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宿舍的东西不多,三套夏天的衣服和生活用具。最多的是书,她装满了整整两大袋子,分批扛到车站带了回来。

“那就多谢你啦。”二婶握住她的手,可感谢她了,“这个妞妞好啊。”

唐宓笑起来:“当然啦,不留给他给谁?”

六月过了大半的时候,唐小刚同学也放了暑假回了家。他今年中考,考试情况大约还不错,刚回来就漫山遍野玩儿。小时候唐宓和他两个人打火把捉夜鱼、抓野兔、采蘑菇,找竹荪,一件都没落下。

唐小刚从小鬼主意多,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几只竹篓冲过来找唐宓。

“阿姐阿姐!我们出去捉鱼吧。”

“现在还能抓到鱼吗?”

现在的农活少了一点儿,唐宓也有点儿空闲的时间,可以忙里偷闲地去抓点儿鱼回来改善生活了。

所谓“捉鱼”的地方,特指唐家村旁边的一条溪流,这条溪流是山泉中最大的一条,宽度足有一丈,水深一尺。河中石块堆积,都是大块大块的卵石。在这条溪流的上游,山泉在山中的凹处形成了一个深约两丈的大池塘,池塘里产一种本地的漆黑鲶鱼,味道鲜美,但是身体极滑,很难抓。

虽然难抓,但只要想点儿办法,还是可以抓到的。鲶鱼时不时会从池塘里游出,去向下游,只要选对鲶鱼的必经之地,投放炒得香喷喷的饵料,将鱼引至下游,在下游处放置两只竹篓,鱼基本上一抓一个准。

果然,两人布下阵后才等了半小时,就有不少鱼儿入网。中午时分,姐弟俩清点了战利品,放走了小鱼,带着三条近一尺长的大鱼准备顺利收工。盛夏来临,日头一高就热了起来。唐宓抓着鱼篓招呼小刚回家,没想到鱼大了力气也不小,唐宓拿起泡在岸边的鱼篓时脚下一滑,黑鱼挣脱了鱼篓的束缚,猛然蹦出了鱼篓。

小刚跳脚:“阿姐!那可是最大的那条鱼!”

唐宓“哎呀”一声,挽起裤腿就朝着溪沟里冲去。

溪沟里都是卵石,唐宓瞧着鱼游动的方向一路小跑,很快绕到了鱼的前方,那鱼大约因为体形不小,在石头很多的小溪里游得不快,她死死盯着水面,瞧准时机,猛然扑在溪沟里,拿着篮子猛然伸手扣住鱼,终于抓住了那条滑腻的鱼。双手抓起鱼来,她边转身边朝着唐小刚炫耀似的大笑:“怎么样?小刚,我可不错吧!”

唐小刚竖起大拇指:“阿姐你果然很厉害!这技术我都得学一下。”

然后意料之外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徒手抓鱼,不错。”

声音很熟,她的目光落到说话人身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宛如一部电影演到这里就卡了壳。

唐明朗和李知行站在溪水旁边的田坎上,李知行对她微笑颔首。

两人旁边是同村的六叔,他扛着锄头大声说:“小唐啊,这两个小伙子刚刚到了村口,说要找你,我就带着他们过来啦。”

“哎,谢谢您啦。”

“客气个啥,我先走了啊。”

六叔扛着锄头走远了,唐宓瞠过潺潺流水,抓着鱼朝两名来客走了过去。

李知行觉得很新鲜,微笑着看着她。她穿着丁恤和牛仔裤,裤腿挽到了膝盖处,小腿以下都没在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之中。她的肤色远比一般人白皙,小腿就像白玉浸在水里,浩然生辉。走到小刚身边时,她弯腰把鱼放入了竹篓。

地抬起身来说:“你们怎么来了?”

唐明朗兴致勃勃地捋着袖子,飞快地接话:“哦,是爸爸叫我来看奶奶的。表姐,你这抓鱼还真好玩,我也要玩。这水里鱼原来这么多?徒手都能抓到?”

“这也不是——”

唐小刚提着鱼篓走过来,嘴一撇:“啊姐,他们是谁啊?”

唐宓想了想,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唐明朗和小刚是一年生的,谁大谁小她也不知道。

“他叫唐明朗,是舅舅家的表弟,你们年龄差不多,互相叫叫名字就可以了;他是李知行,你叫一声哥总是没错的。”唐宓拍了拍小刚的头,“这位小朋友叫唐小刚,是隔壁二婶家的孩子。”

唐明朗早就没心情听她的介绍了,他蹲下身,聚精会神地瞧着小刚竹篓里那几条大小不一的鱼。

“这是什么鱼啊,黑漆漆的。这条在阳光下倒是五颜六色的,挺好看呢。哇,唐小刚你还挺厉害的。”

唐小刚猛然得了夸奖,小孩子心性发作,立刻得意起来:“那是,我抓鱼的本事谁比得过。”

唐明朗说:“那你教教我呗。”

唐小刚用挑剔鄙视的眼神瞧着他。唐明朗一身上下都是名牌,脚上的运动鞋起码数千,唐小刚固然认不出这些品牌,不知道值多少钱,但这两人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架势。

“教你,你行吗?”

“废话,我很厉害的。”

李知行屈起手指,一样唐明朗的额头:“要玩的话一会儿玩,先去看看你奶奶。”

舅舅还是说话算话的,到底让唐明朗回来看望外婆了。唐宓心中百感交集。

她之前因为抓鱼一直光着脚,现在坐在田坎上,把袜子运动鞋穿上后站起来,开始给两人带路:“走吧。”

唐明朗对农村的什么事情都很好奇,譬如他是如此震惊水田里可以养鸭子,一副“天啊地啊这个世界怎么了”三观彻底被改变的样子;譬如分不清黄牛水牛,看到麦苗认成韭菜这种错误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

回家的短短一路,唐明朗已经问了数个愚蠢的问题,小刚指着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加以嘲笑:“城里人真傻啊,姐你说是不是?”

唐宓莞尔。其实大约只有唐明朗同学比较傻,或者说只有他才会暴露自己的无知——旁边的李知行也未必清楚这些农家问题,但他就是忍得住,明明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愣是强忍着没有开口。

唐明朗白他一眼:“我这不是在学习嘛。”

“明朗回来倒没什么。”唐宓抿了樱唇,又看向不紧不慢走在自己身边的李知行,“你怎么来了?”

李知行说:“明朗放了暑假,姑父叫他来看望奶奶,姑姑又不肯答应,两人吵得还挺凶。他打电话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他有必要来看看,恰好我也没事做,就跟着过来了。”

唐宓怀疑地瞧他一眼:“你没事做?”

李知行倒是坦然:“一两天时间还是可以抽出来的。”

也就是说其实他还是有事。唐宓想,他来这里的理由其实也可以猜到,大约是好奇吧。

“其实,你来之前可以打个电话。”

“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号。”

“……”

唐宓不相信他真的没自己的号码。

“明朗知道的······”

“他给你打了电话,你关机了。”

她想起来了,高考之后,龚培浩的骚扰信息和电话太多,她干脆关了手机。

“我记得,高考结束后你就出去玩了?”

“是出去了。但今天晚上高考出分,明天开始填志愿,也应该回来了。”

“你们是从宣州直接过来的?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

“嗯······”唐宓想了想,“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李知行啼笑皆非:“怎么,才刚刚到,现在就赶人了?”

“不是的。”唐宓有点窘迫,“你们总要吃午饭的吧,我在想中午这顿饭怎么办。”

“煮什么吃什么。”李知行受教地点点头,“我们下午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您就放心吧。”

他特地咬重了“您”字,话语里都是玩笑之意,唐宓又气又恼地盯了他一眼。

被她嗔怪的视线扫到,李知行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外婆正在家里晒萝,看到唐宓领着两个高大男生回来,吃惊得不得了。

唐宓拉着唐明朗走到外婆面前:“外婆,这是舅舅家的明朗,你的孙子。他同来看你了。”

外婆呆呆地看着面前高高的男生,手里的小萝卜条落在地上。

唐明朗用辨识的眼神瞧着向前穿着一身蓝布衣裳面容苍老头发半白的老人,好半天才叫了一声:“你就是我奶奶啊······那个,奶奶好。”

外婆握住了明朗的手,很久之后沙哑的嗓了子才挤出一句话来:“好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唐明朗却猛然缩了缩手:“奶奶你的手好刺人啊。”

操劳多年,外婆的手上起了一层又一层老茧,老茧裂了口,隆起来了,使得手掌都无法完全伸展,老茧的颜色层层叠加,变成暗淡的灰褐色。

唐明朗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破旧房子左顾右盼:“哎,奶奶你的屋子好破啊······”

外婆脸上浮现轻微的窘迫之色:“奶奶的家就是这样的啊,明朗。”

此言一出,李知行先沉下脸:“小朗,好好说话。”

唐明朗嘟着嘴:“我也不是有心的······”

李知行上前一步,又微笑着道:“外婆,您好。”

外婆现在才注意到李知行,问自己的外孙女:“这又是谁?”

“外婆,他叫李知行,是明朗的表哥······”唐宓顿了顿,“也跟我同班。”

李知行把手里拎着的纸袋递过去:“外婆,这是明朗的父母让我带给您的礼物。上门来,打扰您了。”

不得不说,李知行的确是一个太会做人的人,光是那热情得毫不扭捏的称呼就让外婆笑开颜,老人连忙推着礼物:“没事啊,礼物就不用了,不要。”

“礼轻情意重,我和小朗都带来了,总不能让我再提回去吧。”李知行一脸犯难地看着唐宓。

似乎,也没办法不收。唐宓想了想,从他手上拿过了纸袋,说了一声“谢谢”,放到屋内。只不过放下的时候,她看到了纸袋内到底是什么——两枝野山参。饶是唐宓完全对礼品的价格和行情不了解,但也知道,这东西完全不是“礼轻情意重”的标准啊!

她抱着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喘息平稳了之后才走出去。

屋外,外婆拍了拍李知行的手。“好孩子,好孩子······谢谢你啊。”

“您不用客气。”

握住外婆的手的一瞬间,李知行不免恻然。唐明朗没说错,面前老人的手心像粗砂纸一样

外婆忙忙碌碌搬过几条板凳:“快坐快坐。你们这一路过来,累了吧。”

外婆问:“你们怎么来的?”

李知行解释:“有车送我们来的。”

“那司机呢?”外婆表情严肃起来,“你们赶快叫司机来吃个饭啊。”

“我让他去县城里逛逛了。下午的时候,他再来接我们。”

外婆小声嘀咕着:“这样好吗?”

李知行笑着握了握老人家皱皱巴巴有着满手老茧的手:“没事的,司机一个人还自由一些。”

“唉,看我都老了,都忘了问你们,要不要喝点儿水洗把脸什么的?”

李知行笑:“不麻烦您了,我们也不累。”

外婆很关心小朗的学习,又问他:“小朗,你的考试怎么样?”

唐明朗不高兴了,喃喃说:“怎么人人都问我考得怎么样啊?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试一条路了。”

外婆有些尴尬:“小朗,奶奶也不是这个意思······”

李知行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声音却沉了沉:“小朗,学习好不好的确不重要,大家要看的,是你认真的态度。你奶奶问你成绩,是关心你。”

“哎,我知道了······”

唐明朗低下了头:“奶奶,不好意思啊。”

外婆很欣慰:“没事没事。”

唐明朗如此听李知行的话,唐宓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一群人正聊着天,二妽背着背篓从田里回来,瞧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一看就身份不一样的英俊少年,当下吃惊极了,放下背篓就围了过来。

唐宓介绍之后她恍然大悟:“哎,这是卫东的儿子啊?都长这么大了啊,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

“咦,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候还小呢,四岁还是五岁?你爸爸带你回来,也是过年的时候,结果你和我家小刚还打了一架,你摔得头破血流的,可吓人了啊……不过,那之后你就没回来了……”

唐明朗摸了摸自己的头,一脸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比表哥他们笨呢,原来是小时候摔了头!”

外婆表情明显黯了一下,唇也有点儿抖。

“哪有这回事。”唐宓知道这事儿是外婆的心事,连忙说,“当时送到医院去检查了,说没事的。”

李知行瞥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不是笨,是懒。上课睡觉逃课,课后偷工减料,只知道玩。”

被表哥批了一顿,唐明朗只能尴尬地“嘿嘿”一笑。

乡村里午饭吃得晚,唐宓瞧着日头已经到了头顶,是做午饭的时间,便挽起袖子“外婆,我来帮你做饭。”

外婆推了她一把:“你陪客人玩,做饭我来就行了。”

“是啊,难得贵客上门啊。”二婶也往厨房走过去,你们几个孩子玩,我来帮婶子做饭。哦,鱼拿给我。”

有了一婶帮忙,唐宓也稍微放心一点儿,她抓起小刚放在屋檐下的鱼篓递给二婶,对明朗露出姐姐似的微笑:“明朗,要不要烤鱼吃?”

唐明朗没来过农村,也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哎,可以烤鱼吗?店里的那种烤鱼?”

“不是店里的那种。”唐宓笑着招手,“来,我来教你。”

现在农村人少得多了,柴也多。唐宓去厨房捧了一抱柴火出来架好,小刚则砍了八节楠竹,破为两半,唐宓和唐小刚的动手能力自然比两位少爷强得多。两人一直看着,茫然对视。

李知行很诧异:“烤鱼需要用到竹子吗?”

“当然。”

二婶也利落地杀好了三条鱼,去了内脏,唐宓在鱼身上和鱼肚子里撒上了盐抹上了自制的酱料,放到两片楠竹之中,又重新合上,再插入小木杆,用结实的篾条捆好竹身。随后唐宓点燃了火堆,拿着鱼串示意如何烘烤和翻转。唐明朗一辈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得能“diy”一次山村野味,兴趣高涨得不得了,脸也被火堆烤得红红的。

“哦,对了。”唐明朗烤着鱼,忽然想起件事情,“表姐,龚培浩托我告诉你一句话。”

唐宓头都没抬起。她早该知道唐明朗完全没眼色,非得在这个时候说起龚培浩来。

“龚培浩叫我跟你说。”唐明朗说,“他不打算追你啦,放心吧,你可以开手机了。”

这事儿本来是个好消息,奈何唐明朗非要在这么大群人面前说。

譬如唐小刚已经竖起了长耳朵问:“龚培浩是谁啊?”

唐宓抬头看了看天,站起来:“我去拿点儿东西。”

她确实是去拿东西——她从后院拿了晒干的蘑菇和萝卜送到了厨房,然后抬起头,看到李知行站在厨房门口,对她微笑。

李知行问她:“唐明朗小时候砸破头是怎么回事?”

唐宓已经猜到他跟着自己过来是有话要谈,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开了口。

“是我的错,我应该看好他。我当时在看书,没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子打闹着跑远了,然后明朗不小心摔倒了,头在石头上被磕了一下,流了血,好像······是缝了好几针。”

“好像?”

“那之后我没见过他,直到我去宣州上高中······”

李知行若有所思:“他受伤这事,我想应该也是姑姑不愿意让他回唐家村的原因之一吧。”

“都是借口,舅妈本来就不愿意小朗跟我们往来。”唐宓微微蹙眉,“她看不起我们,不,或者说,她看不起任何地位不如她的人。”

“我不是为姑姑辩护。正常人会理智地认为,小孩子玩耍打闹出事故很正常,明朗虽然受了伤,但实际上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危害,因此不会特别介意。”李知行说,“但姑姑这个人控制欲很强,她会试图控制身边的每个人,对任何超出她预计的事情都非常生气。小朗是她的独子,自然更是这样。”

唐宓说:“害得小朗受伤,是我的过错。但是,我和外婆已经登门道歉,却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