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前给外婆看病的钱哪里来的?”

“这两年我瞒着她偷偷攒下来的。”

“卖掉房子之后,你住在哪里?”

唐卫东对外甥女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我有地方住。”

唐宓想了想——好像这的确不是个问题,如果卖掉了房子,那唐卫东就有钱了,自然也不缺地方了。

“上个月,小朗回来看外婆,舅妈知道吧,是不是很生气?”

唐卫东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昏暗的走廊。

“不仅仅是这件事,我们之间,早就是这样了。”

“明朗知道你们的事情?”

“没告诉他,但他可能知道。”唐卫东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

唐宓无言以对。唐卫东的日子过成现在这样,看似光鲜,但处处受制于人,又有什么意思。

店宓站起:“舅舅,哪里可以找到舅妈?”

“你要做什么?”

“外婆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大概还差十万就足够了,你也没有必要卖房子······”店宓说,“舅舅,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去找舅妈借钱。”

唐卫东瞧着她,脸上却没有笑:“你能借到?”

“让我去试试吧。我不在乎更被她讨厌。”她说,“而且我会还的。我可以上很好的大学,念很好的专业。我毕业后,也会找到很好的工作的。”

唐宓站在酒店大门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这家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大厅在第九层,她乘电梯去了九楼——电梯外,厚厚的地毯通向左右两个宴会大厅。她看了看门口的展示牌,确定了左边大厅正是自己的目的地。这是酒店里最好的宴会大厅,挑高的空间起码有十米,盏盏水晶大灯照得厅内宛如白昼,来宾往来无白丁,衣香鬓影。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脚想走进去,却被站在大厅门口的年轻侍者拦住。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对方询问得彬彬有礼,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丁恤、牛仔裤、球鞋,的确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唐宓想了想,拿出准备好的字条递过去:“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信带给李如沁女士?”

侍者说:“我不认识她。”

唐宓清澈见底的眼睛盯着侍者:“那你给宴会的负责人也可以,谢谢你。”

年轻的酒店侍者看着她,没直接拒绝,显得有些犹豫。

她等着回复,冷不防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木愣愣回过头去。李知行出现在电梯门口,他着装一丝不苟,剪裁贴身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蓝色条纹领带打在胸前,白色衬衫的袖扣闪闪发亮,隔着数步可以看清袖口上烦琐的花纹。他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制式皮鞋踩在地毯上,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待他们走得近了,唐宓才发现,李知行也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是曾经和唐宓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泽文。随后她才想起,今天晚上是李知行奶奶的七十五岁寿宴,他们兄弟一人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是我。”她说。

“你有事?”

唐宓短暂迟疑后迅速回答:“没有。”

李知行俊眉一压:“到底什么事情?”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说的“没事”。照理说,唐宓这个时候应当不会在宣州,高考也已经结束了这么久,就算有为数不多的记者采访,也应该结束了。而且,就算是她有事来了宣州,也不应该出现在酒店门口——她大约算是全天下最不愿意和他们李家扯上关系的人。

唐宓摇头:“跟你没关系。”

一旁的李泽文已经从侍者手里拿过那张唐宓请求转交的字条,他拆开看到“给李如沁女士”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着字条跟李知行晃了晃。

“你找姑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是有点儿事想请她帮忙。”

这事儿对李知行来说,是个真正的新闻——以她的性格,会找姑姑帮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李知行蹙起眉头。璀璨透亮的灯光下,她气色差得显而易见,眉目间的疲色根本藏不住。

“唐宓。”李知行抬头看了看大厅,“我带你进去。”

“我不进去了。方便的话,请她出来走廊上就可以。”她礼貌地点点头,“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唐宓等了三分钟之后,李如沁面色不豫,踩着高跟鞋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李如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李知行也跟在她身边。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知道,舅妈,抱歉打扰了你。”

“有什么事情?”

唐宓本想说话,却因为李知行在场而微微一顿,她轻轻皱着眉头看着李知行。还好李如沁也发现了李知行在场,说道:“知行,你进去。”

“没事。”李知行说,“我想听听唐宓要说什么。”

看来这个时候要赶走李知行也挺难的。唐宓低下头,形成一个恳求的姿态,慢慢说“舅妈,我外婆生了重病,在医院里,需要钱治病。”

李如沁冷冰冰道:“你外婆治病要钱的话,找你舅舅去,找我算什么。”

唐宓轻声说:“但是舅舅没有钱了,他所有的钱都在你手上。”

“哦,所以,唐卫东今晚不肯来,派了你来跟我要钱?“李如沁冷冷道,“那你又想怎么样?”

“舅妈,我请求你高抬贵手。”她深深鞠躬,顿了顿,“外婆还要多次透析,大约还需要十万,请你帮忙。”

李如沁冷笑:“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舅舅不是一直有本事吗?让你舅舅自己想办法。”

唐宓抬起身来看着李如沁:“舅妈,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利息你定。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内,一定会还给你的。”

李如沁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唐宓垂下头,慢慢说:“舅妈,我给你写下欠条。如果到时候还不了钱,你可以抓我进监狱。”

李知行算明白了原委,不由得感觉震惊。他起初觉得唐宓来找姑姑借钱一事荒唐得很,姑父作为国企的老总,税后年薪也上百万,怎么可能连十万都拿不出来。可他转念一想之后,也明白这事儿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不难想象。父母不止一次说过姑父是“妻管严”,现在看来,这种形容都是轻的。

近些年来,国企的制度非常严苛,每笔账目都很清晰,就算身居高位,想要弄点儿灰色收入也不那么容易,当然,存心要弄点儿钱也不是很难办。集团投票选新副总的时候,审计局对每个候选人都做了详细的背景审查——唐卫东是极少数在账目上毫无纰漏的人,再说,以唐卫东平素的为人来看,他还真不是那种会往自己腰包里揣国家资产的人。

对唐卫东来说,合法的收入渠道被老婆控制,大约也是很难从其他渠道想办法。跟朋友下属借钱?自己的这位姑父也挺好面子的——他是绝对拉不下脸面,跟相识的朋友诉苦借钱的。

他更诧异的是,十万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姑姑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儿小钱而发难。

李却行说:“姑姑,这点儿钱不算什么,你借给她吧,就当做慈善了。”

李如沁瞧了瞧自己的侄子:“知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扭?你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姑姑,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扭。”李知行说,“她的外婆到底是姑父的亲妈······你不愿意给钱也没关系,但至少把姑父的钱拿出来一点儿给她。”

李如沁愤怒地看看自己的侄子,却没开口反驳他。李知行的身份和唐宓不一样,他说的话,李如沁不能完全当没发生过。

“那好。”李如沁冷冷瞧了李知行一眼,“明天再说。”

唐宓说:“今天,请今天给我。”

“你还跟我谈条件?”

“我不是谈条件,我只是······”唐宓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很着急。”

顾不得李如沁脸色变糟,她继续说:“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了,酒店大厅里就有取款机。我可以等你把钱取出来给我。”

“你要我这个时候给你取钱?”

“转账也可以。”唐宓疲惫得很,“舅妈,我就在大厅外等你的消息,转账成功之后,我马上给你打欠条。”

李如沁脸色一变:“得寸进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我没有这么想。“唐宓重复,“外婆病重,所以我跟你借钱。”

李如沁的脸色越来越差:“你这是逼债呢?”

.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肯给我了?”

“不给!马上给我滚!”

眼看着两个人的矛盾一触即发,李知行赶紧安慰唐宓:“你不用急,我送你回去,钱的事情,我会帮你劝姑姑的。”

唐宓听到了他的话,疲惫地摇了摇头,恍如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抬起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李如沁,拿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平静地开口。

“舅妈,我是今年宣州的高考状元,全省第一,我相信我还有一定的新闻价值,我手机里有很多记者的联系方式。你要是不给钱,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记者,恶毒儿媳不救婆婆的故事。”

李如沁被唐宓气得发抖,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狰狞了,她咬牙切齿:“你想故技重施,大可试试啊,看有谁敢发你的新闻!”

“也许吧,但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唐宓的语气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我还怕什么?舅妈,你要不要试试?”

李知行一把抓住唐宓的手腕,夺走她的手机。

“你冷静点儿!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矛盾的?”

“我是来借钱的。”

唐宓转过头来。李知行这才发现,唐宓平静得过了头,她瞳孔里一片漆黑,连零星的光都瞧不见。那一瞬间李知行已经明白了,唐宓来这里不是打无准备之仗,她又一次想好了,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李如沁的各种态度,把每一步都想好了。

李如沁气得发抖一时间也无法动弹。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被拿住了七寸。一门之隔是自己母亲的七十五岁生日宴,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唐宓大约也是真的豁出去了。

李知行说:“你的卡号是多少?”

唐宓从兜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他。

李知行拿出手机拍了照,把照片传给李如沁。

“姑姑,你把照片转给你秘书,让她转账给唐宓,也不会耽误你多久的。我现在送唐宓回去。”

唐宓从衣兜里取出欠条,双手递过去。

“舅妈,我会还钱的。”

李知行面无表情地一把拿过欠条,撕了个粉碎。

“不用什么欠条。儿子用钱救妈妈,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你这个孙子辈的还钱。”

李如沁瞪了李知行一眼,表情复杂地踩着高跟鞋走回小厅内。

不得不说,李如沁做事的效率挺高,几分钟后,也许不到三分钟,唐宓的手机就收到了提示,十万块钱已经收到了。

和李如沁的对峙消耗了唐宓太多的力气,她觉得头晕眼花,体力透支。直到现在才恢复一点儿力气。她转头看向李知行,慢慢说:“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虽然她相信没有李知行,她也能解决“借钱”这件事情,但于情于理,她都欠他一句感谢。

李知行摁了电梯,唐宓走了进去,然后诧异地发现,他也跟在她身边进了电梯。

“这是······”

“走,我送你下去。”

“我知道怎么回医院,不麻烦你。”

李知行压根儿没接茬儿,只问:“你外婆生了什么病?我们那次去的时候,她看着身体不错。”

唐宓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

“怎么,现在还瞒着我?”

李知行完全是不问出原因不罢休的样子,考虑到他刚刚的出手帮忙,她也只能解释了一下缘故。

“花了多少钱?”

“已经花了近二十万了,加上今天跟舅妈借的,应该差不多了。”

李知行有点儿吃惊,他以为被胡蜂蜇伤只是小伤。

“居然花了这么多钱?”

两人出了电梯朝大厅外走去。

唐宓低声说:“我也没想到。胡蜂蜇伤的后遗症比较严重。”

“那十万够不够?”

“足够了。外婆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好转迹象,医生说按照目前看,一个月内可以彻底治愈。”

“没有保险?我听说农村也有医保。”

她轻声说:“没办上。”

唐宓到底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也不足,平时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也是在高中时代才知道农民也有保险这回事。当时她叮嘱过外婆办理,外婆随便“嗯”了几声敷衍了过去。事到临头才知道外婆压根儿没有办理,外婆觉得自己很少生病,一辈子都很健康,宁可把钱省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病,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李知行无言以对。他想,唐宓的外婆这辈子都在农村生活,艰难的生活虽然教给老人朴素的见识,但不足以让她的思维赶上时代发展,因此发生了这种为了省一点儿小钱而吃大亏的事情。

两人走到了酒店大厅外,李知行无视她的抗议,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又付了车资:“我还有点儿事情,晚点儿再去医院看你外婆。”

唐宓坐在出租车里,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这辈子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说:“不,我不用打车······”

李知行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车门上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弯下腰,隔着车门低头看她。

“别逞强。”他说,“听话。”

|第十五章|普通的同学

李知行站在大厅门口,使劲揉了一把脸,才重新回到大厅。

往年,祖父祖母过生日都在燕京,今年却有了变化。

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宣州人,对故乡很有感情——她嫁了祖父之后就离开了宣州,祖父祖母人生中遭遇的变动也多,因此此后的许多年她都没再回来过。后来形势稳定了,年龄也大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亲人们或者离家或者去世,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之前,她思乡情切,表示想回宣州老家看看。

“那干脆就在宣州过七十五岁的生日吧,我好好招待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李如沁,她的两位兄长也表示了支持。祖父祖母膝下三兄妹,两子一女,长子李正尧在京工作,次子李正远和幺女李如沁都在宣州工作,所以来宣州过生日也在情理之中。

李知行的父亲李正远工作忙碌,因此安排筹备祖母生日的活动基本上就被李如沁包揽了。李如沁是优秀的活动人才,也完全了解祖母的心意,将祖母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打理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

祖母的家族在宣州曾经很有影响,但几十年过去,繁华都成了浮云,只剩下几栋改成了公园景观的小楼。李如沁体察母亲的意思,从前天母亲回到宣州开始,就带她在宣州的老城区,参观当年的旧屋。

这趟行程对于祖母来说是故地重游,对家族的其他人来说,则是两张往返的机票和两天时间。比如李泽文,他在美国念研究生,恰逢暑假,也是买了越洋机票赶来的,一个小时前飞机才降落宣州机场,李知行刚刚从机场接到他。堂兄弟都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的,虽然年龄相差五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兄弟俩感情要好。

此时客人们基本到齐了,厅中也十分热闹,奶奶喜欢听越剧,李如沁请了本省最好的剧团来表演,唱的是《红楼梦》。

李知行不露痕迹地观察满堂客人。他们也没请特别多的人,自家的近亲远亲就有三五十位,其他朋友也有几十位,总计也不过百余人。

他刚刚急着进厅内找姑姑,没注意观察四周,现在才得了机会。这样的聚会都是万生相,每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譬如姑姑,她素来好面子,即便刚刚气急败坏,现在却言笑晏晏围绕着爷爷奶奶说笑。

李知行听到她的说笑声依稀传来:“明朗出国游学了······他今天还跟我通电话叫我祝您生日快乐呢······”

姑父自然不在这繁华热闹的大厅里,似乎也没人注意,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