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点头:“好的。”她低头倒了一杯水,握住杯子,“叫上长汀。”

“是,师叔。”

长汀和长平赶来的时候,小包正坐在院中的竹林下,双手捧着一只暖玉茶杯,握住轻轻的转动。她长发半簪白裙擦地,垂眼似乎在沉思。

长汀和长平对视一眼,缓缓跪下:“师姐。”千般愧疚无奈都融汇在这两个字里了。

小包抬头看他们,手摊平向上轻轻一抬,“起来。”

他们围着石桌坐下,竹叶和桃花瓣一起飘落在身上,恍惚若几百年前的那段无忧岁月,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长平从房间里取出茶具默默泡茶,不出一会儿,茶香袅袅侵入心脾。

小包弯着嘴角笑了笑:“长平身体好些了么?”

“无碍,双腿好了许多,不必凭借外物也能自己行走,其他还是老模样,没有大碍。”长平垂着眼睛安静地斟茶。

长汀坐这一会儿,心里的激动和急躁也被压抑下去了,他握了握拳头,小心翼翼地问:“师姐你这次回来,就…就不走了吧?”

小包眼睫眨了眨。

长平斟茶的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茶水漫了一桌。

接着是漫长得让人窒息的沉默。

天色渐渐昏黑,西边只余几点似血残阳。小包放下手中杯子,“其实,我脑中记忆并非被完全唤醒。”

“师姐此话怎讲?”

小包道:“因为被外界刺激,而非自己想起来,伴随记忆一起封印的仙力太深厚,只怕,承受不住。”

长汀忽的一下就站直了身子,长平稳重些,闭上眼睛静静心神,问:“何意?”

“其实并不严重,只是稍微承受不住罢了。”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这身子天生仙骨,还不至于被压迫得魂飞魄散。”

长汀气的瞪她:“师姐你说话别大喘气成不?”

长平想了想又问:“怎么个承受不住,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小包眯眼睛笑,“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到时候,别取笑我就是。”

“那师姐,你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长平果然还是比长汀这孩子稳重些。”小包轻轻叹了一口气,“假如我尚有时日,定然再想办法让你健健康康的…”

长平苦笑了下,“师姐已经尽力了。”

“我压抑气息,勉强撑着,估计也清醒不了一时半刻,所以只交代你们两件事情,第一,我在这里的事情不能告诉长老,第二,我倘若理智不清,便万万不能让我见玄儿。”

长汀诧异地想问个原因,长平拦住他,点头道:“好。”

???

长汀他憋笑憋得很艰辛。

他昨天晚上回去之后就设想过千万种血腥的场景,想了千万种应对方法,可万万没想到面临的居然是这么一副景况。

小包顶着一片荷叶看着面前肥嘟嘟的仙鹤,她半跪在地上,手撑着地,她左晃晃右晃晃,仙鹤左歪歪脖子,右歪歪脖子。

小包似乎得了莫大的鼓舞,她举起食指,往左边移动,仙鹤的眼睛也往左边移动。

她食指往右边移动,仙鹤的眼睛也开始右移。

她将食指放在仙鹤两眼之间。

那肥嘟嘟的仙鹤对眼了…

一旁焦头烂额的长平赶紧过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怒道:“师姐!调戏仙鹤是不对的!”

小包眨巴着眼睛纯洁无比地笑。

长平气的脸色通红,指着那边在思我池跌跌撞撞几只仙鹤说道:“大一早起来,子归所有的仙鹤都成了对眼,师姐你要不要这么过分!”

小包抱住长平的头,“不生气,不生气。”然后吧嗒一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眉头皱,丑。”

长平顿时脸蛋烫得要冒烟了,说话顿时也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待清醒过来差点喷泪。

“师姐!调戏我也是不对的!”

小包弯着嘴角笑得眼睛弯弯,原地晃了两下却突然闭上眼睛软了身子。

长汀见状慌忙过去接住她,这才忍了刚才的笑,严肃问长平:“这是怎么回事?”

“今早醒来就是这副模样,”长平揉着太阳穴苦恼,“谁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得跟三岁的孩子似地。难不成这就是她说的封印的仙力一时暴发承受不住?”

长汀点头:“兴许吧。”好歹没他想象中的血腥场面,只是如此当真要谢天谢地了。他又看了一眼旁边长平焦头烂额的模样,“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不是?”他一时没忍住发痒的手指尖,戳了戳师姐的脸颊。

“好?”长平愤怒扬眉,“清早起来,长清殿早习的弟子拿的剑全成了咸鱼条,厨房的厨娘差点没抄菜刀砍我,还有这思我池的仙鹤,一个个全成了对眼。你以为是谁那么有闲情逸致?”

“还有那边墙上,画那么硕大个王八,她居然还有脸在下边签上她自己名字!”

“还有——”

长汀伸手指掏掏耳朵,长平好久没这么有活力了。

“师尊,师叔。”如意小心翼翼过来打断了长平的咆哮,“玄予师兄求见

 

33本相非相

长平把嗓音升了八调继续咆哮:“不见!他来干嘛!给他师尊收拾烂摊子不成!”

如意喷泪:“可是玄予师兄他…”玄予师兄说什么求见不求见的根本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长平深呼吸几下,这才冷静下来,对长汀说:“我去前边见他一面,暂且拦住他,你带师姐去后山长庚师兄那茅草屋躲躲。”

“好,长平你自己当心。”

???

话说魔君陛下返回夕云殿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模样,湘寺差点以为他这番出去不仅弄丢了自己的徒儿,还丢了三魂七魄。

天虞见小包没有跟着回来,心下有些怅然,抽空问他,他只敷衍了事。

这才回来没两天,收到子归传来的信后,他就又告诉湘寺他要去子归一趟,湘寺立刻了然,指不定小包只是被子归那群衣冠禽兽拐走了,思及此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陛下他聪慧异常身手彪悍,怎的就允许一直放在心肝上的前任师尊现任徒儿被拐骗走了?!

湘寺心思一转,当即决定要同魔君陛下一起上子归去,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了闲极无聊天天遛鸟逗姑娘的天虞,天虞欲哭无泪。

魔君陛下只看着湘寺,道:“自然,你是必须要去的。”

湘寺一头雾水。

此刻湘寺与玄予一前一后走在前往长清殿的台阶上。

两侧风景入故,一晃三百年未曾来过,青石阶白玉柱,粉嫩桃花青瑟竹林,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路边一边笨拙又认真联系剑法的半大弟子,面容青涩陌生,他一个也不识得了。

长平匆匆穿过花林间小路而来,看到魔君陛下一身青衣,耀眼银色头发被施了幻术成了一头黑发,这才松了一口气。

倘若宁玄予真大咧咧黑袍银发施施然地踏入子归大门,他日长老询问起来真不知如何解释。六道之中哪个不知道魔君陛下的标志特色打扮?!

宁玄予看到长平,轻轻点了下头,道:“我来看师尊。”

长平听他师尊两个字叫的顺畅又深切,心里一软差点要点头。

子归之上知道曾经玄予心里多苦的人莫过于长平了,他的长闲师姐,心思深沉,高洁清远,修成仙骨之时虽然正是青春年盛,可说她是断情绝爱,绝非妄言。而他这个徒儿,聪慧狡黠,倔强得要命,为了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爱慕,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长平心里叹息,却只能摇了摇头,道:“师姐不想见你。”

这几个字如同巨石陨落,站在魔君陛□边的湘寺立刻就感觉到他浑身上下骇人的气息。

长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师姐她——”

“果然还是不肯原谅我。”玄予苦笑了下,点头,“我知道了。”

长平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就放弃了?湘寺也很是诧异。

熟料魔君陛下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就直接继续往里走去,长平赶紧拦他,“不是师姐不原谅你,是…是,她真的不想见你。”

魔君陛下看着长平,道:“原谅我为何不想见我?”

长平其实早就猜到了他师姐那点心思,只是碍于面子懒得说破,倘若被徒弟知道自己师尊一副三岁稚儿的模样,别说是长闲师姐,就是他自己也要找块软豆腐好好撞上一撞。

宁玄予看长平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师尊此举,说到底无非还是不想见他不肯原谅他,他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有些话必须当面讲清楚,我有负于师尊,她要打要骂我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我真的担心她的身子。”

他万万不可能放任她又一次从他眼前烟消云散,赔上一身修为,他也要换的她健健康康。

长平没节操地又心软了。算了算了,师姐不见徒儿无非也就是爱面子,等她最后清醒的时候骗她玄予没来过就是,“且随我来,师姐…其实是有苦衷的,倘若她日后清醒问起这事情,你只说你没来过,听到了么?”

魔君陛下垂着眼睛沉思:“…何谓日后清醒?”

长平抚着额角:“你见了就知道了。”

后山当年宁长庚居住的茅草屋还是原来的模样,因为常年都会派弟子上来修葺,与当年宁长庚离子归出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

宁玄予熟门熟路地进了茅草屋,这里他很熟悉,当年倘若他到处都找不到师尊的话,铁定就在这里窝着。那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宁长闲和宁长庚居然闹翻了,甚至还闹一定要老死不相往来,二人子一个心如平镜不起涟漪,一个温吞如水,外人如何猜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听到那边长汀抓狂的咆哮:“师姐…师姐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再这样我…我就下山去请长庚上仙!”

“别…别,别叫爹爹来。”一道声音响起,说话的内容虽然和当初大名鼎鼎的长闲上仙极不相符,但是嗓音里那股凉薄如水的语调,任谁也学不来的。

长汀很诧异,这个威胁居然奏效了。他软了嗓音,用哄孩子的语调说,“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叫你长庚上仙来。”

魔君陛下垂眉思索了一阵,伸手推开了门。

小包对突如其来的阳光很不适应,抬起手遮了遮,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门口的人,方才笑眯眯地叫了声:“师尊,你来接小包了么?”

小包跑过来,扯住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宁玄予额角跳了跳,耐着子抚摸了下小包的脑袋,转头问旁边一脸仿佛吃了蟑螂表情的长汀和长平:“怎么回事?”

长平摇头:“师姐回子归的时候,清醒了一次,交代我们一些事情,再醒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了。”

“师尊~”这厢小包抱着宁玄予的袖子轻轻地晃,口气软糯。

湘寺本以为会很是享受的魔君陛下居然皱起了眉毛。他挑起面前小包的脸颊,仔细看了看,然后不急不慢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手指点了下小包的额头,她当即又昏了过去。

长汀抱住小包下坠的身子,怒气冲冲地瞪玄予,长平也是一脸不解。

“找宁长庚回来。”

“玄予,你这是何意?”长平问。

宁玄予轻轻瞟了长平一眼,又低头看了看睡得香甜模样的小包,摇头道:“她不是小包,也不是我师尊。”

 

34长庚归来

“你是何意?”长汀不满,“长闲师姐因为记忆被外界刺激强行唤醒,稍微承受不住罢了,你为何要说她不是你师尊,当年你欺师罔上,我如今还以为你已然生出悔改之心,如此看来,只怕是我的错觉。”

宁玄予低垂着眼睛轻轻看着他,不说话。长平拦住冲动的长汀,“有话好好说行不,你先把师姐放在那边床上。”

长汀并不听长平的劝告,又被魔君陛下轻飘飘的视线看的发毛,脖子一梗,道:“你给我走,子归不欢迎你。师姐她也只当从未认过你这个徒弟。”

“湘寺,下山去找宁长庚。”魔君陛下回头吩咐。

湘寺看了一眼那边炸毛猫咪似地长汀,叹息道:“是。”

长汀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小心翼翼将小包放在床上。

长平垂在袖间的拳头握了又送,平息下心里的冲动,道:“玄予你此言可有依据?为何妄言长闲师姐她不是小包,也不是你师尊?”

魔君陛下打开房门,边走边道:“她不是我师尊,并非是我不认她,而是她当真不是宁长闲,纵然身体是,里边装的灵魂也不是。”

长平拦住他,“何意?”

“这话得去问宁长庚。”魔君陛下道,“倘若我没有猜错,他当初用我师尊的骨灰重新给她新生的时候,应该是借了旁的孕妇肚子里的婴儿的躯体,师尊的灵魂在那个婴儿身上,婴儿的魂魄被师尊压制,直到现在师尊一时虚弱,她尸体里另外一个灵魂才有了反击的机会。”

长平听得身子发抖,他冷静了下,道:“是与不是还是等长庚上仙返回子归再说吧。”

“如此也好。”宁玄予道。

长平见他转身欲走,也不再拦,冲他背影问道:“为何你刚刚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长闲师姐?”

魔君陛□影怔了怔,“无论前世师尊还是小包,看我眼神一向清澈,凉薄,遥远。”他悄悄叹了口气,“绝无丝毫男女之情。”

???

宁玄予如此也就暂且在子归住了下来,长平将他安置在原来他的房间,里边摆设还是原来模样,甚至墙壁上还留着他年少时候的自己都辨认不出的狂草,床头摆着的还是他最后离开时候的那几本书,他翻了几页,上边有他的字也有宁长闲的字迹,一时间百感交集。

隔了几天,被长平派下山去找宁长庚的弟子空手而归。长平唉声叹气。长汀也被那个顶着小包的皮的小魔头折腾得苦不堪言。

又过了几天,湘寺狼狈归来,身后跟着同样狼狈不已的宁长庚。

湘寺抱怨:“我找了许久也找不到他,后来路过不归,想着回夕云殿看看,结果正好碰到他在那大打出手。”

宁长庚也瞪他:“当初将我家小包交给你们的时候就说,五年之后她定然要跟我回去,可是你们这下倒好,我去不归要人,个个都不在,给我唱好一出空城计,我还没问你,我女儿呢?!”

“死老头子你干嘛一扯上你女儿就暴躁得跟刺猬似地。”

“死鳏夫你是嫉妒我有女儿。”

长平匆匆赶来,被吵得头疼,大声喝止住二人:“成何体统!”

宁长庚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焦头烂额的长汀抱着的小包。

他也顾不上跟湘寺吵架了,慌张上前,手指晃了晃结了个纷繁复杂的手印,然后就一直苦苦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收了仙法,脸色苍白冒汗,长平问他:“怎样?”

“她可曾清醒过?”宁长庚问。

“刚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一次。”

“可说了些什么?”

长平诧异他居然料事如神,也一一认真回答。

宁长庚仔细一字一句地听,眉头也皱得越发深。

在一旁静立良久的宁玄予这才上前,“是不是——”

“不是!”宁长庚打断他,“你们师徒俩一副德行,都以为现在小包身子里的那魂魄是我将小包灵魂转移上去时候被抑制的婴儿,但是——”

宁玄予诧异挑眉。

“——我当初找到那婴儿的时候,那婴儿本就是一个痴傻儿,并无三魂七魄,哪里来的被压制的道理?!”宁长庚的似乎很是暴躁。

魔君陛下手突然抖了抖:“那现在她身子里的是谁的魂魄?”

长平受不了二人哑谜似地说话方式,捡自己最关心的问:“师兄你的意思是她…她真的不是长闲师姐?”

宁长庚敲敲他的脑壳:“你蠢呀,你看她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