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了然,她总算知道夕云殿外飘落的桃花瓣是哪里来的了。

踩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上,顺着路拐了一个弯,她看到一个石制的大门,和铺路的大理石一样的色泽,上面雕刻着些精美的花纹,纹路上用金色涂抹。石门似乎不能挪动,就那般打开着。

门内和外边一样的景致,都是些桃花和竹子,玄予示意她走进另外的一个院子:“那里是你的房间,一会儿会有人送衣物上来。”

“我知道了,师尊。”小包乖巧地回应,玄予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桃花林更深处,他宽大的袖子擦过身边的桃花枝,散落了一地的瓣子。

小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垂眉思考着什么,然后摇摇头,转身走向他刚刚给她指的那个院子,因为没有注意到,直到突然啪地一声,似乎踩进了水里。她这才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发现院子里的水一直漫到了脚脖子,她看着远处的房屋,除了从这里过去,根本没有别的路。

她蹲□脱了鞋子,赤脚走进水里,看到屋子的后边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心不停地往外涌着水,屋子建造得很高,没有受到水的影响。

可是,这么多水都留到哪里去了?院子里的桃花树和竹林为什么没有被淹死?无数的问题绕着她,可是只能撇撇嘴放弃。

那个师尊是绝对不会回答他的。

小包很小,但是就像秦歌所说的一样,她长了一双让人恐惧的眼睛,她能看清人心底的魑魅魍魉。也自然知道,那个所谓的师尊对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喜爱。

他偶尔注目她,眼底隐藏最深的情绪是厌恶。

她趟着水走向那个房间,偶尔用小手捞出几片竹叶和桃花瓣,用脚趾头逗弄水里那些奇异地不怕人的小鱼。

心情波动极少的小包,也忍不住一阵兴奋。

送衣物上来的顾倾怀,他一看到小包,眼泪就忍不住冲了下来。

“你真么搞得么?怎么会闹成这样,以后该怎么办,还不如被那几个小宫人欺负呢,那样我还能帮帮你,现在…现在…”他抹了一把泪,“现在怎么办?!”

小包递给他手绢,小声安慰:“没有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我会好好护着自己的。”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这么说。”倾怀夺过她手上的手绢,看了一眼没舍得用,用袖子擦了擦脸,“还不是每次都受欺负,现在,你跟在魔君陛□边,万一…万一…”

小包只摇头:“他是陛下吗,应该不会跟我这小人物计较,倾怀,不要这样,脸都花了啊…”她呆呆笨笨地安慰着他。

“说的也是。”倾怀破涕为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夕云后殿不比别的地方,我不能随便进来,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魔君陛下不用吃饭,但是你一定要按时去吃饭,如果他忘记了,我会留给你,你去点将台等我就好。”

小包眯着眼睛抱了抱他。

“放开我,快放开我!”

???

魔君陛下的收徒大典可谓盛大,到场的都是些千年老妖怪,甚至一些从不出席这些场合的堕仙人也来此祝贺一番。

小包垂眉看着自己的脚尖,偶尔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她跟在魔君陛□后,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魔君陛下无意收自己为徒,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目地究竟是什么,如今真是茫然到不知所措,然而更多的,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

这种情绪让她感觉很新鲜。

烦躁,为什么烦躁?

玄予坐在殿中,沉默清冷的态度与周围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他撑着下颚,脸颊边落着几缕散发,垂眉深思的模样宛如画中人。

他偏着头看着到一直规规矩矩站在自己旁边的小徒弟,似乎心不在焉般地挥了挥袖子,小包满身的黑色衣饰瞬间变成了纯白,小包压下心中的烦躁,眯着眼睛笑的很开心,然而殿内却一片哗然。

赫赫有名的南海堕仙人乐安皱了皱眉头。周围来自妖界的几个家伙也显得非常吃惊。三魔使之一的南水的酒杯打翻在地,白玉杯啪的一声裂成了碎片。

她一直感觉那个小丫头有些不顺眼,可是偏偏不知道是哪里。

不管是她眯着眼睛笑的时候,还是谦恭地给自己行礼的时候,总是感觉不顺眼,格格不入地不顺眼。

如今玄予当着众人的面讲她一身黑衣变成了完全相反白色,她才恍然悟出,那孩子眉宇间太过从容淡薄,对人虽然温和有礼却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心湖就像没有波动一样一片宁静祥和。

竟然是天生仙骨。

玄予他要收下的徒儿,竟然是这一号人物吗?

顾乐安忽地从原地站起身:“陛下,不可。”

玄予看了他一眼,冷冽的视线让他劝说的话停在喉咙里,顾乐安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容辩驳,只能叹息一声:“…造孽啊。”

仙门数百年潦倒,自长闲天劫,夭卿殒命,他自己也堕天后的,仙门所有派系弟子不过寥寥数万人,仙骨已成者的更是不足百人。玄予将一个天生仙骨的孩子带入魔界,绝对是断了这孩子的前程。

这个梳着两个包包头的小女孩如果进入仙门,未来定然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一入魔门,前途忐忑不说,违背运数,命途该是无比多舛。

乐安看着殿上那个鼓着包子脸微笑的小女孩,几分愧疚。

如果他还是仙门的乐安上仙,他定然就在这殿上抢了她便离开,亲自好生教导,也不算辜负了上天恩宠,可惜,他只是一堕仙人。

小包和乐安对视,她弯弯嘴角,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然后,小包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前方,眼角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

乐安的手指突然没有控制力道地陷进了木桌里。

“乐安?”同行的另外一个堕仙人询问。

“无碍。”他说。

那人叹息:“这个孩子?”

顾乐安抚平衣角的褶皱,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如若天生仙骨,能够挺过这些磨难,也是好处,如果不能过了这一道坎,不如在这里毁了,否则留在仙门,也是祸害。”

“你说的对…可是…”

乐安将杯中酒仰头饮尽。

可是,可是在魔界的君王亲自的教导下,挺过来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又或者,殿上那个沉默冰冷的魔君陛下,本意就是要毁了那孩子的仙骨。

命数,皆是命数。

???

宴会结束后,顾乐安在夕云后殿听云台找到了宁玄予。

魔君陛下席地坐在台子上,宽大的袍袖猎猎飞扬。他秘银色的头发用玄色绸布松松挽住发梢,垂着眉眼凝神静思的模样。

顾乐安皱眉看着他,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宁玄予,有句话我憋了快三百年,今天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魔君陛下扬扬手臂。

“二百九十八年前,阿闲天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眼角缭绕的堕仙纹隐隐开始泛红。

魔君陛下睁开了眼睛,看着听云台下翻滚的云海,嘴角苦笑。“你不配知道。”

顾乐安眼角的堕仙纹彻底成了朱红色,“阿闲怎么可能抵不过那场天劫,她根本就是自己放弃了,我在那之前认识她二百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她悲哀慌张成那副模样,子归唯你腻着阿闲,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对她做了什么?”

宁玄予再度闭上了眼睛。隐藏在黑色广袖下的手握成拳头,指关节惨白。

“混账!”顾乐安愤然转身离开,白袍擦过玄色大理石带起一溜飞扬的桃花瓣子。

波纹不惊

玄予对于小包的教导,与其说是自生自灭,不如说是诱其入魔。

入魔道因为执念,贪嗔痴恨,人人都有,然而倘若太过执着,那么沾染一条便不得超生,玄予扔给小包让她自学的书,便是想诱其贪念。

那些书的内容说是博大精深,不如说是妖言惑众。

用法术禁咒当作诱惑,魔君陛下的第一步就是毁了她平淡从容的心境。

小包直接盘腿坐在屋外的地面上运气,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便就此停下了,她合住那本书扔在一边,撑着下巴看着院子里源源不断的流水发呆。

脱下鞋子扔在一边,她学着书上所讲提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进流水里。本来以为会扑通地一声栽进去,却没想到真的踉踉跄跄地立在了水面上,她开心地走了两步,果真可以像在平地上一样行走无碍。

由于太兴奋,一口气没提上下,她一下栽倒在水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提气从水里浮出来,她盘腿坐在水面上,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远远地用隔空取物,刚刚被她合上的那本书回到了她的手心,她就这样坐在水面上,专心致志地练习着书上的心法。

这天,湘寺接到玄予魔君的命令,立刻来到夕云后殿与他汇报关于子归和蓬莱的一些事务,他径直走向玄予的房间,偶尔一瞥,竟然看到了那个玄予刚刚收下的小徒弟。

小女孩扎着两个包包头,穿的是白色的衣物,两个包包头用粉白色的布扎住,留下一串流苏,她眉眼之间似乎沾染了水汽,看不分明,可是小家伙的衣服倒是被完全浸湿,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湘寺看到此景,摇头苦笑。让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的玄予照顾这么个孩子,真是个大麻烦。他弹指挥去了那孩子身上的水汽,免得她隔日生病。

小包抬头,看到院门外一个穿着藏青色衣饰,清朗俊俏的身影,仰头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

湘寺挥手示意她继续练习,然后回身准备进入玄予的房间。然而,刚刚踏出一步,却蓦的想起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刚刚因为她浑身上下往下滴着水,所以没有看清,但是他已然去除了她身上的水汽,此刻看得再清楚不过。提气身轻这点小法术,几乎刚刚接触过法术的人都会,然而身轻的程度,是由心而定,他湘寺如果站在那片水上,脚下的涟漪必然一波接一波。

然而这孩子。

她身下的水面平如镜,根本不起一丝波纹涟漪。

常言心静如水,然而心湖平静到那种地步,竟然能做到比水更宁静?湘寺四百年寥寥岁月,如此情景,只见过一次罢了。

小包抬头看到他还没走,偏偏头露出询问的表情。

湘寺僵硬地回给她一个笑容。

他昏昏然进了玄予的房门,看到玄予正坐在窗台下自己下棋,黑如子夜的眸子微睐,过膝的银白色长发也被扎起甩在身后,那份逼人心魄的美消散了很多。

“陛下。”湘寺干巴巴地开口,“你那新徒弟,资质非常好。”

玄予中指食指夹起一枚棋子,慵懒散漫地问:“恩?”

湘寺重新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没什么,还是说说那蓬莱吧。”

???

小包在夕云后殿,很少听到关于外界的消息,偶尔耳闻,也是倾怀怕她无聊说给她听的。

比如魔君陛下收徒大典那天那个出声阻止的堕仙人乐安,堕天原因其实是为情一字罢了,比如三大魔使之一的南水,其实暗恋了魔君陛下将近三百年,比如这些日子仙门大乱,因为前些日子布下陷阱妄图袭刺陛下使蓬莱和子归损失惨重。

“不知道多惨。”倾怀将装水的竹筒递给小包,“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怎么饿成这副模样。”

小包说,“我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吞下剩余的饭团子,她继续问,“有多惨?”

“听周掷说,蓬莱和子归都伤亡过半,子归的桃花都被染成鲜红色了啊。”他接着掏出另外一个被苇子叶包裹起来的饭团,“再吃一个吧。”

小包回神,点头:“恩。”

乖乖捧着饭团啃着,越来越觉得没味道:“我记得宫人说,魔君陛下只带了不足两百魔兵啊。”

顾倾怀撇撇嘴,伸手捏掉小包脸颊上的饭粒:“不到两百又怎么样,那些魔兵其实根本没有出手,出手的是陛下一个人罢了。”

“哦?”

“周掷说的啊,他跟陛下一块去的,他跟我说,陛下那天发现其实是被欺骗之后,就发怒了,子归三百弟子,蓬莱七百人,一共一千人,都是陛下亲手灭了的。”

小包皱起了眉头。

“一个时辰不到啊。子归千里桃花林和竹林全都成了红色,思我池的池水都红的和血一样,下界的百姓都以为天公震怒了呢。”倾怀看着小包,“怎么不吃了?”

“吃不下了。”小包揉揉眉心。

“那就快回去吧。”倾怀塞给她两个馒头,“陛下似乎要回来了。”

有些不知所谓的愤怒从她心里缓缓燃烧起,小包抚着额角,感觉脑仁生疼,恍惚地似乎有一个看不清面容女人站在白玉台阶上缓缓的叹息,她面前跪着一个白衣黑发的弟子,捧着剑,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头越来越疼,她勉强支撑着往后殿走去,当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感觉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杂乱,脑海中有些声音一直在不停地重复。

眼前一黑,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似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境,梦里有许多穿着白色衣服,配着各种各样的剑,他们大都会尊敬地喊一声:“上仙。”有一个抱着五弦琴的青衣人,他疏远客气地叫她:“师妹。”

还有一个面容灼灼如画的黑发白衣少年,总是低声叫着:“师尊,师尊。”

这时候,似乎有一股力量试图侵入她的世界,小包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反击。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鼻腔和喉咙里,小包咳嗽着,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逦迤的银色长发垂在她的床边,小包顺着他的头发往上看,果不其然看到自己的面瘫脸师尊,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盯着小包,小包顿时感觉后背发毛。

“一剑决人生死,不过血溅三尺,茫茫大荒万千性命,岂能任生杀予夺——”他顿了顿,似乎说不下去了,“这些话,你从哪里听到的?”

他的目光向钉子一样让小包几乎动弹不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梦里的话说出了口,更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恐怖的师尊,这些都是她的梦话。

小包张张嘴,决定说谎:“是…是,是那天那个眼角有黑色花纹的大叔告诉我的。”她边说边比划着他穿的衣服和动作。她认为这话不是魔界中人能说出口的,听起来更像仙门的语气,所以就推给那天她还有印象的一个堕仙人。

“顾乐安?”玄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仙门乐安上仙自从堕天之后就行踪飘忽,那天来参加他的大典,不过是给湘寺一个面子,他冷哼一声,“他记得倒是清楚。”

“大叔是个好人啊…”小包拉拉他的袖子。

玄予从小包身边站起来,冷笑一声说:“好人?好人会堕天吗,堕仙人哪个不是比魔界众魔更阴狠恐怖?”

小包不说话了。反正看师尊的模样也不会把那个大叔怎么样。

“下次离他远点。”玄予走出她的房门,低声吩咐。

“是,师尊。”小包轻轻出了一口气,蒙混过关。

那句话玄予当然熟悉,小包昏迷中轻声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像被雷击一样僵硬在原地。

曾经因为与宁长闲一同在下界历练的时候遇到一伙流氓肆意对她滥加污词,可是她却像没听到似的。但他气不过,趁她离开的片刻,就杀掉了那几个家伙。却没想到,那几个人的家人竟然能状告到子归山。宁长闲自然大怒,她将他关进思我池,安抚好几个人的家属之后,以管教不严,也自罚在思我池底冰寒之地闭关思过一个月。

那时候,正值蓬莱乐安上仙来到不归拜访。

宁长闲的护短性格在仙门确实非常著名,所以即使把他关进思我池,也是关在冰寒最轻的第一层。可她自己则不然,她待的地方,则是思我池真正的池底,冰寒彻骨。

他记得那天离她对他的惩罚期限还有三天的时候,他偷偷摸摸到池底找她,池底的冰寒超出他的想象,还未到她闭关的地方,他的体力就隐隐约约要透支。

可是就在他却偏偏在这里看到那个人。那个本该待在子归客房的乐安上仙。

他看得很清楚,宁长闲毫无察觉地闭着眼睛打坐,关闭六识为了节省体力。然而那个总是在人前淡薄飘渺的混帐就那么伏□,吻上了她的唇。

当年乐安上仙选择堕天的时候仙门震惊,顾乐安的好友天池酒鬼无极和蓬莱秦温岭联手挽留,都以失败告终,他最终跳下堕仙台,只留下四字“情字痴缠”。

其中原因玄予再清楚不过。

他记得,宁长闲教他御剑飞行的时候,他曾回头看到顾乐安缓缓踏水而来,衣袂飘飞,仙姿卓越。而脚下的涟漪甚至堪比妖魔。

他也记得,当年宁长闲脚下的思我池水,波纹不惊,不惹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每个写仙侠文的作者都需要勇气来面对坑底六月飞雪。。

白嫩包子

玄予魔君完全放羊式的教育方法让天虞连连叹息。

他是个粗人,但是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魔君陛下的念头是毁了那个孩子,除了怜悯和悲哀,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又一日和湘寺,南水一同到夕云后殿同魔君陛下商量一些事务之后,他路过那孩子居住的院子,看到了她。

小包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闭着眼睛站在院子中央。因为御剑飞行需要一把自己的剑,魔君陛下对她根本是漠不关心,所以她脚下踩着的是一串竹叶。天虞抬眼看到她闭着眼睛风清云淡地停在空中,几分怔忪。

为什么半年不见她,她的仙骨却不消反长?真是不可思议。

似乎觉察到有人看她,小包睁开眼睛,张开双手控制着身子缓缓下降,悬在水面上,行礼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师伯。”

天虞摆摆手:“好孩子,听说你与倾怀交好,是吗?”

小包点点头,弃了脚下的竹叶,竹叶沉入水底,荡漾起微微的涟漪:“是,倾怀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