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种可能是最靠谱的。

然而,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我和王美芬商量到了大本营后的行动。这女人肚子里货很多,藏得很深,凡事谋定而后动,我确定她绝不会真的对大本营一无所知。

“托盘有一个核,这是关键。”她说。

“核是什么?”

“是一块核心芯片。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一代零号的真身,但自计算机发明直到现在,世界上最尖端的计算机始终是以立方米为单位计算体积的,零号也不会例外。但我知道,在零号庞大的机身内,一排排矩阵排列的芯片组中,有一块最关键的核心芯片,它承载了托盘的灵魂。”

“托盘还真有灵魂?”我奇怪地问。

“哦,只是打一个比便你理解的比方。或者用钥匙来比喻更合适一些。这块核心芯片承载了根据混沌理论建立起来的复杂架构,这架构并不是一般的数字编程,而是包裹在层层描述中的模糊的智能核,它更像是一部文学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相对于传统的二进制编程,是一次革命性的进化,它简直就是一个生命。”

“我倒真希望它是个生命,因为生命就会犯错。不过我们能不能先放一放对托盘的赞美,总之那个核心芯片是个关键点,是托盘的大脑,拿掉它零号就瘫痪了,对不对?”

“对的。所有其他芯片的运算能力需要在核心芯片这个平台上进行交互,才能发挥作用。其他芯片的损毁,只是减缓了零号的运行速度,托盘还是托盘。但核心芯片如果不在了,托盘就消失了。”

“可是难道协会就没有备用的核心芯片?”

“没有。因为如果有备用的核心芯片,理论上就可以利用备用芯片,再造一个新托盘,其能力的强弱,只在于外接的运算芯片有多少。为了杜绝这种危险,协会规定同一时间只能有一枚嵌在零号上的核心芯片。”

“但如果我们把这枚核心芯片毁掉,难道协会就不能再造一枚?”

“当然可以,但是这需要时间。”

“多久?”

“以我对协会科技和工业力量的了解,无论怎样,不可能少于十天。”

我还以为会是多么艰难的再造工程,居然只要十天。当然,以喂食者协会超越时代的科技水准,全力以赴去制造一块小小的芯片,需要整整十天的世界,这本身已经足够说明芯片的复杂性,但我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这十天?

“但是十天能用来干什么?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而不是摧毁零号消灭托盘,只要喂食者协会在,哪怕我们把整个零号都炸个稀巴烂,用不了多久就能给重新造出来。治标不治本有什么用处,何况还只能治十天的标。”

“那你打算怎么办?把郑剑锋的原子弹抢过来把整个大本营炸上天?”王美芬问。

我一时语塞,说实话我还真这么想过。

“就算你真的做到了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没有用。协会是有复生计划的。”

“但那总比冻结托盘十天来得有效吧。”

“当然不是,只有把托盘冻结,我们才能赢得摧毁协会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说实话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能把庞然大物喂食者协会一击而垮的机会。在茫茫大海上向着不可知的大本营出发,其实只是拼死一搏。等到恶劣地方,再随机应变,想象中最好的结果,就是救出郑剑锋等人,在岛上引爆原子弹。这机会之渺茫,简直让我不好意思对王美芬说出来。但是她现在居然对我说,有一个摧毁喂食者协会的机会。

但在这时候,卫星电话响了。我们等了很久的电话,会在这时候打来的,应该只有梁应物吧。我们立刻停止了对话,我几乎是小跑着去拿起会议室角落里的那个复古造型的电话机。

不过作为一个经历了一切,以回溯的方式向你们讲述故事的人,我决定在这里把稍后才继续下去的我和王美芬的对话提前,以保持阅读的完整性。

王美芬的办法,说透了并不出奇。她想要摧毁喂食者协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一个惜身保命的人,当然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她搜集了大量协会的人员名单,控股的媒体、各种产业。因为有托盘上的小后门,可以说除了最机密的一些东西,喂食者协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员和资产,她都有翔实的名单。

喂食者协会这个秘密组织,一旦公众,必将引发天大的震动,哪怕只是告诉各国政府,也肯定会得到最高等级的重视,用雷霆之势将其扫除。比起一颗原子弹在本土爆炸,喂食者协会的存在其实更恐怖,没有人会容忍自己成为别人手上的牵线木偶。

但只要托盘存在一天,王美芬这些资料就无法提供出去。不说她能否成功把资料传递给各国政府,假设都成功收到了这些耸人听闻的资料,各方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核实。托盘完全有能力把真的变成假的,轻轻拨动一下,核实处理的情况就会变得于协会无害。个别依然存在怀疑的调查人员或决策者,则会一个个死于“意外”。

但如果我们能让托盘停工十天以上,那么就可以利用这段黄金真空期,使得各国查出真实情况,从而采取酷烈的断然手段,将喂食者协会连根拔起。

当然,基本在设想中的最好情况里,能否真的将这个百年组织连根拔起,还是未知数。想必总归会有些残留的潜伏者,只是已经没办法兴风作浪了,最紧要的是把零号摧毁,把协会的工业能力摧毁,让残留分子无法再造出一个托盘!

王美芬把她的计划江湾,我的精神就振奋起来。虽然道路依然艰难,但总算有路,总算有光,总算在理论上,有了将喂食者协会摧毁的真正可能性。

现在回过头,说梁应物的那个电话。

梁应物收到我提供的坐标后,起初也以为这是一个简单任务。但随后的变故就让他傻了眼。

卫星提供的图片,是每五分钟刷新一次。他在卫星图上跟了这艘船一段时间,忽然发现船不见了。也就是说,五分钟前的卫星图上,这艘船还在,五分钟后的另一张,船就没了。哪怕他扩大搜索范围也找不到。

“当时我就想,除非这艘船在五分钟里开出去五十海里以上,否则怎么可能在图上消失呢?然后我就明白了,船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在海面上了。”

“潜艇?”我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艘看起来破旧的普通渔船,突然间船舱沉入船体,一些钢板升起来,整艘船像变形金刚一样在几分钟里变成了极具未来感的流线型潜艇,没入海中。

也许这想象略有夸张,但以喂食者协会的科技水平,应该也差不太远了。

“但你一定又把它找到了,是吗?”以我对梁应物的了解,必然、应该、希望是这样的吧。

“通常潜艇下潜后会调整航向,根据统计,在没有特定指令的情况下,大多数潜艇的海面航线和真是航线,也就是水下航线的夹角为15至20度。有一颗两年前新发射的军事卫星恰好在那个时段覆盖了这片海域,上面搭载了最新研究的粒子反潜探测器,我调用了这颗卫星。那艘潜艇非常先进,反应在探测器里的各项数据没有达到报警标准,但我调阅数据人工分辨,还是发现那艘船下潜时的位置上,左偏17度角,有一条疑似轨迹。这还是因为船长不够消息,大约在下潜至一百米时就开始调整航道,所以被我发现。这条轨迹很短,几分钟后卫星就失去了它的行踪。我假设这条向左变向17度角的航线就是最终航道,不在中途改变的话,那么这个方向上,五百海里之内所有经过的海盗,我都找出来了。现在我报坐标,你记录一下。”

一共七个坐标,我一一记下。

“不确定性太多,所以我不敢说肯定就是这七个坐标之一。接下来我会再看一下潜艇有没有在这七个坐标附近冒头,但难度很大,你不要期待太多。”

王美芬从电脑里调出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详图,我把这七个坐标一一在图上标出,连成一线。

在由托盘分析过,和D岛所在地壳板块关联性最强的那条线,已经用粗红线标出。七个坐标的前四个,就在这条线上。

谢谢你,老友。我在心中默默念道。

十四、空中城市

晨七时四十三分。我们到达第二个坐标点。

一个小时前我们经过第一个坐标点,这是一个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的海岛,上空盘旋着数百上千只黑翅白身的信天翁,岛上也满满都是。我们绕岛一周,即继续前行,原因再简单不过,鸟类是最敏感的,如果岛上或岛的周围长年有人类活动,那它们早就不在这里了。

此刻,微风轻拂,海面上都是一鳞一鳞的褶皱,闪着金光。在这金色的光影里,一小块青黑色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

船速已经放缓,我站在船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期待和恐惧一同涌起,这样强烈的预感,是之前到达第一个坐标点时没有的。

“岛很小,好像比之前那个更小。”站在身边的王美芬说。

“靠近些再看看,我有预感,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目标。”

船速忽然放缓,马达声异常,船首也多了些浪花。

“怎么回事?”我扭头大声问。

大副在二层甲板上对我们喊:“前方礁石区,在减速。”

船的速度减下来后,离岛已经接近至不足一海里,我一边下令让船绕岛而行,一边拿着望远镜看岛上情况。

整座岛光秃秃地暴露着岩石表面,方圆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在岛的中央,孤单单立着一幢房子。

这是一幢灰白色的平房,像是用砖或岛上的岩石砌起来的。没有源自,没有植物,没有阁楼,没有烟囱,甚至没有可供与水倾泄的斜尖顶。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幢小房子,但它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不普通。

在岛的西侧,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船。

“看起来,倒像是个苦修士住的地方。”王美芬说。

“你觉得不是大本营?”我问她。

“在这样的一座小岛上,有这样一幢房子,的确奇怪得很。但说这就是大本营的话……你看那房子才能住几个人?”

“一会我们绕到泊着船的那一边,靠上去瞧瞧。”

这么小的岛,即便我们的船应放缓了速度,转上一圈也用不了多久。不过在我们表现出泊岸的意图之后,那边两艘船中较小的一艘就驶离岸边,靠了上来。

这是一艘约二十米长的梭形船,双层船舱,灰色漆,有些地方剥落了,看上去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式样,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靠到离我们二十米处,用喇叭向我们喊话。大意说此处是私人岛屿,请勿靠近。

二十米已经是一个非常近的距离,我们的船基本停了下来,John跑上来问我们打算怎么办。

“公海上怎么会有私人岛屿!”王美芬说。

公海上当然不存在私人岛屿,对方这么说,是一种不希望我们继续靠近的强硬表态。

“如果您不确认这儿就是您的目的地,建议还是别靠上去了吧。”John说。

“怎么说?”

“很显然啊,我们一艘船,他们有两艘船,哦,还有一幢房子。”John面无表情地来了句冷幽默。

房子里还是没有人出来,我望了眼停在岸边的那艘船,比我们这艘还长出一截,接近五十米,虽然不算什么大船,但我这艘船的先进性可不是体现在对抗上的。

“还有,这艘船的吃水有点深。”John补了一句。

“吃水深意味着什么?”

“船比正常的重很多。”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摊摊手。

船比正常的重有许多种可能,他当然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但在公海上和有秘密的一方对抗,而那一方的力量还明显强过自己,这就太不理智了。

“先离开吧。”我说。

“也是,虽然这座岛看上去有很多秘密,但确实不太可能是协会的大本营。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了。”

“慢点开,往侧后绕,船上有脚蹼吧。”我对John说。

然后,我转头对王美芬说:“对了,你会游泳的吧。”

“会,但你的意思是要偷偷游过去?”

“对,在这种没有淡水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房子很古怪。而这样两艘船对于这幢小房子来说,显得太多了。小船的吃水又是一个问题,甲板上那两个人,虽然没有穿着统一的服装,但表情镇定,应该受过很好的训练。除了船的吃水,其他的当然可以用某个有苦修癖好的巨富的修行地这点来解释,或者秘密教派的圣地之类也行,比起喂食者协会的规模,这里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大本营。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坐标只有四个,已经排除了第一个,所以只剩三个了。这个世界上的秘密虽然多,但也不至于密集到这三个坐标中,有两个都有大秘密?”

王美芬若有所思。

“所以,不上岸看一看究竟,我绝不甘心。”

“你说得对。希望水别太冷。”

船上不仅有脚蹼,还有干湿两种潜水服。以十月的水温,湿式潜水服足够了。

和John约定,船停在岛东五海里处,每三小时靠近一次。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们没有回来,请他通知梁应物想办法营救。此外我让王美芬从她的电脑里单独拷贝了一份喂食者协会的资料在移动硬盘上,以备不时之需,当我们最终没人能回来时,这个硬盘会交到梁应物的手上。,虽然那也许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资料足足有27.5G,可见其翔实程度。

为免被岛上的人发现,我们在船的另一侧下水,每人背了一个12升的氧气瓶。王美芬游得比我还要自如,看来没少潜过水。我们保持在水下五六米的深度,往小岛的方向游去。

这里的海水非常清澈,视野极好。隐隐约约,就看见了小岛在水下的模样。岛是从海底凸起的山峰,若有一日沧海桑田,眼前这岛就能成一奇景。这儿已经远离大陆架,海深不知几许,想来总有千米,我往下望去,是幽深不可测度的黒渊,让人心生恐惧。但向前望,不到一百米远,这座岛极突兀地从海底冒出来,像根陡然拔起的石笋,直长到离海面四五十米的地方嘎然而止,形成了一个中间高四周低的缓和的峰顶坡面。这坡面也就是先前大副所说的礁石区。

我们游入了礁石区,往下看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锋利的石头和出入其间的斑斓鱼群。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想之前游来时,看见这海中石笋展现在面前的弧面,觉得其横截面怕是有几平方公里,是露出面积的千倍以上。听上去很多,但如果其势真如我刚才所见,由海底直直地长出来,则纤细得远胜过任何一座陆地山脉,简直像根圆珠笔,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站在底下仰望,巍峨过电影《阿凡达》中的浮空山。不过我转念一想,真到了海洋变陆地、陆地变海洋的时候,地壳经过了如此剧烈的变动,这根石笋不折断才奇怪。

这个念头—起,我心里就震动了一下,连脚蹼打水都慢了几拍,整个人拖后了王美芬几个身位。她转头看我,我示意她没事,快速打水赶上。在水下我没法和她说话,但此时,我却真的开始相信,这座岛不管看上去有多像,却真的有极大可能,就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因为若原子弹的爆炸引发了地壳震动,这根石笋一断,大本营就被连锅端了,这可要比钓鱼群岛下沉个几十米没入海面,要惨烈得多!

我定下心思,向前游动。到离岸不远处,我向王美芬打了个手势,示意往侧前方绕岛再游一段。下水前我就把岛上的地势看清楚了,整座岛的地形相对平整,只有在西北角处略有高起,可以给我们的上岸及进一步的潜行至小屋勉强打些掩护,否则在其他地方,一上岸就明显得像秃子头上的跳蚤。

随着离预定登陆点越来越近,水下的景况却变得诡异起来。

本来在水下的礁石间,是有许多的鱼群穿梭,贝类、珊瑚、海星等也比比皆是。但离那处越近,这些活物就越少,直至彻底绝迹!

海水依然清澈,下面各种形状的石块清晰得近在眼前。原本我还觉得那别有一种美,现在却觉得它们形态妖异,散发着一股死气!

是的,这儿简直是一个死区。下意识地,我们两个前进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王美芬频频回头看我,显然她心里也非常不安。此时,一尾巴掌大小的红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我看着它在前方灵活游动,心中稍安。但突然之间,它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壁障,又似前方有凶兽袭来,猛地一百八十度掉头,飞快地从我们身下掠过。

前方的视野依旧毫无阻挡地清晰,海水中什么都没有,那条鱼在怕什么?

十秒钟后,我和王美芬已经游到了那条鱼调头的区域,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一颗心却提了起来,觉得眼前清清楚楚的海底世界,一定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因为心中不踏实,我脚下的动作更慢了下来,转眼间王美芬就超出我约一个身位。我看见她的身体略略转向,像是要打横着停下来。也对,这样的情况,先别急着前进,仔细观察一下再说。或者,我们该浮出水面,交流一下彼此的看法。

但瞬间我就意识到,并不是王美芬在转向,确切地说,不单单是她的身体在转,我也在转。同样的泳姿没变,但我们的身体都偏了。水里有股力量在影响着我们。

这股力量在转眼之间变强,从我以为王美芬要停下来,到意识到自己游偏,只隔了半秒钟,而下一个半秒,我们两个就被吸得急速下沉!

一个漩涡转瞬间形成,我们在它的外围,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转眼之间,我就往斜下方沉了十几米,滑过一块巨大的突出岩石,我看见在那之后的幽深洞口。这股吸力正是自洞中来,我和王美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随着水流卷入了洞中。

洞有七八米宽,漆黑一片。吸力在洞中更大了几分,但那洞仿佛有无尽深,不知何处是头。我一手捂氧气罩一手挡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也许下一口吸进来的就是海水,满脑子都是沉闷的轰隆隆的响声,也不晓得有几分是海水的咆哮几分是自己血液的沸腾,一分钟前宁静的水下世界不知去了何处。

在岩壁上反复地磕撞,手、肋骨和腿都要撞碎了。别把氧气瓶撞坏了,我居然还有余暇这样想。

又狠撞了一下,侧面,先是手肘,然后是腰。但痛感却和先前不同,我伸出一只手胡乱舞了一记,手掌触碰到了岩壁——那竟是光滑的一片!

纵然常年有这样的诡异湍流冲刷,洞壁岩面也不可能打磨到这种程度,这是非自然形成的!

在这狭长洞穴中翻滚着前进的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刚被吸进洞中时,还有光,那光越来越弱,很快就是一片黑暗。黑暗维持了好久,然后又有了微光,让我隐约看见洞壁的模样,已经不是洞,而是一条甬道,一条乌黑的由金属铸成的甬道。王美芬在前面一些,更远处,那光亮的源头,却是一道门。

一上一下,正缓缓向中央合拢着闸门。

王美芬先一步消失在闸门后。如果门在我之前合拢,恐怕我会被撞得七窍流血,就算不死在当场,也绝没有重新游出洞穴回到海面的气力。

好在那门合拢的速度极慢,我本就贴着洞底前进,那口子正在上方几米处,我挣扎着拼命蹬脚蹼,却一点都操控不了身体。眼看就要撞上时,一股水流从下面把我卷上去,我眼前一亮,就这么过了闸口,然后迅速向下滑了几十米,扎入一个池子里。

水不深,三四米的样子,巨大的冲力让我直沉水底,眼前明晃晃一片,满眼的气泡,突然白亮的池底就在眼前,用手撑了一下底才没撞到头。脚蹼一拍,人往上蹿出水面,一把摘了氧气面罩,大口大口地喘气。

王美芬就浮在不远处,呛了水正在咳嗽,看起来没什么大事。我无心游过去和她会合,眼见的一切实在太过震撼了。

穹顶下,一道宽十几米的瀑布自三十米高处而降,落在我的面前,卷起千堆雪,咆哮如滚雷。这道水幕慢慢地变薄,然后开始收窄。两分钟后,闸门完全合拢,最后一注水落入池中,雷声停歇。

但细密如雪的水泡却仍未绝。我低下头,光自水底而来。那不是白色的底,而是发着白光的底。水底下有许多乳白色鹅卵石样的东西,气泡从这些“鹅卵石”上冒出来,看起来像是整池水都在沸腾似的。

光很强,但透出水面后,却变得柔和了许多。我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关上的闸门,它和四壁及穹顶,都是一色的灰黑。这是某种金属,或许是什么合金。意识到这点后,我真正地惊骇到了,并不是因为我所处的空间的大小——一个比标准泳池大十倍,超过标准足球场面积的长方形池,如果全用金属打造,可以用大手笔来形容,那么我刚才经过的金属甬道呢?从我摸到光滑的洞壁开始,到闸门止,中间有多长,一百米,两百米,还是三百米?这样的厚度,也全都是眼前这种金属?

喂食者协会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这个岛是座高含量矿山,这也是个超出任何人想象的大工程。

协会把自己的大本营打造成了个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这足以抵抗大当量的核爆了——如果不诱发地壳变动的话。

王美芬早已停了咳嗽,但她张大的嘴却迟迟没能闭上。当然我也一样。尽管对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有过种种猜想,哪怕这大本营在地下,也并未出乎我的预料,但眼前的一切依然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这个池子所展现出来的庞然实力,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威严。

水慢慢地清了。

水本来就很清,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气泡在减少。

看来,那些水底的白石头,就像是维C泡腾片,折腾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然后我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那是宏大而低沉的嗡嗡声,水面开始震荡。随后,长方形大池的一段,开了九个拱形闸门。闸门出现后,我才发现,池底是有高低落差的,就像泳池的浅水区和深水区,闸门所在的那头是深处,门起自底部,应该有一人多高,但拱形顶部一眼望去,似和我所处位置的底部差不多高。照理,这九个闸门开启后,海水应该迅速从中泄走,水面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但实际上池面却并未起什么波澜。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就建在此岛的地下,这点是无可怀疑了。看这池子和金属甬道,就可以推想整个大本营的规模。维系那么多人长期生存的头一条,就是解决淡水问题,对于喂食者协会,大规模的海水淡化从技术上自然毫无压力,眼前的大池,无疑就是海水淡化的第一环,那些白色乳石和强光,相比就是淡化的手段。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类似的池子,恐怕三五个环节一过,这海水就能变成淡水了。不过在第一个环节中,有一个手段是不可缺少的,就是过滤。现在鱼群知道此地是禁区不能过来,但这是经过几十年的“生存训练”后才养成的,大本营建成之初,每放一池水进来,都会带入大量的鱼虾贝类,所以那九道拱形闸门中,肯定有初步过滤的装置,不会毫无阻拦地让这一池水流向下一个池子。

既然鱼虾会被拦在这第一个池子里,那么我们两个大活人,当然也不可能通过那九个闸门。但在每一池水都会过滤出大量鱼虾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怎么被清理掉的呢,应该有供人进出的通道才对啊。

王美芬冲我打了个手势。我顺着她的手回头望去,发现在身后的池壁上,有一道钢梯,颜色也是暗灰色的,容易被忽略。这道钢梯通往极高处,那儿似有个小平台。

我们游到钢梯旁,把脚蹼脱下来拎在手里,我先她后,开始往上爬。

那平台离地三十多米,在大闸的正对面,上去之后发现还挺大的,有四五十平方米,一道钢门紧闭,圆盘把手。

我把脚蹼往地上一扔,走上去用力扳动把手。把手出乎意料的松,稍一发力就转了小半圈,还伴随着轻微的“哒哒”链条声。我连忙停手,冲王美芬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

我们当然不能就这么跑出去。费力地卸下氧气瓶脱下潜水服,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同时先前撞击之处的痛又开始出现,此时此地也只有忍着。

氧气瓶之外,我们都背了个随身的小防水包。里面能放的东西有限,道具、小工具箱、电筒、绳索,王美芬还带了个平板电脑,我猜这原本能实现些牛B的功能——如果没有被撞碎的话。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带了鞋;不幸的是,我们都没带衣服。王美芬稍好些,她着了一身连体泳衣,而我脱了潜水服就只剩了条泳裤。对于目前这种需要潜入的情况,这无疑是巨大的失误,并且此刻彼此相对时,有些尴尬。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白色的“鹅卵石”从穹顶上弹射出来,砸落在池底。然后对面的闸门再一次开启,海水喷涌而出直泄而下,瀑布重现。巨大的轰鸣声中,我背上小包,一尺长的刀连鞘倒持在右手,和王美芬对视一眼,走向钢门。

“哒哒哒哒”,转了两圈半,门开了。

门开前的一刻,我握刀的手紧了紧,把警惕提到最高,调节好了运动神经,随时准备根据突发状况做出反应,不管是抽到进击还是退避闪躲,绝不会犹豫分毫。

但当门真正打开,我们两个都傻了。

我知道喂食者协会是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我知道这座大本营已经经营了数十年,我知道大本营会是个极具规模的地下建筑,之前的巨大海水淡化池已经让我震惊。但此时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却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围。以至于我们两个一时之间只是呆站在那儿,忘记了关门。

这不是巨大,不是雄伟,不叫离奇,哪怕用奇迹来形容都稍显轻佻。

这叫伟大!

我仿佛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绝壁的半山腰开了个门走出来,迎面吹来辽阔的风。

我为之前的海水淡化池惊叹,是因为那竟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眼前的空间,恐怕能容纳一千个足球场!原本想到地下建筑,脑中浮起的就是迷宫般交错的地道,或者直下几百米的电梯,许多个房间,又或是空旷的防空洞。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竟是将整座岛挖空。极目眺望整个空间,从我站着的平台,到对面最远处,中间跨越的距离绝对在一公里以上,也许是两公里,也许是三公里。 我简单在心里算了一下,北京那个让我走断腿的故宫,只有这里的十分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园林颐和园,这里也至少能装两三个。

而我所说的伟大,以及那种辽阔感,却并不仅仅是面积大就能造就的。

这里已经没办法称为地下洞穴,也许叫环形峡谷更合适些。我所处的位置接近穹顶,往上望,百米的高出是光亮的蓝色天空。当然那不是真的,但看起来像极了,甚至有缓缓移动的云,不知是怎样的技术达成的。往下看,却深不见底,且有层层云气缭绕,这却是真实的水汽了。我禁不住猜测,这儿的深度是否有四公里,直达海底,或者更深,挖到了地下的火山熔岩,利用其中的能量来供应者一方天地?

在这天地云气之间的,是一座空中城市!

这城市中的房子各式各样,就我眼前所见,有最平凡无奇的三层小楼,有茅草屋,有带露台和院子的别墅,有极具设计感的扭曲的金属房子,有印度式的塔楼,也有和式的小屋,我甚至还看见了一座圆顶清真寺和一座尖顶小教堂。

所有这些房子,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散落分布在整个空间的各个角落。他们当然不是悬浮在空中,彼此之间,有或粗或细的金属龙骨连接,仿如蛛丝。我想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金属材料,而是某种更坚固的合金。因为有些房子的支撑龙骨细到远看会错以为真的浮在空中,只有三根比手腕还细的龙骨(或是金属吊索),就可以或托或拉起一幢两层的小楼。这种神奇的建筑方式,使得这方空间的任何位置都能造起一幢房子。

这里实在太大,我一眼望去看见了百多幢房子,但感觉却依旧稀疏错落,更显眼的,反倒是供人通行的道路。

那些粗的龙骨就是道路,有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小道,也有阔至六七米宽、能容两车交会的大道,虽然我并没看见一辆汽车。有直直的路,也有弯曲的;有盘旋下降的,也有波浪起伏的。这里真是设计师的天堂,有时某一片区域却是石头的,充满古老的原始风情;或者是木头的,那是自然主义。当然我相信木料和石材只是表象,里面总还是用那种合金做骨。两块风格差异的区域交接处,通常是渐变的,让人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还有树。不光是房子的院落里有树,有些道路的两旁也有树,院落里有草坪,石墙上会爬藤蔓,往下两三百米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处圆形的公共花园,有树有花有池有喷泉。最令人惊诧的,是还有一条河。河水从我斜对面的一道水闸里流出,水源不用说就是最后完成淡化的海水,河道阔达十几米,蜿蜒盘旋,如龙舞在空。河道并不特别陡,但每盘旋一阵,就会断开,水从断面直泄数十米,形成一道道瀑布。

这是一座仙境般的空中城市,彷如神话中精灵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