,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却深远明亮,他没有把眼睛转开,他的目光留在我的脸上,不带一丝躲闪的,坚定又清明。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忘记做为舒悦欣的一切,因为我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他一定能够带我离开。

然后,他会重新联系起我的一生。

从那些无法回首的过去,从现在,一直到遥远的未来。

附赠番外:那个人

程寒暮的身体真正可以承受长途颠簸的时候,我们一起回了家。

不是枫城的那套房子,而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八年的那个家。

蒋阿姨和小陈叔早就在家里等得着急,去火车站接我们的时候,不但小陈叔开着车去了,连蒋阿姨也跟着等在站台上,我刚出车厢,就被蒋阿姨一把一个抱在怀里。

被蒋阿姨的手劲儿勒得肩膀生疼,我却不敢抱怨,只有向站在一旁的程寒暮拼命丢眼神求救。

没想到他却视而不见,径自跟拎着行李的小陈叔往站外走去,我敢肯定他轻抽了一下的嘴角一定是在忍笑!

回了家自然少不了被蒋阿姨没完没了的念叨,还有被她变着花样弄出来的各种好吃的拼命填胃。

到了家之后,我到我原来的房间溜达了一圈,看看那些被依旧被蒋阿姨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东西,还有床上新换上的那些被褥,然后直接拎着包跑到了程寒暮的卧室里。

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看我进去就微抬了眼:“干什么?”

我很自觉打开他的柜子把自己的衣服往里面塞:“我是你的恋人,当然要跟你睡一个房间了,还能干什么?”

边说边扔了包就滚在床上搂住他:“哎呀这床真好,抱着美人睡真舒服,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能在这床上干点好玩儿的事儿啊?”

他满脸无奈看着我:“什么油腔滑调的…”

我哈哈大笑,门口正巧路过的蒋阿姨撞见这一幕,忙把头扭了过去,随手把我们俩的门关上。

不知是不小心撞见情人亲昵的尴尬,还是暂时还不习惯我跟程寒暮这种关系。

在家里腻了几天乐不思蜀之后,风京的一个电话让我想起了枫城还有一堆未了的事。

在电话里婉拒了风京那个人事经理的录用通知之后,我买了机票飞回枫城,除了收拾我留在这里的一堆东西之外,还退掉了租住的那套房子和开事务所的那间门面房。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叫上常文心出来吃饭,算是正式把自己在枫城的这段生活画上一个句号。

地点还是在路口那家潇湘人家,常文心一开口就没正经:“好啊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就这么扔下旧爱去会新欢去了啊。”

我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从时间上来讲,他其实应该是旧爱,你才是新欢…”

常文心立刻哎呦了一声开始感叹人世无常十丈软红里个个原来都是那重色轻友。

正吃着饭意外地竟然看到了一个老同学的身影,常文心一把抓住了人家的玉手:“梁临风!你这个女人这两个月跑哪里去了?”

大学里我们宿舍就我们三个关系最好,毕业后也时不时撮过几顿,尚且懵懂的梁临风很无辜眨着眼睛:“明明是你们不联系我好吧?”

既然见了就不客气,我拉了她让她坐:“今天不容易碰到侠女,一起吃吧!”

梁临风点点头:“好啊,不过我今天约得有人…”

还是常文心八卦嗅觉灵敏,立刻问:“什么人?男人?”

“算是吧…”梁临风略顿一下,“客户…”

常文心立刻一脸木然…还是梁侠女的冷幽默治得了常大小姐。

梁临风说是等客户,最终还是坐下和我们一起吃饭。

三个人吃好了,各自捧着一杯冷饮在吸,常文心感叹着开口:“哎,梁临风,李黍离都找到美人了,你也该找个男人结婚了吧?”

笑着搅了搅杯子里的碎冰,梁临风没接话。

光影流动,沉默只蔓延了片刻,我们身后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梁小姐是么?我是风京的…”

那个人顿住,接着十分意外地:“黍离?你也在?”

不知是还在走神还是怎样,梁临风站起来回头,颇僵硬伸出手:“舒先生吧,您好,我是梁临风…”

她突然发呆,似乎是盯着对方的脸研究了许久,恍然大悟一样:“啊…你是张翔英!你跟我坐过同桌,我记得你!二年级的时候,小学二年级!”

目光早就被吸引到了她脸上,舒桐一脸怪异,半响才艰难开口:“梁临风…”

梁临风哈哈一笑:“是我啊,我在你凳子上洒过图钉。”

舒桐点头:“嗯,还在体育课时扒过我的裤子。”

梁临风尴尬清咳:“后来你不是又扒回来了么?彼此彼此了。”

旁边我跟常文心对看一眼,常文心十分感慨地:“这女人运气真好,也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