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人的记忆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它并非完全真实,它建立在情感之上,是会产生变化的——酸甜苦辣,爱憎喜恶,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发生些微的变化,感官上的喜恶被无限的放大。所以,当你喜欢吃一样东西,你记忆里,最好吃、最让人难忘的永远是第一口。正是因为这第一口所带给你的美好享受,以及记忆里的无限美化,再见时,总是会忍不住流口水。

也正是因为如此,戒毒的人总是难以真正摆脱毒.品——其实,到了最后,毒.品带来的快.感早已及不上它带来的痛苦,但那些人总是忘不了最开始的快.感,一次次的输给自己的欲望。

周明珠从门口走进大厅,见到长腿交叠,坐在大厅正中央翻看手中文件夹的沈思远时,忽然也有了流口水的冲动。

她和沈思远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甚至连话都没认真说过几句。所以,当她看到沈思远那被灯光渲染得毫无半点瑕疵的面容和西装裤包裹着的长腿时,心口忽然忍不住急速的跳了起来,眼睛微微有些亮的看着他。

她情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的那个月夜,沈思远被月光照得透白的面颊以及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有他贴在自己皮肤上、沾着一点湿汗的指尖。那么美的一夜,无论何时想起了都觉得充满了无限的温柔和激情,连心脏、连血液都开始变得灼热,仿佛有花汲取着血液里的感情,在心头砰然而放,每一片花叶上都写着沈思远的名字。

如果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的理智和自尊,周明珠真想立刻上去和沈思远和解,来一个“床头吵架床尾和”。可是,她很清楚,自己和沈思远最大的问题远远没有解决。这么做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沈思远都不公平。

所以,周明珠深深的吸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容来,竭力稳住声调:“晚上好。”

沈思远这才抬起眼,细细的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放下手中拿着的文件夹,指了指边上的沙发:“坐吧。”

周明珠想了想,干脆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捡了一个单人小沙发,慢慢的坐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上去小心翼翼的。

他们都是极其聪明并且了解对方的人,此时对面而坐,忽然又都沉默了下去,似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话。

周明珠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我想起了一些事。”

在她开口的同时,对面的沈思远出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两个人的话音正好撞在了一起,染着诧异的双目亦是同时对视。这许久未见的默契到底是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柔和了起来,仿佛春风一夜融去了满江冰雪一般,就连沈思远和周明珠面上的神色也跟着缓和了些。

周明珠抬眼迎上沈思远询问似的目光,心下一定,还是狠心说了实话:“我的身份和记忆可能有些复杂的问题。我这次来美国也是为了要把那些失去的记忆理清楚。在没理清楚这些之前,我并没有承担感情的信心。”

沈思远抬眼看她,压下心头冷怒,深深的吸了口气:“为什么没有信心?是因为你过去的身份或者记忆?”他慢慢的接着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没有记忆。所以,我从一开始爱的就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记忆和身份。它们与我何干?”

再此之前,他从未轻言“爱”字,此时徐徐言道,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周明珠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泪盈于睫,又羞又愧,只能仓皇的垂下头,抬起手背用力的抹了抹眼角。

“要是,”周明珠咬了咬唇,“要是我之前已经有了男友又或者结婚了怎么办?”

沈思远闻言沉默片刻,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抬步走向周明珠。

周明珠眼中的泪珠早已接连滑落,犹如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她顾不上去理往自己走来的沈思远,只是怔怔的垂首抹着眼泪,双目通红。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忽然顿住,他单膝蹲下,伸手抬起周明珠还沾着泪水的下颚,就像是从地上拾起一束湿漉漉的鲜花。

他垂首吻去苦涩的泪水,似亲吻清晨的雨露,无限温柔和怜惜。

“没关系,”他慢慢的道,“等你想起来,我会给你再次选择的机会。”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上扬,露出乌黑明亮的眸子,犹如价值连.城的黑宝石一般,一字一句的强调道:“明珠,我是真的爱你。”

周明珠隔着泪水看他,只觉得那一眼几乎能深深的望进自己的心里。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告白,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爱情,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沈思远。

周明珠心中千百般的犹疑和担忧都在这样的话语中烟消云散,她抽了抽哭得通红鼻子,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把唇贴在他的唇上。

唇齿相触,久违的战栗和激情几乎是瞬间就在彼此的灵魂中再现。仿佛,上天分割成两半的灵魂在这一刻合二为一,没有半点缺憾的圆满和极乐。

周明珠整个人都被他搂到了怀里,浑身发软,只来得及气喘吁吁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也爱你。”她哽咽着,泣不成声,“至少这一刻,比谁都爱。”

******仿佛是海面上随着夜风而浮动的银白月光,每一眼的交错都是粼粼的碎光,然后又碎成更加小、成千上百的碎片,让人情不自禁的随着层层叠叠、此起彼涌的波澜沉没下去。

待到一切停歇,周明珠的头靠在沈思远的胸前,乌发湿的好像海里捞出来的海藻,缠成一团团,整个人懒洋洋的连动都不想动。

沈思远倒是比她好些,手指勾着她微湿的长发,以指为梳的梳理着,漫不经心的问道:“要不然,还是搬过来吧,住在梁家太久也不好。”

听到“梁家”二字,周明珠本还平静的心忽然微微一动,她垂下乌黑的眼睫,遮住眼中的各色.情绪,轻声道:“嗯。”她把头埋在沈思远的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状若无意的问道,“你听过‘霍齐'这个名字吗?”

沈思远替她梳理长发的手指顿了顿,声音不知不觉间凝重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周明珠把脸埋在他胸口,故作无辜的道:“听梁家那边说起过。”

沈思远“唔”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或是没信,口上倒是徐徐道:“我当初不是和你说过吗?梁倾城当年回国是打算寻亲的。霍齐就是她要寻的那个亲人。”

周明珠只觉得心口紧绷着,整个人就仿佛身处黑洞,仰头去看的时候,隐约可见出口的光亮和那可怖而未知的真相。她不自知的咬住唇,竭力用平稳的声调接着道:“梁家的人,不是早就举家迁去美国,霍齐也不姓梁啊。”

沈思远被她这天真的语调逗得一笑,俯首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和眼帘上落下一吻,耳鬓厮磨,懒洋洋的道:“霍齐他真论起来应该姓Terrance,论辈分,他算是梁倾城的小舅舅。”

这一刻,仿佛有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感情从心底涌出来,灼热的眼泪亦是犹如熔岩一般爆发。周明珠只能仰起头,用力去吻沈思远的唇,趁机把自己那满眼的泪水掩下去。

唇齿交触的这一刻,沈思远胸口微微起伏,直到周明珠用力咬了咬他的唇角,他才伸手一揽,把人整个儿的搂到怀里,然后压了下去。

当身上的丝被滑落的时候,周明珠只能竭力的伸手去拥住沈思远,仿佛是拥住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当他们彼此相拥,无限接近的一刻,周明珠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潮水一般的眼泪从眼底流下来,灼热滚烫,使得心田更加干涸枯裂。

她隐约听见那个梦里的声音这样说着:

“Amy,我不该把你母亲的事算到你的身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如此了......不原谅也没什么,反正我就要死了......”

午夜梦回,她十分清楚的想起了一件事:他死了。

第六十五章

沈思远醒来的时候,周明珠已经不见了。

他阖眼不语,把手臂搁到脑后枕着,面色不变,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并无半点诧异或是惊怒。

闭眼躺了一会儿,周侧无人,厚缎窗帘遮住了一切光线,整个房间漆黑而宁静,一如深夜。

心中早前因为周明珠而憋了许久的怒火经了一夜早已散去,沈思远此时方才轻轻叹了口气,随手从边上扯了一件睡袍,掀了被子从床上起身。

床头案上搁了一个玻璃杯,沈思远伸手端了起来,抿了口,水温适中,滋润了干燥的咽喉,浑身懒洋洋的竟是说不出的舒服。他握着杯壁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只是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喝了几口水后就放下杯子,一边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一边抬步去拉落地窗那厚厚的窗帘。

很快,清晨的金色的晨光就隔着玻璃照了进来,千回百转,明媚灿然,在木质的地板上洒下一地的光斑,些许的碎光则是在羊毛长毯上不断跳动。落地窗后面的露台下方是一整片的林木,郁郁葱葱,树梢尖端朝着天际,遥遥望去只有森然的绿色,随风扬起翠绿的波浪,层层叠叠,无限美好。

“是我。”等电话接通了,沈思远眯着眼看着窗外仿佛被光和水洗过、犹如蓝宝石一般的湛蓝天空,这才懒洋洋的出声道,“之前让你查的事,都查清楚了吗?”

他静静的听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汇报,许久才道:“梁家这边暂时先放一放,免得打草惊蛇。”他微微一顿,抿唇的时候,薄唇长眉挺鼻,面部轮廓冷峻的仿佛是冰川上万古不化的坚冰,语调冷静克制,“先查霍齐。”

等对方小心应下了,沈思远这才抬步从落地窗前走开,往边上的更衣间走去,随口应道:“嗯......我知道霍齐背景复杂,有点麻烦。不过他这几年都没有消息,确实是十分反常。从他这里查起,可能会有意料不到的收获。”偌大的更衣室里,大多都是灰蓝黑三色的衣服,沈思远指尖一掠,随手捡起一件灰蓝色的衬衫,漫不经心的道,“好了,先这样,你那边半夜,先休息吧,有事再说。”

他手指一动,挂了电话,把手机丢到边上的单人沙发上,开始换衣服。

虽然不知道衣服被撕成碎片的周明珠小姐今早是穿着什么离开的,不过既然是去抓吃完就跑的女友,还是穿得整齐些比较好。

沈思远拿起一件外套,自力更生的系完领带,然后才伸手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蓝宝石的袖扣。他薄唇微扬,俊美冷漠的面容犹如雕像一般的毫无瑕疵。

******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我真的是吃枣药丸!”周明珠抱着Elina的手臂,痛哭流涕的道,“本来打算事情没弄清楚前先和他各自冷静一下,结果不知道怎么弄的,被他几句话一说,整个人就傻了......”然后就滚一块了。

Elina看了眼捂着眼睛假哭的周明珠,明艳动人的面孔微微有些僵,她斟酌着慢慢道:“所以,你是来找我讨论如何把你‘傻’掉的脑子治好的?”

周明珠哽了一下,脸涨得通红,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好半天才道:“也,也不是啦。”

Elina看她一眼,掩唇假笑了一下,长长的眼睫往上一扬:“也对,傻癌晚期,是很难治了。不过,大清早的,我们还是讲点职业道德,说点正事。”她收敛了笑容,伸手把手上刚翻看过的文件都丢给周明珠,声线上扬,“你应该还记得今天要签约吧?先看看文件。”周明珠悄悄瞪了眼Elina,只好双手接过文件,蹙蹙眉,慢慢的看了起来。

反正,睡都睡了,顺其自然好了。周明珠不得不自欺欺人的为昨晚的事情下了最后一个定论。

梁倩是电影投资人,或许可以就着这个机会,从她那里问些关于霍齐和梁倾城的事情。周明珠翻了几页文件,因为昨晚的事而有些絮乱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

中午的午饭周明珠是和梁倩还有张曼华一起吃的。

张曼华因为电影的事情忙得一头乱——原本预定的导演忽然出了意外不能接戏,她本就有些打算,这时候干脆心一横,自个儿挑了大梁,也算是自己转型的第一部电影。因为经验不多,虽有一班老手在边上帮衬但到底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好容易能坐下吃顿饭。

故而,虽然她姿态上依旧是优雅端方但那模样还真有些把头伸到碗里的感觉。反倒是梁倩,手里端了一杯纯净水,慢悠悠的抿着。

周明珠夹在这两人中间,深觉压力山大。

张曼华动作迅速的吃了一整盘的意大利面,这才缓过劲来,放下银质叉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口上道:“你别客气,管自己吃好了,梁倩她最近节食减肥呢。”说到这里,她眼角一挑,露出一点儿揶揄的笑容来,“要不然年后婚礼上,定制好的婚纱就穿不上了。”

哪怕是梁倩,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微微面红,随即便摇了摇头:“婚期可能要延后,”她顿了顿,面上神色略有些复杂,“家里出了些事,大伯父进了医院,我家也是一团忙呢。”

周明珠本还垂眸听着这两人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我记得昨天走的时候还没什么事啊?”

梁倩大约心情也不太好,并未注意到周明珠的异常,摇摇头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听说是因为大堂姐的事情——还不知道今年过年她回不回来呢。因为年底马上就要董事会了,伯父的病瞒不住了,这才透出风声来的。”她放下杯子,白玉似的手指交握在一起,嫣红的唇角却显出几分冷嘲的颜色,双眸乌黑,“我们家啊,看着好像开明公正,男孩女孩都一样待着,实际上长幼尊卑、男女上下,全都分得清清楚楚。在我祖母那些人看来,我这样的孙女,宠着养大,到年纪了,给份嫁妆嫁出去便好了。真的大事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张曼华和梁倩自小一起长大,最是亲近不过,听到这般近于辛密的事情也不惊惶,只是喝了口凉水笑道:“别说,你家那一串的事,写成剧本一定是个精彩的大长篇。”梁倩斜睨了她一眼:“有人敢写?”

张曼华但笑不语,摆摆手:“好吧,还真不敢。”说着又挑了挑眉,“你也别太操心了,左右上头还有你祖母、你父亲和姑姑,再不济,你哥还在呢。”

梁倩这才褪了几分忧色,托腮叹气:“是了,天塌了高个子顶着,还真轮不到我操心。”

周明珠在旁听着,心中忧虑至极,垂首时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神色,但面上却仍旧是不易察觉的透出几分苍白来。

张曼华和梁倩多是知道轻重,不愿在周明珠这个外人面前说太多,索性很快就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明珠......”张曼华看了周明珠一眼,颇有些诧异,“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周明珠咬住唇,勉强拉出一点笑影子来,竭力稳住声调:“啊,大概是昨晚睡得不好。”

“啊,我记起来了,你昨晚是去见你男友了。”梁倩眨眨眼,不由掩唇。

这一下子,话题很快就从沉重走向旖旎。

周明珠本要解释几句,忽而见到餐厅经理疾步走向门口,似是有贵客到了。她略一抬头,便见着穿了一身灰黑色西服的沈思远正抬步从门口的玻璃旋转门进来。

阳光穿透玻璃门,仿佛是金色的长河潺潺而过,溅起的水花便如同一朵朵沿着河畔绽开的馨软花朵,花叶柔软,花瓣娇嫩。那样的背景下,沈思远本人极具冰冷气息的英俊面庞被自然的柔光染了些许的温色,乌黑的眉睫微微带了点金色,竟有几分平易近人的颜色。

张曼华的目光随着周明珠也看了过去,不由再次端起杯子喝水,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角,毫不掩饰自己颜控的本质:“不错!看着这张脸,我就能写小半本剧本。”

周明珠,呃,周明珠觉得自己这时候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第六十六章

在所有人颇有意味的目光中,沈思远毫无半点异样的走到周明珠身侧,伸手搂住她的腰,自然而然的垂首在她唇上落了吻。

他一连串的动作自然的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仿佛是清晨推开窗随手折下窗台边上的一枝花一般。不仅尾随在他身后的餐厅经理惊呆了,周明珠本人也跟着惊呆了。

周侧的目光如火焰一般落在周明珠身上,她几乎有一种被人架在火上烧的错觉。边上的张曼华和梁倩都是一脸被吓到的模样,张曼华夸张的抽气声几乎就在耳侧。

周明珠的脑里仿佛被人扔了一大串的鞭炮,噼里啪啦冒着白烟,白玉似的面颊涨得透红,本能的想要把人推开。可他刚刚抬起手,沈思远就已经松开搂着她腰部的手,重新站直,端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倒衬得伸出手要推人的周明珠是“欲拒还迎”、“投怀送抱”。

周明珠气急,双眼冒火的瞪着这家伙。

可沈思远却全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十分自来熟的拉开椅子坐下,笑着环视了一圈,从容和周明珠道:“一大早就出门来见朋友,不替我介绍一下?”

张曼华一双眼睛粘在沈思远身上,亮晶晶的。听到这话,她立马就抬头去看周明珠,炯炯有神:“是啊,明珠,你替我们介绍一下?”

周明珠怀着莫名其妙的尴尬感,出声介绍道:“这是我男友,沈思远。”又指了指梁倩和张曼华,“梁倩小姐是我下部电影的投资人,张曼华小姐则是电影编剧兼导演。”

沈思远伸出手,一一和她们握手,十分客气的道:“你们好,”眼角余光掠过一脸通红的周明珠时,一贯冷漠的眼中微微染了点轻微的笑意,语声十分沉静,“我是沈思远。”

梁倩和张曼华到底见过世面,此时倒也十分得体的先后和他握了手。因为对方男友在边上,她们又十分能察言观色,大概看出这情侣之间的微妙,自然不好久留当电灯泡,略略寒暄了几句就借口离开了。

于是,很快就只留下沈思远和周明珠对面而坐,面色尴尬。

周明珠这会儿最怕见到的就是沈思远,结果对方一个现在正好就坐在她跟前,面容冷静,手指按在杯壁上,白皙而修长。粗粗一瞥,不由得就让人想起昨夜那手指抚过她额头、鼻尖、面颊和唇齿时的感觉。

那灼热的夜晚仿佛把火.药埋在了她的血液里,一碰到沈思远,火焰和白烟就跟着冒了出来。

周明珠心头一热,自然也绷不住了,只得首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沈思远弯了弯唇角,语气倒是听不出喜怒:“一起床就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醒过神来又觉得后悔,打算要和我分手了呢。”

这话还真是正好合了周明珠的心思,她面色更红,平添几分尴尬,只得低头小声道:“没有,就是有事要出来一趟。”

沈思远真像把“呵呵”这两个字丢到差点又缩回乌龟壳里的女友身上。

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才谈了这么一场恋爱,偏偏碰着的是周明珠这么一个麻烦事多还喜欢自己一个人担着的女人。太软了会跑,太硬了也要恼羞成怒。只是,到底是自己选的人,就算是这样,沈思远还是不得不忍下气,顺带的还要费心帮她解决那些麻烦事。当然,这些事还不能明着,还要暗暗的来......

“过几年我要去医院见梁世伯,你要一起吗?”沈思远把菜单递给边上候着的金发服务生,然后才转开话题和周明珠说话。

周明珠心头一跳,抬眼认真的打量沈思远的面色,口上问:“梁世伯?”

“嗯,就是刚刚那个梁小姐的伯父,”他似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乌黑的眸子仿佛深不见底,“你不会以为我这次来美国是专门来找你的吧?”

周明珠若有所思的看着沈思远点了点头,心里对他的话却没有全信。

她未必没有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的想法,只是,对于没有记忆的她来说,那种无根无知的茫然和恐惧确实是无法一言说清的。就好像是过去的她在自己的心里划了一条线,把那些外人全都推拒在了外边。

如果不把那些被遗忘的往事弄清楚,她真怕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子放开心去爱人。

她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沈思远急匆匆的赶来,还未吃饭,慢条斯理的喝了几口水暖了暖饿的有些抽痛的胃,闻言只是微微颔首。

到了他们这个时候,许多事、许多话,就算不说,心里也是清楚的。

怪道古人有一言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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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接了那部《沉默的证人》,周明珠自然也不打算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电影——自她因为失忆意外走入娱乐圈,认真算起来也不过是演过几个角色,但是她现在却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对于这份事业的喜爱。

电影的男主和女主都是好莱坞新人,典型的金发白皮肤的北美人,对于周明珠这个新面孔倒是颇有些好奇和揣测,不过鉴于她是导演兼编剧的张曼华力推过来的,倒也还客气。

周明珠饰演的Alice属于背景人物,实际上与男女主并无对角戏,更像是活在背景中的存在。

她拍的第一场戏,是Alice日记开头,大雪初歇的清晨推开窗看见窗台下等她的男人时候的一幕。

张曼华特意从租了一幢符合她想象的旧屋,窗台上摆了些衬托作用的绿植,然后让人拿着化肥铺了一地的雪。

古时候,谢安问子侄:“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回了一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也间接说明了雪与盐的相似,但是对于现代拍戏来说,要模拟雪景的话,用盐的成本太高,远远比不上用化肥来得简单划算。

只是,化肥的味道很显然是比不上盐的。

周明珠换上衣服,在张曼华的那声“action”中推开了窗台上的窗户,只觉得那恶心的味道几乎立马就钻入她鼻子里了。

只是,这气味转瞬即逝,很快,她便从铺满了臭味的化肥包围圈进入了大雪初融、晨光初现的美好清晨。

她白皙的手还按在玻璃窗上,目光似是漫不经心的一转,但是当她看见下面等着的人时,乌黑的眸子里淌过比晨光更加动人的光,白皙的面颊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悄悄浮了一层的霞光,温柔明艳。

窗台的绿植和白雪簇拥着她,犹如簇拥着被巫师关在高塔的长发公主。

周明珠本就不过二十出头,肌肤清透,眉目似画,又有化妆师特意装扮,此时此景,竟然真的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十多岁小女孩一般。

那样青涩,那样自然,那样美,那样动人。

就像是我们少年时遇到的、让人难忘的小姑娘一般,是开在最好岁月和记忆里不朽不老的花。

第六十七章

有时候看着剧本,周明珠心底里总是会对Alice这个角色又更多的感触——仿佛,她心里也住着另一个人,同样是混血,同样的被亲人忽视,同样的不被人理解,同样的敏感寂寞。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自剧组拍戏以来,她晚上总会做些零零碎碎的梦,大多都是短得转瞬即逝,几乎让人莫不清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她做过最长的梦是在一个小雨的晚上,她梦见自己独自在梁家的花园里走。

天气那么好,午后的阳光照着花叶,在露珠上折出五彩的光色,就像是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微风在园中拂过,一丛丛的玫瑰、一丛丛的蝴蝶兰,微熏的花香拂面而来,让人心生温柔。

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了,便靠坐在树后面,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

是梁老夫人和梁二先生。

梁老夫人穿着鹅黄色的旗袍,腰肢纤细,优雅而美丽,正躺在花梨木做的摇椅上和梁二先生说话。

“老大那边怎么说?”

“大哥他最近忙......大概抽不出时间。”

梁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带着一点的讥诮和冷怒:“想不到,我倒是生出了一个情种,反倒显得我是个恶人。”说罢,又忍不住叹气,“若倾城是个男孩,我倒也不想逼他。只是,他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又不打算再娶,长房岂不是要断了香火?我日后就算是到了地下,你父亲那里都不好交代。”

梁二先生只是喏喏应声,不敢多言。

梁老夫人心里积压许久的怒气却也终于随着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而爆发了出来,仿佛是沾着毒液的长针一般直刺人心:“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和Terrance那边争人,左右是女孩儿,早晚都要嫁出去的。也省得老大整天儿看着人,胡思乱想。”

树后面的她几乎听得呆住了,她本以为梁老夫人就算不喜欢自己也是拿她当梁家的后辈疼惜的。她曾亲口说过“我最喜欢女孩儿了,偏只有你父亲和小叔两个儿子,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惜......”,也曾说过“我们倾城长得这样好,又聪明又听话,我看着就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