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后恢复得挺好的,现在所有的身体指标都恢复正常了。”唐宓回答着,她一点都不奇怪李泽文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舅舅的身体情况。

李泽文微微点头:“明朗刚刚知道他爸爸得癌症的时候,非常受打击。”

父亲得了癌症这件事,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明朗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失去父亲的可能性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但是,在父母离婚之后,又听说父亲得了癌症,怎么可能不受刺激?明朗的本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不难过,半夜偷偷摸摸哭都是可能的。

李泽文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拿到水龙头下和煎锅一起开始冲洗,唐宓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看着李泽文的背影她想,他一定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怎么?你想问我什么事?”

明明李泽文背对着她,但还是准确地猜到了她的想法时隔几年,李泽文的洞察力依然让她叹为观止。

唐宓的手指在光滑的大理石餐桌上划了划,慢慢问:“李先生,我是有问题想问你……关于我爷爷奶奶的事情。”

“哦?那你已经见过他们了?”

李泽文用干毛巾擦了擦刚刚洗干净的餐具,将其放回了橱柜里。

“是的,就在今年年初寒假的时候,见过一次。”

“他们带你去给你父亲扫幕了?”

唐宓一愣,还是没忍住问出“你怎么知道”这句蠢话。

“见面的时间在寒假,江家一直有在新年扫墓的传统,而且你和江家唯一的联系也就是你父亲了。”

“嗯……是的。”唐宓鼓起勇气询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

“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拥有更好的东西。”

李泽文已经收拾完餐具,用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来,表情分外郑重。

唐宓一愣,并不太明白李泽文的意思。

李泽文说:“我姐姐你应该见过吧。”

“李君子姐姐。”唐宓说,“大三找实习岗位的时候,她指导过我。”

“我和她是异母姐弟。她的生母很早就跟我父亲离婚了,带着她出了国。十多年来,几乎和李家这边断了关系。”李泽文温和地述说往事,”有好几年的时间,因为生意失败,姐姐和她生母在国外过得比较拮据。我姐小时候喜欢绘画,就是因为那几年的拮据,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后来,她告诉我,贫穷能教会人成长是真的,但这完全是没用的屁话。如果你富裕,你会成长得更快更好,你不用考虑金钱的限制不用担心出错,努力起来更有效率。任何人都不需要贫穷,一丁点也不需要。”

唐宓愣在原地。

从小到大,她没有听过类似的话。自她记事开始,几乎所有的师长提起她的时候都会夸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小时候有一位非常尊敬的老师,老师跟她说,贫穷是最好的老师,教她自立自强、百折不挠的优良品质。听得多了,她也就被洗脑了,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自己这些品质是贫穷带来的。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

自立自强,百折不挠这些品质听来似乎不错,但从来不需要用贫穷来培养。李知行、叶一超······她那么多优秀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他们从不贫穷,照样拥有这些品质。

“所以,你当我有感而发多管闲事。”李泽文说,“我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抱歉。”

“不是的不是的,李先生你没必要对我抱歉。”唐宓回过神,连忙摇头,“你又没做错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爷爷奶奶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也没有,是我不想理他们。”

李泽文说:“把你的爷爷奶奶当成用闲散资金买的股票,放在柜子里就行,都不需要去关注是涨是跌。过个十几年后再拿出来看,没准已经翻了几十番。”

唐宓抿了抿嘴,有点想笑,但是又忍住了股票?亏他想得出这个形容词。

“更多的情况是亏得底都不剩。”她从数据上分析。

“所以用你现在的态度来面对他们就可以了。”

虽然她素来情绪内敛,但到底太年轻,在李泽文面前不可能藏得住情绪。李泽文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他转身离开厨房,临走时抛下一句:“我要去学校了,你和知行记得吃早饭。”

“好的,李先生,慢走。”

唐宓站在厨房里看着李泽文的车子开走后,转身拉开冰箱门准备拿东西,却看到李知行站在厨房门口,神采奕奕的模样。

“起来了?”

“醒了一会儿了。”李知行不但醒了,也已经洗漱过,头发梳好,也换上了正装,“听到你和我哥在说话,就没进厨房。”

“你听到了?”

这屋子隔音效果也就那样,听到了个尾巴,”李知行坐下来,“我哥在说你爷爷奶奶的事情?”

唐宓从切片面包开始做最简单的三明治。

“是的……你应该也知道他们是谁吧?”

“是知道。我哥告诉我的。”

这事情本就没什么“不能说”之处,他也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没跟唐宓提起此事。李知行点了点头:“你爷爷奶奶家,和我家有点交情。

“我估计你们也认识。”唐宓说,“大二在苍山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巧合,傅女士在苍山宾馆,你也在那里,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李知行靠着餐桌,微微仰起了脸颊,颇为感慨的样子:“你爷爷奶奶……也不是坏人,甚至可以说是大好人了。我妈妈管理的慈善协会,你爷爷奶奶每年都有固定捐款。”

这事儿对唐宓来说是真正的大新闻。她问:“他们捐款的项目是?”

“救助患病的弃婴,”李知行说,“很多孩子因为先天疾病,被不负责任的父母丢弃这种孩子大多数会流落到福利院,但福利院的资金也并不宽松,很多救助未必完全到位。你爷爷奶奶的捐款,每年可以救助一百多位弃婴。”

唐宓重重点头:“嗯,很好,挺好的。”

李知行微笑着问:“那么,对你爷爷奶奶的印象改善了一点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改善?唐宓想,愿意花自己的钱做善事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钦佩的。她是依靠着别人的善意长大的,对这点认识得格外深刻。

“确实好一些。”

唐宓同意他的说法,把装着三明治的餐盘推到李知行面前。

“吃早饭吧。”

两个人简单解决了早饭,然后就面临下一个问题去哪里?干什么?这次出行,是李知行一手策划的,自然由他一手安排。

“我和罗志维约了今天中午见面。”李知行收拾着两人的餐盘,“今天早上,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逛麻省理工和哈佛,一个是去听我哥上课,你选哪一个?”

“可以去听你哥上课?”

唐宓睁大眼睛,跃跃欲试。李泽文在她心里强大得没法形容,他当老师是什么模样,上课的时候是什么态度,唐宓真的特別想知道。

李知行拿着手机晃了晃,笑得一脸狡黠。

“我查到了他的课表,今天上午,他有一节国际组织学的课程。”

因为想着可以听李泽文上课,两人接下来就匆匆开始行动。李泽文的房子距离哈佛校园有四五公里,这距离走路太远,唐宓琢磨着要不要叫个车的时候,就看到李知行从车库搬出了一辆干净漂亮并且带着后座的山地车。

不得不说,李家两兄弟都太善于给人惊喜了在唐宓闪闪发光的眼神里,李知行跨上车,示意唐宓坐上来。

“我骑车带你去学校,总比走路快。”

唐宓点头,跳上了后座。

“抱紧我。”

她看着李知行的背,轻轻搂住他的腰,手臂没用太大劲。李知行看着显瘦,腰身却很结实,仅仅这样搂着,就能感到年轻身体透出的热力。

李知行骑车熟练,带着她一点都不费劲,对路线看来也很熟这辆搭乘了两人的两轮车顺着查尔斯河骑了一段,又沿着麻省大道直接到了哈佛广场,高大的树木在她身旁一晃而过。

明明在伯克利都没骑过车的,没想到来到哈佛却感受了一次。

十一月的波士顿已经相当寒冷,但是李知行挡在前面,她只觉得,自己一点风都没吹到。

到了学校后,李知行把自行车停到教学楼下,找到了208教室,偷偷摸摸地从阶梯教室后门溜进去。这是间可以容纳百十人上课的阶梯教室,目前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目测二三十人教室里设备豪华、座位松软,前方的投影屏幕正兢兢业业地展示着丰富的图片和课件。

已经上课十分钟了,现在鬼鬼祟祟摸进教室的人,怎么可能不显眼明显地感觉到了讲台上飘来的两道冷静评判的目光后,从来不迟到的好学生唐宓忽然觉得有点丟人。

李知行一脸自若地看着投影屏幕上的PPT页面:“他可扣不了你的学分,听课就行了。”

“也不是学分的问题吧……”唐宓小声开口,觉得这是态度问题。

李泽文的这节课是国际组织学,一堂课上他旁征博引,使用了极其丰富的案例来讲解国际组织,从联合国的机制到各种NGO协会的机制,将意识形态在国际组织中的重要作用讲解得清晰无比。

一堂课结束时,唐宓只觉得李泽文浑身都笼罩着不可言说的光环,能把枯燥的政治课讲得这么深入浅出,不佩服都不可能。

她叹服:“你哥哥真的好厉害。”

李知行同意:“是啊,我哥可不是浪得虛名。”

想来也是,能在哈佛待下去的能是一般人?二十八岁就当了哈佛的助理教授,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下课后,学生们和李泽文打了招呼后就依次散去这堂课结束后就是感恩节假期,就算是再勤奋的学生也觉得脚底板发痒恨不得早点离开学校开始“paper”,谁还乐意待在教室里?

李泽文在讲座前收拾讲义,李知行和唐宓起身朝教室前排走去,还没走几步,李知行伸手在唐宓面前一拦,把两人的前行趋势阻拦下来。

“怎么了?”唐宓不明所以。

“看前面。”

是的,前方的讲台前的确出现了新状况,有一位身材修长穿着浅粉色短大衣的女生手里拿着

一沓“paper”正在和李泽文说话。女生留着齐肩的帐发和整齐的刘海,鹅蛋脸上的五官清丽舒展,说话时一对梨涡在她唇边若隐若现。她一页页地翻着自己的“paper”,清脆噪音说着流利的英文,听上去是在跟李泽文谈论论文中的问题。

译文则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脸,女生说上三五句,他才不徐不疾地回答上一句。

只不过,他每说一句话,女生的表情似乎就要扭曲一分,脸颊似乎也要红上一分,梨涡也快消失不见了。

“这个女生很漂亮。”唐宓轻声感慨。

唐宓会评价女生的容貌,这对李知行来说,倒是颇新鲜。

“你比较喜欢这种可爱的女生?”李知行饶有兴趣,低头看着唐宓。

非政府组织,英文缩写NGO

“哪个……”唐宓抬头看李知行,试图解释,“就是觉得,挺好看的。”

李知行眉梢微微一挑:“一直以来,你对这种可爱活泼的女生容忍度都挺高的,比如丁霄霄我没说错吧?”

“……”

唐宓不得不承认李知行挺了解她。她情绪是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审美,蛮喜欢这种可爱的女生,圆脸大眼俏皮活泼都能够满足那是最好不过,高中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丁霄霄,主要原因除了欠下丁家的恩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确实很难对丁霄霄那张可爱的脸说“不”。

“不过……”李知行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和你有着不同的意见。”

”什么?”

李知行笑而不语,抬起视线看向讲台。

讲台所在的地方,忽生变故。

女生手里的论文翻到了最后一页,而她的怒气值似乎终于到达了顶峰,她重重一拍桌子,宛如一颗蓄势已久的手榴弹一样,引爆了。

“我知道我之前得罪过你,但你这么小肚鸡肠地为难我有意思吗?是,我是有缺课,但之前我跟你请过假了,你也同意了。你现在说我的出勤率达不到要求?

“你叫我改论文,我改了,每篇都改了,还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一学期下来,我的论文全是C和D,其他同学的论文比我差得多你怎么还给了A和B?”

“我读书这么多年,GPA从来没低于3.8,你却……”那女生看来是真的气急了,连老师的名头都不顾,直呼其名,“李泽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选你的课!”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一眼。如此流利的普通话,那女生除了是同胞外,不作他想。

唐宓默默看着她手里那沓A4纸,估摸出她写了十多篇小论文,但是居然都被判了C和D,唐宓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情,真的,蛮心塞的。

李泽文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生,谈话模式迫切换成了普通话:“你请假,我同意了,这和你的出勤率是否达到80%没有关系,你在请假前就应该知道这一点;至于你的论文,我对你的要求高,那是因为你在国内的初高中就学了政治和历史。你真觉得,你和这些美国同学对政治组织学的理解应该在一个档次上?”

李泽文说话速度不快,但语气中就是神奇地带上了一种“气死你不偿命”的含义,听得唐宓很是同情那名女生。

那女生狠狠地抿着嘴,眼睛发红,似乎准备让自己的视线变成刀光刺杀过去一般,只可惜,现在她白净脸颊上的梨涡更是显眼了。

她努力深呼吸几口气,抓起讲桌上的“paper”草草塞进自己的大挎包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李泽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几秒钟,才把视线从大门挪到了李知行和唐宓身上,点头示意两人过去。

“大哥,刚刚的女生是怎么回事?”李知行走到讲桌前,表情微妙地问了一句。

“如你所见,期末临近,考试在即,心情紧张,脾气不好。”李泽文心情挺不错,微微笑着回答了一句,还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临近期末找老师开绿灯,在全世界各所大学里都是挺常见的情况,但那名女生的情况不屑于此类。

唐宓没忍住问了句:“李先生,你真的给她的论文C和D?”

李泽文笑笑:“也不全是。”

“嗯?”

“我给过一次B的。”

“……"唐宓难得无语问苍天。

就美国大学这种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平时分分量很重的情况,整个学期下来只拿了一个B……唐宓不寒而栗。

李知行也颇同情那个女生,不由得问:“完全不能通融?”

李泽文这个班是对研究生开设的,刚刚李知行放眼看去,全班清一色的西方面孔,而且大叔长相的西方人居多,就这么一个黑发黑眸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女生,且不谈她长相出众,就算看在老乡的情谊,也不能全给人家C和D,GPA没低于3.8的学生,学习态度肯定不会差。

“当然不是不能通融。”李泽文说,“这需要看她接下来的表现。”

“她的论文真的很差吗?”

“从论文本身而言,其实写得不错,辞藻丰富,语句通顺。”

“那为什么……”

“因为她可以写得更好。”李泽文说。

唐宓抽了抽嘴角,不作声了。在国外国内都差不多,教授对学生的论文作业有着直接的决定权,何况是这种文科性质的论文,完全就是老师说了算,老师说你写得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李知行的感受也很复杂,他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和谐,于是问:“大哥,你真的和她没有私怨?”

“你说呢?”

唐宓:“……”

李知行:“……”

李泽文不再理两人,拿起讲义离开了教室。

两人对视一眼,知趣地跟在李泽文身后,离开了教室。

三人吃饭的地方在哈佛广场附近的牛排馆。饭店装修精美,环境特别好,价格当然也不便宜。三个人刚坐下不久,罗志维也来了。他是刚刚下课赶来的,这学期他担任了自家导师的助教,给本科生上线性代数。

他来之前自然跟李知行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可当他赶到餐厅看到面前这三个人的组合时,还是极度震惊。

“唐宓?”罗志维几步冲到了唐宓面前,喜悦和诧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语调也抬高了好几分,“天,你怎么在美国?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读研了吗?”

“我暑假到的美国,学校选我来伯克利商学院当半学期交换生。”唐宓跟他解释,知行说感恩节来哈佛找你,我也顺便跟着他来了东岸。”

罗志维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他问李知行:“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李知行笑起来:“给你一个意外之喜。”

“真的蛮惊喜的,你和以前还是一模一样啊。”罗志维打量着唐,“嗯……真的一点都没变……”

“只有一年半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吧。”唐宓也说,“你也没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