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乐安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过料她只是个小孩子,于是干脆实话实说,“是…自从那天在幽海,就似乎忘记了什么。”

小包接着问,“那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顾乐安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他叹息:“很重要,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了。”

小包更内疚了,因为她一时无心之举造成这种后果,她有些无措。

“对不起…”

“你说什么?”顾乐安奇怪地看她。

小包慌张摇头:“没…没有。”

顾乐安突然苦笑:“我心里只觉得那些东西忘了也好,忘了也是解脱,可是不知怎么的就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似地,就觉得忘了那些东西,我活多久就会后悔多久。”

???

顾乐安住的南海只有一望无际的竹林,他将小包安顿好,招呼小包一会儿出来吃饭。

晚餐家常小菜,四菜一汤,小包吃的津津有味,顾乐安问:“小包,不会在你师尊那里连饭都吃不好吧?”

小包狼吞虎咽,但是还是下意思维护师尊,“不是的,师尊很忙。”

顾乐安摸摸她的脑袋不说话。

晚上,顾乐安哄小包去睡觉,然后悠闲斜在椅子上看书,窗外传来一阵咕咕声,顾乐安缓缓走出去,窗外那只鸽子飞到他手指上,顾乐安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然后放飞了它。

信是湘寺的。

他看了一遍,唇角冷笑。

一个天生仙骨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放弃。魔君他本就是魔,收下这个徒弟还妄图除掉她的仙骨,本就是大逆不道。

顾乐安没有回信,直接将信化成粉末。然后交代龟女买些适合小包的衣物。

宁玄予从不知珍惜,那么这个孩子,他顾乐安养了。

第二天小包悠悠转醒的时候,枕头边放着崭新的衣物,她环视一周,从夕云殿传来的玄色衣服已经不在了。

洗刷完毕,吃过早饭,她慢慢沿着竹屋散步,竹屋不大,但是很精致,房檐挂着精巧的风铃,竹屋四周都是竹林,里边养着仙鹤,小包偶尔能看到胖的都走不动路的仙鹤伸着脖子问漂亮的龟女讨吃的。

小包又走了一会儿,在临水的台子边看到了顾乐安,顾乐安正在擦拭着一把琴。

小包走过去,顾乐安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招呼她做下,“小包,今天我教你弹琴可好?”

“弹琴?”

顾乐安点头,“琴声能静人心,倘若什么时候感觉心潮起伏不定不受控制,我就最喜欢弹琴。只是堕仙这些年没有再碰过,这琴上居然积来了这么多尘埃。”他说着,苦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碰过琴。”小包羞涩地承认。

顾乐安说,“无碍,我先弹给你听。”

多年不碰,他感觉手指生疏了很多,琴音慢慢从指尖流出,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蓬莱的千里荷塘,师兄依旧是那个懒散的模样,弟子们举着剑或笨拙或轻松地练习着刚刚学会的招式。

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多年不见,蓬莱的荷香是否还是如往年一般。

顾乐安停下了手指。

小包支着下巴问他:“大叔,你怎么不弹了?”

顾乐安笑着对她说:“小包来,今天是为了教你弹琴。”小包闻言,乖巧凑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顾乐安握着她的手,在琴弦上拨弄。

“人有七情六欲,小包你天生感情寡淡,心境如水也好,也不好。”他轻声说道,“感情其实是人必经的一个过程,这个世上的仙门中仙人,修成仙骨太早的都容易寡情,这是个致命的弱点。”

小包不怎么理解。

“天池无极上仙一百零八岁得仙骨,历尽人间大悲大喜,如此得道者,才是上天眷顾。”他轻叹,“上天赐你天生仙骨,不知道,是想折磨谁啊。”

顾乐安教了她一上午,小包还是不能弹一首简单的曲子。

顾乐安无奈,“比起其他方面,弹琴这点你资质还真是——”惨不忍睹。

小包并不放在心上。

“小包饿了么?”顾乐安问,“要不要我给你做午饭去?”

小包一愣,“昨天晚上,今天早上的饭菜都是你做的?”

顾乐安牵着她慢慢走,“当然。”

“我以为龟女呢。”

“龟女,她做饭只会把生鱼生虾摆上桌来。”

突然,小包心念一动,问道:“大叔,如果有人骗了你,你会原谅她么?”

顾乐安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哪种欺骗?”

“比如,封印掉了你记忆里你认为很重要的一部分…或者,强迫你忘掉某个人。”小包组织了下语言,试探地说。

顾乐安停下了脚步。“小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包不说话。

顾乐安半蹲□子直视她的眼睛,小包眼神依旧清澈见底,虽有些愧疚,却始终不深,没有太急切的牵绊。

“大叔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顾乐安浅笑着垂下眼睛,“绝不原谅。”

子归长庚

“绝不原谅。”

顾乐安轻飘飘的四个字,在小包听来如同惊雷,她眼皮子颤了颤,但是没有说一句话。

“小包怎么了?”顾乐安问。

小包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

“所有的感情无论对与错都是应该正视的。”他说道,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小包还小,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听不懂,晚上想吃些什么?”

???

“风梧,你是说当时是在不归山下遇到阿闲的?”青衣男子问身边一个少年,他黑色头发用发带束了一半,脸上笑意盈盈,这让他看起来很温暖。

少年浓眉大眼,“嗯,师父,正是在不归山下,那人正是蓬莱掌门秦歌。”

“走吧,去蓬莱。”青衣男人对风梧说道。

少年皱眉,“来信不是说阿闲不在蓬莱么?还去做什么。”

青衣男人脸上笑容温和,“起码得问问秦歌那个小兔崽子把我的阿闲弄到哪里去了?”

风梧看着青衣男人温柔的笑脸,背后一阵凉。

秦歌坐在蓬莱华莲岛上阖目打坐练功,勒令弟子不许靠近,但是他突然感到周围结界一阵波动,然后干脆的被人破坏掉。带着被打扰的怒火,他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青衣男人和一个少年驾云而来。

秦歌手放在剑柄上,戒备的看着那青衣男子,“你是谁?”

青衣男子温和一笑,“我姓宁,我有一女儿,叫阿闲,前些日子据说被你带来蓬莱,如今已经过去半年还要多,我思女心切,还望能让我见女儿一面?”

“阿闲?”秦歌怔忪,“谁?”

“女儿小时候,我也唤她小包。”那人揽着袖子,温柔却急切的模样。

秦歌想起了那个孩子,叹了口气,歉意地说,“对不起,小包不在蓬莱。”

青衣男人眼眸里的温和像潮水一般退去了,嘴角虽然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却更让人感觉寒冷。

“对不起。”

青衣男人稍微有些不耐烦,“我来不是听你说抱歉的,阿闲她现在在哪里?”

秦歌不回答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有些旧的三角形状的黄符,“当初她把这个给我的时候,我并不放在心上,可后来我才发现此物仿佛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青衣男人挑眉,“她把这个给了你?”

“是,”秦歌回答,他看起来还想问什么。

但那青衣男人身上气息顿时散乱纵横,秦歌好像被一直无形的制住了,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我只问你,我的阿闲在哪里?”

“当年我带小包上不归山,小包被宁玄予扣下,后来被宁玄予收为徒弟。如今,应该还在不归山。”

青衣男人身上乱算纵横的气息被他平顺下去。他淡淡瞥了秦歌一眼,“秦温岭真该早日出关来,狠狠抽你一百鞭子。”

秦歌没有说话。

青衣男人带着风梧离去,秦歌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她。这世间能让他眼眸浅笑地称呼一声女儿的,恐怕只有那个人了吧。

当年宁长闲还小的时候,她的师尊曜月早逝,被同门师兄宁长庚抚养长大,对她亦兄亦父,私底下她都称呼宁长庚为师父,可是后来两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交恶,很少再往来。

秦歌记得他小时候师尊秦温岭曾经带他去见过宁长庚,只是当时他年纪太小,记不清楚宁长庚的面容,隐约记得彼时那人也是一身青衣,笑容风轻云淡。

秦歌垂眉看着手里的黄符,重新放回了袖间。

???

不归山门口,两个守山弟子拦住了宁长庚和凤梧的去路。

宁长庚对两个弟子说,“告诉你们的魔君陛下,宁长庚求见。”他最后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两个守山弟子对视一眼,一个朝他拱了拱手,说,“请稍等。”然后进去通报。

凤梧捂脸,“师父你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啊。”

宁长庚无奈,“阿闲这个徒弟的性格,我不说是阿闲的老子,他可不可能见我。”

“唔。”凤梧撇撇嘴。

“我可怜的心肝,我的阿闲,不知道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宁长庚碎碎念,看着又焦急又心疼。

凤梧挥挥手,“师父放心,阿闲的生命力一向很顽强。”

“她打出生起就没受过苦,——可是这半年谁知道她在这不归山怎么过的,万恶的蓬莱秦歌,居然瞒着我半年。”宁长庚愤愤然。

凤梧看着师父啰嗦碎碎念的样子,偏过脸懒得看他。

????

宁玄予坐在大殿上,疲惫的支着额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自从那天顾乐安将小包掳走之后,就再无音信?”

湘寺点头,“顾乐安的南海我们进不去,所以——”

“我知道了。”宁玄予摆摆手,他看上去很累,银色长发散身上似乎好些日子没有仔细打理过,有些凌乱。“我晚些时候去接小包。”

“你此去可有收获?”湘寺问他。

魔君陛下沉默了。

夭卿为人本来就狡猾,几番试探都没有结果,最后被他逼急了,也只是一句,“就是宁长闲那个活该天打雷劈的死女人真的回来了,看到你这副样子,她会开心?”然后就甩袖离开,宁玄予没有再找他。

她就算再看到他也不会开心,他与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困扰,不如躲得远远地。

“没有。”魔君陛下回答湘寺。然后招呼殿下弟子,“让他进来。”

“宁长庚据说几百年没有出过子归后山,此次前来…”

魔君陛下打断了他,“不过是见他一面罢了,当年她有交代不可亏待于宁长庚。”

“是。”湘寺闻言,安静退下。

宁长庚隔得远远的就看到夕云殿大殿里边那个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的魔君。他不由的想起当年他在子归后山小路与他和阿闲相逢,阿闲避开他假装没有看到,那孩子侧着脸偷看自己师尊,脸上表情既可爱又调皮。

谁知当年少年眼眸底处藏着深不见底的爱慕。

谁又知道那白衣如画的少年,居然最后成了一代魔君。

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惜,不知道阿闲有朝一日知道过往种种,该是如何纠结。想起她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找个别人找不到的角落蹲着咬指甲,不知道她下次伤心的时候打算把自己藏在哪里。

殿上宁玄予缓缓睁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下疲惫,“不知道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宁长庚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我来找阿闲。”

魔君陛下揉着太阳穴的手指僵硬了,他冷淡讽刺道:“长庚上仙是在子归后山种桃花种的太久了么?”

时隔多年,宁玄予也记得,当年子归长老弟子看出即将面对天劫的宁长闲已经了无生意,纷纷来到子归后山请求宁长庚能劝一劝她,可惜那个青衣男人脸上笑容不减,只说了一句,“命数啊。”就关门拒不见人。

她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为何他能如此无情,如果宁长庚当初能劝她——魔君陛下的手指抖了抖。

底下宁长庚并不把他的讽刺当一回事,他开口继续说道,“我来找阿闲。”

宁玄予垂下眸子,“不归没有此人。”

宁长庚笑的更温和了,“她小时候,我也叫她小包,那请问,不归有没有人叫做宁小包?”

魔君陛下眼神锐利起来,他直直看着宁长庚。

一时犹豫

“你说什么?”魔君陛下盯着宁长庚的眼睛,身子前倾,他凌乱的银色长发顺着他的动作下滑,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宁小包。”宁长庚脸上笑容依旧,“她叫宁长闲。”

魔君陛下玄色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头,他轻轻笑出了声,“她,她早就灰飞烟灭了。”他声音轻得像羽毛似的,似乎带着犹豫。

宁长庚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她也叫宁长闲,我给她取的名字。”他得意洋洋看着魔君陛下,着重强调了那个也字。

“咳——”魔君陛下气息陡然不顺,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你…”

“是呀。”宁长庚双手拢在袖里,表情无辜的很,“所以宁小包是我的亲生女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我的女儿,不是某人的师尊,也不是某门派的掌门,宁小包单单纯纯只是我的女儿,只是恰巧有相同的名字罢了。”

魔君陛下眯着眼睛盯着他,然后笑着说:“长庚上仙老来得女,恭喜。不过宁小包现在是我的徒弟。”

“好办。”宁长庚一挥袖子,“解除关系就是,我不介意。”

魔君陛下抬眼瞪他,“我介意。”他承认,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居心不良想着除了小包的仙骨报复那些摆着高高在上嘴脸的仙人,可是后来,这种报复就变了味,他更想要的是那个孩子慢慢长大,护她周全。

宁长庚撇头不想看他,“我要见女儿。”

凤梧看着宁长庚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纠结的碎碎念着要女儿,不由的叹息,他那个温柔寡言的师父究竟哪里去了?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是谁啊!!

“她不在。”魔君陛下起身,缓缓朝他走去。

宁长庚慢慢后退一步,“那她在哪里?我只是要见女儿。”

魔君陛下不看他,径直走出大殿,宁长庚跟上,魔君陛下朝南边指了指,“走吧,去接她。”

“南边,”宁长庚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殆尽,“顾乐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