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不知何处而来。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要有风,涉及到与外界空气的交互与内部气流运动的复杂操作,对于有顶尖气象学者和创造了眼前景象的喂食者协会来说,自是小菜一碟。风不大,吹走身上的水珠,带走热量,终于让我感觉到凉意,醒转过来,把刀放进背包,将身后的门缓缓拉上。

我们应该无法从来路回去,别说爬不上进水闸口,爬上去了,当闸门开启,洪流奔腾而下,我们又怎么可能逆流而上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正途。那座岛上的小屋里,一定有连接地上地下的通道。

在考虑如何脱身之前,我们首要面对的,是找到托盘的主机,这一代的零号。我猜,它在这云雾缭绕的深渊的最深处。

我抬手一指,对王美芬说:“我们先去那儿吧。”

“那道人工河?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指指彼此:“这里那么大,居处的科学家未必会认识彼此每一个人,但我们现在太显眼了,如果在河边,这一身泳装还说得过去。”

“那我们的鞋呢?”

我一窒。也是,两个穿着干鞋子的泳者……

“要么到了河边再把鞋子弄湿?”

“就先往那个方向去吧,随机应变了,好在这儿没什么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房子里居住的,都是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成员。这些人或许一辈子不为外界所知,但绝对都是超一流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专业领域就是生命的全部,整天埋头工作是常态,所以路上没有闲散的行人。一眼望去,看见了三个人,离我们都有些距离,并且在比我们低的位置。只要他们不抬头,就不会发现我们,即便发现了,也未必有这个心来管闲事。科学家大多有些自闭,希望这儿的科学家血统更纯正些吧。

至于会不会有类似巡警或城管这样的角色,我们就只能指望自己的运气了。

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我们这两个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衣服的人,迈步往空中河走去。

这小平台上有三条岔路,一前一后两条路是贴着峡谷的,都可以通往空中河的源头,但是较远。我们走上了第三条路,直往峡谷中去。一步跨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比在平台上看,更觉心荡神驰。但这,才算真正走入了这座空中城市。

路非常稳,没有一点晃动,就如在实地上一般。这是一道横截面为梯形的龙骨,上大下小,厚约一米,不是实心,而是以细枝交错,想必达到了力学上的最佳支撑。最宽处三米有余,上面覆了层浅灰色的东西,踩下去稍有弹性,形成路面,两侧则都加上了护栏。

这儿离空中河最近的那段,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要经过五个路口,往下走几十米。路有坡度,但并不很陡。我们漫步而行,到了第一个路口。这又是一个三岔路,一条向左,我们的路在右边,需要下十几级台阶。在一侧种了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长椅,椅旁立了个银灰色的金属牌。

金属牌上刻了一道方程,我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解题,显然不是给我这个等级的人准备的,上上下下写了三行不说,一半的符号都不认得。

“把数学题刻在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王美芬瞄了会儿,说:“好像是……实变函数吧。这是路牌。”

“路牌?”

“嗯,这座空中城市,就是个立体的大迷宫,有千百个岔路口。如果没有路牌,太容易迷路了。”

“这样子的路牌怎么看?”

“据我所知,这里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数字代码。不管你要去哪里,站在任何一个路口,只要知道目的地的数字代码,代入到路口的方程里,把解求出来,就会知道应该选哪一条岔路。你看这路牌上对应三条岔路的三个方向,都各刻了几个数字。你解出答案的末位数在哪个方向上,就选那条路。其实有一套细致的规则,大多数时候是末位数,但有时也会是头位数或第二位数,在解方程的过程中会知道应该取什么数字。这可真是一个精巧到极点的数字系统。”王美芬叹息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要出一次远门,得经过十几二十个路口,就得解出十几二十道这么复杂的方程式?而且还不能解错?”

“如果你完全不认识要去的地方,那么的确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用更简单的方式,难道说对于科学家,这种写了三行的方程式瞄一眼就能解出来?”

“再怎样也要解几分钟吧,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得要十分钟。”

“十分钟就能解出来?在我看来你简直牛逼大了。可是十分钟一个路口,也太麻烦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模式。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更像是个大脑的润滑剂,你知道大脑是用进废退的。嗯,你给我十分钟。”

王美芬的双手手指不停捻动着,就像是风水师看风水时的手势那样,估计是一种心算的辅助方式。最终她只用了七分钟,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智商差距……

“走这条路吧。”她指向左边的道路。而通向空中河的路,显然应该是右边那条。

“你知道零号所在地址的代码?”我问。

她点点头。

“你对这里的了解很深入啊。”

“虽然我不知道大本营在什么地方,但不代表我对大本营一无所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跟着你冲过来了?”

这话听着极其别扭。

走到第二个路口本用不了几分钟,但是我们多花了几倍的时间。在一处护栏间镶嵌的钢化玻璃上,有些用彩笔画上去的涂鸦——涂鸦是我原本以为的,看见王美芬停下来看,而且越看越仔细,我也就努力分辨了一下那堆鬼画符。

“这也是方程吗?这里可不是什么岔路口呀。”

“这个……应该是证明。”王美芬的表情很古怪。

“什么证明?”

“费马。”

“费马大定理?那个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证明了吗?你为什么这副表情?协会里的数学家不是水准超一流吗?难道这个证明是在证明费马大定理不成立?”

“那倒不是,这个就是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天,真是精彩,可惜只是一部分,但是已经足够了,太不可思议。”

王美芬不停地发着感叹,我忍不住打断她:“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随时会被协会发现,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零号。”

“你说得对。”王美芬最后扫了那“涂鸦”一眼,拔脚就走。

我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便连忙跟上去。这时心里却又好奇起来,问道:“你说刚才那个证明有什么特别的吗?”

“费马提出那个猜想的时候,在丢番图《算术》拉丁文详本的一页上写道,我确信已经发现了一种美妙的方法,可惜这里空白太小,写不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无数数学家在这个猜想面前折戟沉沙,直到1994年怀尔斯才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证明。但你知道怀尔斯用了多少篇幅吗?两三百页!这是一个艰深的证明,绝不是费马脑海中那个美妙的简单证明。刚才写在玻璃上的,只有差不多一页,但已经给出了证明最核心的部分。那是另一个思路,极其美妙的思路,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惊讶了吧。”

我回头看了那涂鸦一眼,说:“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座空中城市里,会有很多这样的‘随手证明’,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涂鸦,由最顶尖科学家的灵感火花创造出的涂鸦。这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藏经宝洞,随便一幅图、一本书,就是能让人无敌于天下的绝世武功。”

我们在感慨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王美芬解方程的时候,我自己选了了左边的路走上去。因为在那条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注意观察的话,四下里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上有不少,这是最近的一个。

远看的话,这玩意儿像是个底部球状的船或单人飞行器,不伦不类的。走到近前,依然难以分辨这是什么东西。

它的上半部分像是三轮摩托车载人的那个兜,椭圆形,里面是个单人座位,有车把,无挡风玻璃。在座位边有条安全带,和汽车上通用的那种一模一样,这意味着它应该是个交通工具,可是却没有轮子。这辆车(姑且这么叫它吧)用金属打造,车身最外侧镶了一圈弹性材料,让我想起碰碰车外面防撞的轮胎。车的底盘内凹,嵌了个大圆球,莫说轮子,连高科技的喷气孔也没瞧见半个,倒像个不倒翁,压根不可能行驶嘛。

这不倒翁车的身侧上有个搭勾,让它得以靠在护栏上。我把搭勾取下,它自动回缩到车身上的卡槽里,车就此和护栏脱开。我抓着车把,却根本推不动,而且因为是个球底,我要花很大力气来平衡车身,感觉这车子重得很,怕有五十公斤的分量。

车头中央有个圆型的按钮,看着很像启动键,我按下去,整辆车忽然就升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以为车子浮了起来,定睛一看不完全是。底下的圆球还在地上,但是和车的底座分开了,车身浮在圆球上方半尺。我立刻明白,这一定是磁力的作用,但让人惊讶的是,车辆开启之后,圆球和地面的接触面只有那么小一点,但整辆车却变得非常稳。我试着手松开车把,它居然并不倒下。我用手推了推,很轻松地就把车推到了路的中央,松开,它就稳稳当当停在那儿。

这车的磁力平衡系统,真是匪夷所思。

我当然忍不住就坐了上去,背包换到胸前。上车的时候,车身有晃动,但极轻微,比起公园游湖的那种小船要稳得多。坐稳之后,我顺手扣上安全带。咔嗒扣死的那一刻,车身又往上浮了一点,估计和轮子之间的距离扩大到了两尺。两侧车把是可以转动的,我把右侧车把向前转,车子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起来,再转左侧车把,没错,是刹车。

我转动方向,车身就原地向后转去,灵巧又容易上手。

“这是……车?”王美芬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盯着这辆磁浮车问。

“显然,看来你的资料里没有这玩意儿。如果这技术能够普及,交通问题就解决了,就是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你看那条路上还有一辆,你去把它开起来吧。”

“是个主意。”

“我先试试它能跑多快。”

先前我只是轻轻转了一下动力把,往回拧,车开始后退,再向前拧,车子一个停顿,然后迅速向前冲,几秒钟后就很快了,可能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感觉还能再快,但这样的空中道路,让我不敢拧到底。

在右侧车把的一侧,还有个小圆钮,恰好是在我大拇指能够到的地方。看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一个行车时常用到的按键。我忍不住按了下去,顿时一股力量从屁股底下传来,整辆车竟然弹飞起来,我拼命拧刹车,却哪还来得及,本来我的方向就有点偏,这一飞起来,转眼就飞出了护栏,凌空于万丈深渊之上。

我大声惨叫,怎么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挂在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里。

但居然没死成。在原本道路的前方,本有一条横逸出的小路,通向一幢两层小屋。车斜着飞出护栏后,依原本的抛物曲线,本该是掠过这条小路的,但居然在小路的上方突然下沉。

“砰”的一声响,圆球车轮落在小路上,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车轮被带着随车一起飞了起来。圆球在小路上原地弹了两下,而磁力车则在球上两三米的高度上下前后晃动,然后渐渐稳下来,像有根无形的弹力绳牵在车子和车轮之间似的。

等车完全停稳,回到悬浮在车轮上两尺的状态时,我已经一身冷汗。

“太刺激了。”我叫道。

“是啊,虽然知道很安全,但我可不敢这么干。下回麻烦离房子远一点。有些材质的房子磁力引导点布得不周密,比如我的,撞上了你也许没事,但我的房子可就糟糕了。”

这里瑰丽的景象、开阔的环境、稀少的人烟和新奇的磁浮车,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喂食者协会的绝密大本营;所肩负的,是拯救整个人类社会不被托盘操控的使命;要完成的,是007都会死八回的绝地任务。而现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给我了当头一棒。

我向声源处望去,忙着收拾自己脸上的惊讶表情,不知该说什么。

这条空中小路的尽头是一方上百平米的“飞地”,其中一半是院子,并无花草,按照日式山水园林风格布置,此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站在院门与小路的接口处看着我。

“你是中国人?而且这么年轻!了不起。”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

我冲他微笑,点点头,犹豫着是否要下车。

他似乎把我当成是住在大本营里的人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可能住了上千人,或许更多,他看来并不认得所有人。作为一个穿了泳裤的男人,哦,还有一双鞋,此时的模样可以说非常古怪可笑。但我不能解释,我只能笑,这时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是错的。

他忽然往我身后看,穿着泳衣的王美芬也走了过来。

我觉得气氛简直僵硬得要板结起来了。但王美芬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就在不远处,处于这位老人的视野范围内,从穿着看显然是和我一起的,这时如果徘徊不前,或者往远处逃离,就是此地无银了。

“是……又进新人了吗?”他说。

“刚来。”我说。

“怪不得。”

他眼神并没有在我们两个身上过多停留。我该感谢他的有分寸,想必住在此处的人,大多有些怪癖,他估计把我们的穿着也看成了怪癖,开口问的话,就失礼了。又或者他根本不关心我们穿着什么,只要自己的房子不被磁浮车撞坏就行。

“研究哪方面的?”他像在正经的社交场合遇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科学家那样问道。

“客观状态下个体样本分析,和真实的相对性研究,并对个体与群体关系进行交互性描述。”我用最绕的学术词语说了自己的职业——记者,我觉得我没吹牛。

“网络和人工智能。”心里有底气的王美芬则说得很简单。

这世界就是这样,吹得云里雾里、花里胡哨的,总是肚子里没货的。

这老头倒没往这方面去想,眉毛一扬,很高兴地说:“在托盘已经成型的现在,协会还在吸收人进入这儿,还是研究这方面的,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的确有问题,不光是我一个人想到了!”

我正想点点头顺着话头糊弄一番,没想到王美芬却问道:“什么问题?”

我心里大急,搞研究的钻牛角尖的劲头一上来,真是不分时间地点。 你去管托盘还有哪些问题干啥,和这老头每多说一句话,就增加了许多暴 露的可能啊!

“问题大了。”老头子说到这个话题,两眼放光,一副恨不不得猛拍大腿的模样。

“在中国的复杂测试失败了,你们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心里一跳。

“终止就是失败了,不论任何理由,最终目的没有达到。这一次的公测中,失败比例高达13.70%。主流的声音认为可以通过对失败案例的分析来修正托盘,以达到成功率无限逼近100%,但我认为绝不可能。非但逼近100%是妄想,把失败率大幅降低都是非常困难的,我甚至怀疑,能否把失败率降到个位数。”

“是自由意志的不可测性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你是这一派的?”王美芬问。

我想到席磊的第二个愿望。我本以为他的第二个愿望算是达成了,只不过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但如果以老头的“不论任何理由”,未达目的都是失败来算,那么他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这就是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吧,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放弃。就如我在两次受袭的关键时刻做出的反应,使我成功地活了下来,这都是由自由意志的选择超出了托盘的掌控所致。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不可测是喂食者协会中的一派,那么另一派,也就是主流的一派,想必是相信不存在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意志,—切都是可以被计算到的。

老头子却没有正面回答王美芬的问题。

“自由意志什么的先放在—边,这个讨论了很久,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对于人的行为的判断,来自他的行为模式和外界影响的综合。所有的因素收集得越齐,准确度越高。目前,就外界影响而言,我们收集两类,一类是外部人群影响,一类是外部环境影响。这个环境说的是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这两类对人的心理影响都很大。地理环境是死的,简单,气候环境是个大难题,至今没有解决。现在因为互联网,我们可以直接或间接地监控到每个人每天大多数时候的行为,数据的问题解决了,才有了今天的托盘。但关于气候,就严重缺乏这种数量级的数据来支撑,哪怕我们建立起了数据模型,运用混沌学原理来计算,在缺乏足够参数的情况下,误差还是很大的,基于蝴蝶效应,气候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你不可能监控到全世界所有的蝴蝶,监控到了你也无法对蝴蝶的行为模式进行归纳、总结和预判,因为没有一个蝴蝶互联网来给你收集蝴蝶的个体信息。而你知道的事情并不仅仅止于蝴蝶,地球上有多少种生物呢?任何一个生物都可能因蝴蝶效应而对气候造成影响。”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接近九成的准确率。”王美芬说。

“那又怎样,我们永远到不了九成。气候问题总的来说是个小因素,此外还有各种生物对人的影响,蚂蚁、蟑螂、路上的猫尸、蜇人的马蜂、落下的鸟粪等等,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和气候问题加在—起,也还是小因素。当采集到足够多的大因素后,就有很大的容错率把因为不可控的小因素产生的逆流覆盖掉,使事情重归正常的可控的轨道。可是,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偶尔,小逆流会突然变大,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点在简单测试中非常罕见,但是在复杂测试中,因为经过的中间环节很多,给了小逆流成长空间,往往就会有突变产生。”

“听起来,就像最初的生命的诞生一样。从不可能中产生可能、突变。”我说。

“正是这样。这是非常非常非常美妙的突变。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才是宇宙的真正秘密所在,是属于上帝的禁区。看似不可触碰、不可掌握的10%,应该是协会所有人下一步的目标。可是现在……”

老头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着我,眯起了眼晴,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转身走进了他的小屋,“砰”的—声把门关上了。

这转折来得极其突兀,难道是我刚才说的那句“像最初生命的诞生”暴露了身份?不能吧。

我看向王美芬,她也在看着我。

等等,她看我的眼神……

我低头看看自己,看看磁力车,摊开手看看掌心,然后抬起头。

在如天空般的穹顶上,有一道白光直射下来,照在我的身上。仿佛圣人得道时的神迹。

但此时此刻,这代表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幸好这似乎只是单纯的光束,并非什么特殊的可怕武器。我急忙驱动磁力车,从小道开回主路,试图摆脱它。但努力是徒劳的,那道光一直跟着我。

“你被标记了。”王美芬跟上来说,“我们必须要分开了,立刻。”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喂食者协会的人,系统里有我的信息。”

“什么系统?”我立刻问她。

“这里显然有一个远程扫描系统,我们这两个人是多出来的,到现在才被扫描出来,已经算是速度慢的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走,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的。没办法,只有你帮我吸引一下注意力了。”

“那你呢?”

“我去找零号,你得帮我争取时间。”

“那然后呢,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出口在哪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瞪着她问道。

“你看这空中城市并没有连到天顶上,我们刚才出来时的那条环绕峡谷的走廊是最高的一条环形走廊,多半就在走廊上某道门后面。”

我没法再耽搁,问清她前进的方向后,驱车往反方向开去。

只是我的心里,却有太多的忧虑与不甘。

因为王美芬这个人,实在是太可疑了。

我对她的疑心,是从她第一次告诉我,需要进入潜伏状态以避免被协会发现开始的。作为一个下决心与协会对抗,想要摧毁协会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的人,她好像有些过于小心了。她的潜伏持续时间很长,一直到我对于黑站牌的调查有所进展,甚至遭遇托盘的第二次死亡指令,我都处于孤军奋战的状态。在此期间,我的疑心越来越重。她口口声声说,促使她下定决心反出协会的,是在中国的复杂试验,她无法容忍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目的被达成。可是,在阻止D岛被放弃的关键时刻,她竟然因为自己的安危而躲了起来,让我这个帮手冲锋在前。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性命,要比D岛什么的更在乎。惜命的人很多,懦弱的人更多,但一个懦弱的惜命者,是不可能下决心摧毁喂食者协会的,聪明如她,难道不知道走上这条路,是九死一生的吗?这种矛盾,只能有一种解释——她没有说实话。她对托盘提出的那个请求,真的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吗?在喂食者协会因为大本营受到威胁,收到托盘的报警,主动切断反应链之后,我就明白,王美芬提出的请求不可能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因为这样的请求,触及到了托盘的红线。那么,如果不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这样的请求,会是什么呢?

王美芬选择和我共赴公海,寻找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并没能让我对她的疑心减弱。我一直在提防着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直接问她留在船上的手提电脑密码,而要多此一举地请她把喂食者协会资料拷贝在移动硬盘上的原因。作为一个有秘密的人,她不可能把密码告诉我,说不定她的电脑里还有自毁程序呢。

进了大本营之后,她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熟悉,而这些内情,是之前从未提过的。包括任何外来者都会在短时间内被光束标注这一点,我怀疑她早就知道。我不由得想,到底光束只罩着我而放过了她,是因为她本身是喂食者协会的成员,还是她早已经通过托盘的后门,给了自己一个特殊权限呢。她虽然是会员,但她从未来过大本营,照理不会拥有在大本营的权限吧。

我原本的计划,是不动声色地跟着王美芬,直到找到零号,取得核心芯片。关键是我必须看着核心芯片被摧毁,或者掌握在我的手里。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和她分道扬镳了。

这是她早已经计划好的吧。

然而,我再不甘心,此时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只能为她吸引火力!因为如果被大本营的清理者把我们两个一锅端了,那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我驾驶着磁力车,往王美芬的反方向去,遇到路口时随意选择,对或错,通向何方,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内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啮咬着我:这样的牺牲真的有价值么,托盘的核心芯片如果落到一个野心家的手里,是不是能再造一个托盘,在没有制约的情况下,危害会不会比喂食者协会更大?

也许,我该试试,自己找到零号。

零号的个头一定很大,安放它的房子应该很容易能认出来。喂食者协会是一个秘密组织,而它的大本营,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在这座地下的空中城市构建之初,也许并没有对外来者的侵入作出特别严谨的预案。在他们看来,一个能辨识身份的监控系统已经足够了吧。如果以此来推测,那么零号的机房极有可能不会被故意藏起来。甚至它所在的位置,应该与它的重要性相匹配,它是心脏,是大脑,是灵魂!这座空中城市极具美感,如果由城市的设计者来安排机房的位置,会在什么地方?

我能想到的,无非三处。第一处,穹顶中央;第二处,空中城市的正中央;第三处,底部中央。

第一处无路可寻,抬头望去,整个空间接近穹顶的五六十米内空无一物,要么它不存在,要么它位于穹顶之上。如果是后者,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入口。所以,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第二和第三处位置。

主意打定,我在遇见岔路时的选择就有了针对性,首先得是往下的,其次是往城市内侧去的。

开过几个路口,也见到了几个人,但远远望见我身上的光柱,都避走不迭。当这道光柱被我头顶上的接到或房屋遮挡时,立刻会从另一处补上一道光罩住我,简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我尝试着把磁浮车越开越快,到六十公里的时候,因为道路狭窄,感觉简直风驰电掣,比在高速路上开到两百公里还心惊胆战。这车不知能开到多快,感觉还有余力,我想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咬咬牙把动力把一下拧到底,速度一下子再往上飙了一大截,短短一两秒内就突破了八十公里,耳中风声疾响,原本还挺远的岔道口转眼就到了跟前。我连忙松动力拧刹车,车下的球体倒是很快就停了下来,钉子一样吸在路上不动了,但悬浮在上面的车体却刹不住地往前冲,猛撞在路口的护栏上。车身上的那圈弹性材料这时发挥了作用,居然没把钢化玻璃撞碎,我胸口被保险带拉得生痛,脖子差点断掉。但是,在车子反弹回去之前,我看见这条三岔道所连接的右前方的那条空中道路上,正有一溜磁浮车疾速驶来。

车子回摆,我晕得想吐,但等不及车子起稳,就急忙拧动了动力把,再次—拧到底。车把一转,磁浮车嗖地往左边的岔道蹿了出去。

我在强烈的推背感中回头望去,看见有近十辆磁力车分了三辆追在我后面,其他车则走了另一条路,看起来是想要包抄。显然这是一个战术失误,我就不信把动力把拧到底,这些家伙靠绕远路能赶上我。

下一个路口,左转,再下一个路口,右转,下长阶,车身随着滚球的弹跳一起一伏,真是前所未有的驾乘体验,哈。

我试图在逃跑中调节一下心情,却收效甚微。因为我意识到,哪怕后面那些家伙一时之间追不上我,但如果我不能把他们甩掉,就没法去寻找零号机房。

当我看见前方十字路口,正有另一溜磁力车驶来时,就知道自己真是太乐观了。

车速这时已经超过了九十公里,我咬着牙,死拧着动力把,对着十字路口冲过去,急转左,车身在护栏上狠狠侧撞了一下。又是长阶,总落差十几米,滚球的第一个落点就落在长阶三分之二的地方,车几乎是飞跃过去的。在下落中,我抬眼望去,前方蛛网般交错的空中道路上,还有一溜十辆磁力车当头赶来。另外还有两三辆一组,足足有四五组,四散着逼近。

十秒钟之前我还觉得追兵布下的网捕不到我,现在我却已经在网中。

最近的一组三两磁力车,已经开过前方的路口,和我处在同一条路上。这条路只能容两车并行,三辆车两前一后,我已经避无可避!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但我还是直直冲了过去。

“STOP!”他们大喊。

我按下跳跃钮,磁力车腾空而起,拉起滚球在他们头顶上呼地飞跃过去。

只要不碰到一长溜那种跳不过去的车队,没人能挡住我。这跳跃的功能,真是逃跑利器。

我这一跳落下的时候就接近了路口,再转向已经来不及,好在这是个十字路口,就直直地开了过去。这时被我甩在身后那三辆车的来路,所以算暂时在包围圈上撕了个小口。但短短两个路口之后,又是三辆车当头而来。

我故技重施,再次跃起。这次我跳起的时间早了一点,但以刚才的经验,跳过他们绰绰有余。

眼看要从他们头顶上飞过的时候,打头的一辆在我视野里急速放大。他竟也选择了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