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鸦光看得无趣,以为这女子不过贪生怕死之徒,正要离开,却听得盗匪一声惨叫。原来她手中藏了一根打磨锋利的尖锐发簪,趁一名盗匪不备,狠狠刺进那人眼中。而另一盗匪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她紧紧抱住,身形急转一同跌下山崖。

待玄鸦光赶到崖底,那盗匪早已气绝身亡,女子浑身浴血奄奄一息,也是命在旦夕,却怎么也不肯咽气。她望着他,目光带着一丝恳求,仿佛仍有心事难了。

“你不想死?”玄鸦光挑眉问她。

女子用尽力气,微微点头。

“如果你现在选择活下去,今后便要杀更多的人,甚至成为以杀人为生的恶魔。”他轻笑。“就算是这样,也要活下去?”

女子毫不犹豫,依然点头。

玄鸦光以心头热血令她成魔,从此以后,赤鸦乌沅,形影不离。

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被他送到了遥城赵家。他趁赵家三公子病重时,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那真正的赵三公子,早已咽了气。他只知这孩子是碧沅亲身骨肉,至于他的父亲是谁,碧沅如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却是碧沅心中禁忌,他也从未试图了解。

他是邪魔,不是什么好心人。救碧沅是因为好奇,也是被她的身份和面临匪徒时的决绝打动。至于这孩子和她曾经的遭遇,他并不关心。

然而这么多年相伴,他教她武技法术,与她共同进退,在战斗中保护她,也被她保护过。不知不觉,已习惯她站在自己左右,哪怕片刻离别,他也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他知道,那是寂寞。

魔神白宴曾经说过,当一个魔懂得寂寞的时候,代表着他已经动了情。

玄鸦光摸了摸头上的鸦羽,又渐渐露出轻佻妖媚的笑容。

动了情啊…真是麻烦,可又有什么办法?

30三十章 欢羽香

遥城郊外,一条回城的必经之路上,般若与碧沅迎面对上。

“跟我走。”碧沅说得云淡风轻。“或者被我打晕了带走。你自己选。”

“凭什么?”般若冷笑一声。

“那就试试。”碧沅亮出手中魔剑。

两人虽对立已久,但这样单独相对还是头一回。般若随盘蒙修行十余年,灵药奇果用了不少,早已脱胎换骨成就半仙之体,虽然法力还算不得多么高强,但她对敌经验丰富,身形灵活,再加上神兵混元刀,倒也很少被打败。至于碧沅,二十年前被玄鸦光以心口魔血重生,已是高等邪魔,但成魔毕竟时日尚短,比起鸦光银重华这等千年妖魔差距不小。当然,对上般若,还是更胜一筹。

然而此刻般若的手里,正有一段专用于对付邪魔的菩提香。

随后出现的玄鸦光,更为这场对峙增添了变数。

碧沅望向玄鸦光,目光复杂。“你为何要来?”

“赤鸦乌沅,从来都是同进共退。”玄鸦光眼角微弯,竟是从未显现的一抹温柔。“难不成阿沅你想抛弃我了么?我可是会伤心的。”

碧沅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这笑意令她的面容似冰雪初融,柔光熠熠。

明明是认真严肃的敌对气氛,怎么突然变得情意绵绵?般若无奈地挥了挥浑元刀。“二位,是不是该谈些正事了?”

“碧沅为了赵宁生,必然会强迫般若就范;而般若此刻正需要一个邪魔来替她引出情根,她们俩一碰上,必然会有一场争斗。”

云山宫内,鹤昔王后浅笑着,将鱼饵撒向鱼池。“若是碧沅赢了,以般若的个性,必定不甘为人禁脔,宁可玉碎。惹怒了向来护徒的盘蒙神君,碧沅必死无疑。若是般若赢了,取下碧沅脐内三滴血,自然令她魂飞魄散。这步棋,怎么走也是胜。”

“你就不担心她们俩把话说开,发现彼此都是为了赵宁生身上的情根而来?”

“她们本就是敌人,哪里会敞开心扉聊天?”鹤昔目露嘲弄,似已稳操胜券。“就算她们真的把话说开,本宫也丝毫不担心。因为碧沅必定会为了解开情根而牺牲自己,这么一来也不错。”

安荷只觉得不可思议。“这赵宁生究竟是什么人,能令她如此牺牲?”

鹤昔手指一顿。“当年吕芳儿被赶出家门时,已身怀有孕。”

安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说那赵宁生是——凤王之子?!”

“不错。半神之体,有今生无来世,入不得轮回。碧沅不可能不救他。”鹤昔秀眉微蹙,十指紧握,随即又松开。

安荷并不知道,当初鹤昔不仅设计令吕芳儿被赶出家门,最终还逼她上魔界与人间的出入口,目的是要斩草除根,令她与那孩子被邪魔吞噬掉魂魄,再寻不得。谁想到碧沅好命,遇到的是魔使玄鸦光。玄鸦光不仅没有吃她,还以魔血救她一命,连那个孩子也被安排妥当,放在了赵家尽享荣华。

玄鸦光和碧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人间查看赵宁生的状况,鹤昔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候一旁,细密设计。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安荷在她身侧,细想整件事前后,不由得心惊肉跳。

一只毫不起眼的花雀飞来,停在鹤昔手心,叽喳几声,又再次飞走。

“消息来了。”鹤昔微笑。“这么说,是碧沅胜了。接下去,就要看身在赵府那人的本事了。”

她望向远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般若,碧沅。休怪本宫心狠手辣,事到如今,本宫亦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路。

般若被碧沅与玄鸦光捆得像个粽子一般丢去了赵府,正落在赵宁生怀里。

赵宁生见心上人从天而降,自然喜不自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高人”吩咐他,若想留住神女,只需将她锁在某个房间里便可。房里自然早已施了禁咒,般若一进去便被卸了浑身法力,连筋骨也软绵绵,只得任人宰割。

赵宁生将般若安置在房间里,情意绵绵地只顾着看她,对坐一日也不觉得累,眼看着气色也好转不少。

碧沅在暗处看着,不免松了口气。强迫般若就范这种行为连她自己也觉不齿,好在如今看来只需相处便可缓解情根的作用,也令她稍稍心安。

她不知道的是,情与欲,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更何况,就算是赵宁生心无邪念,也必然有人要令他生出些邪念,好让一切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般若在赵宁生手上的这几日,过得那叫一个郁闷。

碧沅莫名其妙把自己抓到这儿来,没了法力和自由也就罢了,还多了一个清晨准时报到夜里越来越晚离开的骚扰者赵宁生。虽说他只是盯着她看,时不时说几句肉麻到极点的甜言蜜语,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有股要揍人的冲动。

赵宁生倒是挺满足。虽然他还不敢与“神女”有任何肢体接触,但只要看着她,跟她说说话便已是莫大的安慰,更何况她有时还会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渐渐地,般若也察觉出他似乎对自己颇为尊重,不敢有什么妄念,便放松了些,闲得无聊的时候还会跟他聊上几句,稍作试探。赵宁生幸福得快要飘到天上,整日将那些好玩的事物精美的吃食往般若房里送,伺候得小心翼翼。

说起来这事赵宁生也挺无辜,般若看他可怜兮兮也不免有些心软,态度不似之前那般冷淡。两人相处渐渐和谐了些,偶尔还能一起用顿晚膳,喝喝小酒。

于是意外便发生了。

这夜赵宁生喝过酒后,双目发红气喘如牛,看她的眼神也十分不对劲。

般若心叫不好,瞧这样子分明是酒后乱性,欲念上头。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赵宁生低吼了一声,扑了过来——又急转身,奔出了房间。

远处,传来干脆利落的落水声。

般若一愣,沉思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第二天,赵宁生满面愧色负荆请罪,只说自己不知怎地鬼迷心窍,竟做出那等龌蹉事,差点亵渎神女。般若只是听着,并不表态。

赵宁生看她神情,以为她还气自己鲁莽,又悔又恼,恨不得剖心表白。

般若却没看他,反倒是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赵宁生。”

赵宁生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令他心情激荡。

般若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漂移不定。

“你真愿为我做任何事?”

“当然!”他满心欢喜。

“好。”般若朝他伸出手,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婉转柔媚,明艳的脸庞微染红晕,看得赵宁生心情更加荡漾。“吃了它。”

赵宁生接过她手心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又毫无悬念地昏睡了过去。

这颗药丸,足以让他睡够四个时辰,好令她有时间从眼前的困境中脱身,又能掩人耳目。都怪她太过自信,没想到赵府里竟然还有能让她中招的人。

想必是那人在赵宁生身上收不到成效,又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实在可恨!

般若咬破舌尖,恢复了几分神志。

“看来他待你还不错。”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盘蒙神君,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怎么,徒儿你动心了?”

他怎么来了?般若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指尖掐入掌心努力维持清明。

“投桃报李,有何不可?”

神君挑眉。“徒儿心中已有计量。”

“那是自然。”

神君起身向她走来,唇角带笑,眼底深沉。

“看来徒儿羽翼已丰,不再需要为师的保护了,嗯?”

最后一个字,音调微扬,乱人心神。

般若心如擂鼓,呼吸渐急,看着他渐渐走近,吐纳之间气息可闻。

那是只属于他,与生俱来的气息,正如一望无涯的须弥之海,苍茫,湿润,却有熟悉的,令人沉溺的温暖。然而此刻,这温暖却化作销魂香,一丝一缕缠住她,令她失去理智。

“徒儿自会照顾自己,师父请回。”

她就快坚持不住…

“徒儿?”神君已察觉不对,探手而来。

般若忽然抬头,握住神君伸来的指尖,双目湿润,媚意横生。

他呼吸一窒,竟不知作何反应。

“师父。”她的声音微哑,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向前探身,依偎在他怀里。“徒儿中了孔雀族的欢羽香,还麻烦你替我解了罢。”

他身体一僵。

这,这还是他那冷淡别扭的小般若么?

神君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难道他苦守多年的真元在今夜就要不保?他额上的神印忽隐忽现,显然正处于天人交战之中。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他瞥一眼地上的赵宁生,还有个碍事的家伙…可是小般若她难得主动机会难得,双修这种事么,有时也不需要太讲究。

神君的节操,早已惨不忍睹。

他正要动作,却感到指尖一疼。

般若自神君的指尖抬首,双眸渐渐恢复清明。

“多谢师父赐血。”

原来是这个解法么?!神君的神情顿时变得很扭曲。她神志不清,倒还记得自己的血可解百毒…

“师父?”般若疑惑地看着他。

神君手指抚额。

“让为师冷静冷静。”

31三一章 熙夫人

赵宁生在般若的房间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出门,红光满面容光焕发,一副成就好事的模样。不仅如此,他还将般若带出了房间,将她介绍给了赵家人。

赵家上下无不震惊。谁也没想到赵宁生竟然胆大包天到把神女给拐到家里藏了起来,如今还正大光明地与她把臂同游,俨然一副情意正浓的模样。

赵家长辈们十分纠结。之前他们反对赵宁生追求碧水神女,是以为他不过是一厢情愿,怕令董家不满,更怕赵宁生觊觎神女开罪碧水湖神。而如今看来,神女似乎也对赵宁生有意,情况便大为不同。董家与湖神相比,自然是后者更有分量。更何况董云薇一直未对此事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似乎也接受了赵宁生别有所爱的事实。

这么一思量,长辈们便都默许了赵宁生的荒唐举动,甚至还都存了些撮合的意思。

般若在赵家,自然是颇受礼遇。赵家但凡有些分量的女眷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陪她品茗赏花,用饭听戏。

在这些女眷中,般若只留意了两个人。第一个,自然是赵宁生的原配夫人董云薇;而第二个,便是赵宁远的侧室,曾经的熙夫人,如今的陈雅。

董云薇在赵宁生把般若带出房间时特意来看过她,神情十分复杂。也许是忌惮般若的身份,她只是一语不发拂袖而去,之后便一直避而不见。

陈雅只出现过两次,显然在赵府中地位不高。赵宁远的正室夫人是魏家的大小姐,生得细眉凤眼好相貌,唇角却总带三分讥诮,又爱斜眼看人,显得骄矜刻薄。温柔可人的陈雅在她身后站着,便如同一朵娇弱的小花,惹人怜惜。

有这么一个正室压着,想必陈雅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然而她却态度平和柔顺,丝毫不见怨怼。这样的人,若不是内心平静与世无争,便是城府颇深。般若正在猜度她究竟属于哪一种时,陈雅却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担忧。

般若会意,借口如厕脱了身,果然见陈雅行色匆匆,往她而来。

“雅夫人,有事?”

陈雅咬了咬唇。

“姑娘,你真是碧水神女?”

般若挑眉。“你说呢?”

陈雅朝她一笑,神情似有期盼。“不知你认不认得——”

“长雅君是我三师弟。”般若索性挑明。“我是盘蒙神君的大弟子般若。”

陈雅喜忧参半。“果然!他如今可好?”

对于檀溪和熙夫人之间的姻缘,般若怒其不争,算不上有多么同情。后来檀溪因此受伤,更令她对熙夫人多了一分不满。如今看她露出这番模样,般若心中不满便都写在了脸上,语气也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他好不好,早已与你无关。”

陈雅一愣,讷讷道:“你说得不错。”

般若看她这副顺从的模样,反而更加生气。

“你更名为雅,分明是对长雅君还未忘情。既然如此,为何要离开他另嫁他人?别跟我说什么不想耽误他的仙缘,我不信这一套。”

陈雅脸色发红,眉心微蹙。

“我的前世,不过是南陈元君手中的一枚拂尘,虽有灵性却无灵根。元君应承我,此事之后便赐我人身。我与长雅君虽然只有一载夫妻之缘,却也是海誓山盟,鹣鲽情深。难道我就舍得离他而去?”

“但他十世修道,眼看着就要荣登仙界。即使我自私留他于人世,也不过多了这一时姻缘。开罪了天界,就算这一世姻缘能得以善终,一世过后也要落个劳燕纷飞的下场。更何况,若他最终醒悟,得知我的私心耽误,心中难无芥蒂。与其如此,不如暂时放手,谋个长远前程。”

她目色深远,娓娓道来。

“我要长相厮守,不要一时欢乐。这一世过后,我便功德圆满修得灵根,相信不过百年也能修成仙身,到那时再去寻他也不迟。”

“至于宁远…我欠他救命恩情,早晚也要还,不如在这一世了却,好令我了无牵挂。”

听了这段话,般若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她原以为陈雅是生性懦弱不敢有违于南陈元君的嘱咐才做此选择,却没想到她深谋远虑,早已想得透彻。难怪她态度平和,不是与世无争,也不是心有城府,而是她志不在此,根本不屑与之相争。

尽管懂了陈雅的隐忍,般若从骨子里却并不赞同。百年等待,谁知道会有何变数?倒不如把握现在。正如她曾执意要令白宴复活,谁知道十年之后白宴的确是活了,却又造就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

般若与陈雅,一个只争朝夕愿活在当下,一个隐忍不发求一举成功。惊艳的昙花与一季不败的千瓣莲,哪一个更加美丽?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对错,也谈不上谁更加高明一些,选择不同而已。

“般若姑娘,”陈雅目露恳求。“这些话,请你不要让长雅君知道。”

“放心。”般若应诺。她当然明白,檀溪若是知道了陈雅的心思,最终渡劫失败,之前便是白白受罪,陈雅的一番苦心也必然付诸东流。更何况他二人之间的纠缠,自然应该由他们自行解决,不该由她来插手。

陈雅感激地微笑,随即又疑惑道:“你既是盘蒙神君的大弟子,为何又会与三公子…”

般若苦笑。“我也是身不由己。”

“难不成是他胁迫于你?”陈雅神色一变。“他不过是个凡人…难道有高人相助?”陈雅反应很快,立刻想出因果。

般若轻轻点了点头。

陈雅悄声。“待我想办法通知神君,救你出去。”

“不必。”般若目胜秋水,深幽动人。“现在,我可还舍不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