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变化,他的车头狠狠顶在我车下的圆球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圆球被顶得斜飞出去,拉着我的车身也一起偏出了护栏。

下面就是白云朵朵的美丽深渊,车子划出一道抛物线,开始下落。我脑子一片空白,愕然看着那辆撞飞我的车也同样被撞离了道路,往另一侧坠下。

这是铁血敢死队吗?为了干掉我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妈的!他的车身不是金属的吗?撞上我的滚球不该吸在一起的吗?这车身的磁浮系统做得还真够智能的。

不对,他没有掉下来!

我抬头望去,见那辆车的滚球牢牢吸附在一根金属栏柱的外侧,整辆车竖着浮停在栏柱外,和路面呈九十度角。

怎么会这样?

我蓦然明白过来。磁力车的滚轮不仅可以靠磁力的吸斥,让车身保持在一定高度上,自身内部也能产生磁力,吸附在金属上。

这样说来……

我伸头往下看,再坠十几米,就是另一条路。边缘离我的车,只有不到一米!

应该能吸上吧。

十几米眨眼即过。

我眼睁睁瞧着路边护栏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滚轮直直坠下,别说吸上去,连一丁点儿的偏移都没有。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又是一条路在不远处掠过。

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明明是一样的车。

一定有什么地方没做对。这辆车上还有其他什么按钮吗,没有啊,只有……

明白了,我一直按着跳跃钮没松开!

我一边祈祷着,一边松开了跳跃钮。这个时候,我已经下坠了百余米,四十层楼的高度。

松开跳跃钮的时候,另一条空中小路就在眼前,路的边缘离我的车足有四五米。我本以为距离过远,但滚球瞬间就偏移了过去,护栏柱没能吸住它,但它在侧偏三米擦着路沿落下去后,又回吸上去,砰地贴在路底。这时已经变成球上车下之势,车身已经随着球翻转过来,我头冲下对着深渊,感觉坠势在迅速减缓。我大概又多下落了近十米,在此期间我在心里念叨了无数次佛祖保佑,车身和滚球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磁力链千万要给力,不要断裂。终于坠势停了,车身顿了漫长的一秒钟,开始上升。

我头下脚上,又经历了这样高强度的坠落和拉扯,血全都涌到脑袋里,感觉都要从眼睛、鼻子里喷出来,就算保险带及时收紧,做了保护,眼前也有一阵子是黑的,胃里倒腾不休。

我的车倒悬在路的背面,颇有些蜘蛛侠飞檐走壁的意思。缓过劲来之后,我忍着头痛,瞧着眼前倒转过来的空中城市,一条条纵横交锚的空路在我头顶直入云渊的莫测深处,惊魂甫定之际,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全身的汗腺这时才反应过来,疯狂地出着冷汗,身体也还处在极为不适的状态中,但濒死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就像站在大峡谷顶那著名的玻璃观光平台上,最初手抖脚软迈不开步,但发觉脚下虽然透明但坚实,并不会真的摔下去后,那种壮丽的享受是无与伦比的。

难以预测,自己所驾驶的这辆磁浮车,在这座本质上由金属构建的空中城市中,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我不知道设计者的初衷如何,事实上,这是一辆无障碍的车,在弹跳一吸附这一模式下无处不可去。那一条条空路,并不能限制它,对它而言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路!这是一辆真正意义上的云霄飞车!那些惊险游乐园里建造的让人尖叫、呕吐、尿裤子的云霄飞车,和这比起来就是渣。

不管设计者有没有想到,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刚才那个跳起来把我顶飞的家伙,一定对此颇有经验。想到这里,我赶紧把车从路底下开出来,贴着边伸出头往上一瞧——靠,一眼望去,十几个黑点正在飞落下来。看来追我的那些人里,至少三分之一,都是玩云霄飞车的老手了。好吧,那就一起来玩。我可不相信在这种模式下,还有谁能堵死我。

按下跳跃钮,连球带车,再次弹射出去,直落深渊。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直落千米,经过了两座大型中央花园,其中一个甚至有音乐喷泉,尖啸的风声让我没听清是哪首乐曲,另外还看见了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各色各样的小宅院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并未瞧见疑似零号机房的建筑。这符合我的推测,尽管急坠了这么深的距离,应该也还没到总深度的一半。不过,快了。

追兵仍死咬着不放,这种蹦极加云霄飞车的玩法并不能让我甩掉他们,其实敢于追我的人,都尝试过这些动作,比我更熟练。好在这样的游戏里,胆量比技术更重要,要拉近距离,不是那么容易的。起初我曾试图在同一平面横向弹射,从一条路跃到另一条路。但随即我发现这非但无助我与追兵拉远距离,反而原本驻足观望的那些车,又跳下来几辆加入到云霄飞车里,剩下的也顺着路飞速赶来。所以我只好再次直直地跳落下去。

每落一百多米,我就必须找—个吸附物停一停。试过一次直落两百多米才松开跳跃钮,结果吸住了,车身在减缓坠势十几米后,最终没能停下来,最大的磁力吸引无法支撑这么大的下坠力,那种像是弹绳断裂突然加速下落的感觉,把我吓得够呛。好在这车的安全系统做得极好,滚球在没能拉住车身后,也随着弹落,终于成功地吸停在下一条邻近的空路上。

一次停顿后再次斜着弹出时,脸上忽然沾到几滴从天上掉下来的黏糊糊的东西。我伸脑袋一瞧,有辆车贴在一条几十米高空路的底下没继续追我,驾驶员正直着脖子吐呢。本来我胃里的翻腾已经好了许多,开始适应这项超越极限的运动了,意识到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之后,一股恶心再也抑制不住,张口也吐了起来。我总算知道不能往下吐,那会喷我自个儿一脸,离我最近的那车,本已经追到了只十几米的左后,我脖子向左一伸,张嘴大吐起来,毫无意外地击中了它。那车立刻吸停,挂在一条空路的护栏外边,驾驶员也开始吐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自己的吐倒是止住了。

穿过一层云气,我吸在一条路侧上,往下看去,在斜下两三百米的地方,出现了一处和此前一路所见都大不相同的所在。

那是一组庞大的建筑群,像个车轮的轮毂,中央是一个体育馆似的圆形建筑,周围是一圈带环路的环形建筑,圆环和圆心之间,有五条辅路相连,像个五芒星。这轮毂状建筑群并不只是一层,一环又一环,也不知多少,怕是有叠了十层以上。尽管之前见过大型的空中花园和高尔夫球场,但还是难以想象,在这样纤细的空中城市架构里,竟可以造出如此规模的建葫群来。除了再一次证明建筑材料的强悍之外,构造力学方面也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建筑群,从位置到规模,用空中城市的心脏来比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我可不认为零号会巨大到能占这么多地方,毫无疑问,这是整座城市里科学家们的中央工作场所。那一座座的小宅院里,虽然也一定有工作网络连接,但搞研究不可能靠单打独斗和远程协作,大型实验室更是必不可少的。而中间那一重又一重的圆心建筑,如果说其中有一层是零号机房,则再正常不过。

我把车沿着护栏开到了路底下,现在做出这样的杂耍动作对我已经毫无难度了。向着那个方向加速、转向、弹射。车颠倒着飞出去,然后车内的平衡系统使滚球翻转落到车下,车身随之扭正,我恢复了头上脚下的姿势。

往上望,追兵在三十米之上.

车落落在第一层轮毂的一根辐条上。不在护栏外更不在路底,而是正正地落在四米多宽的路中央,当然这说的是滚球,车身因为惯性,一头冲出了前方护栏,摆回来的时候屁股又撞在了后方护栏上。但这些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小意思,不值一提。

有个中年白人刚从圆心的圆形馆里走出来,顺着这条辅路往外环走,走到一半天外飞来一辆车,吓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咖啡都洒了。

我这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驱车就往圆心开,那人吓得连连后退,忽然又抬起头,眼珠瞪得更大了。我不用抬头,就知道追兵到了。

我从那人身边驶过,前方圆形馆的门敞开着,笔直开进去没问题。但这时就听见“咚”的一声响,一颗滚球直落在圆形馆的馆顶上,那顶中间高四周低,滚球小幅弹起又落下,我明显看见最初的落点形成了一个凹陷。随即一辆磁浮车落下稳在了滚球上方,车手低头瞧了一眼屋顶的凹陷,一脸苦色,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我,驱车自屋顶直冲过来。

如果就他一辆车倒也没什么,闪过去的概率很大,但“咚咚咚”,又是三颗球掉在顶上,其中一颗甚至卡在顶上没再弹起来,可能都砸破洞了。好吧,这屋顶看来是要大修了。我掉转车头,擦这贴边站着不敢动的科学家开过去。还没到那一头,对面又是两辆车扑过来。我九十度横转,车沿着护栏开上去,又从外侧开下来,转眼倒着上了路底。

本想直接落到第二层去,但一看二层和一层只隔了不到六米,要是一按跳跃钮,估计平衡系统来不及让滚球从车上方回落到下方,这样的话我就会头冲下撞上二层辅路,直接歇菜。

我贴着路底往外环开。不敢往内开,看这架势,我如果真的进了哪一层的圆心馆里,不用十秒钟就会被追兵堵在里面。除非运气好到那层正巧是零号机房,我还能试试在被逮到前做些破坏工作。一辆落在二环外沿的车正翻进来,我对着他开过去,他在下我在上,估计也是晕了,见我过去,他一下子就蹦了上来,狠狠地撞在天顶上,也就是一层辅路的路底,一声闷响后车又弹了回去。驾驶员一头血,歪在车上不动弹了。

追兵减一,还有……不知多少。

加速,沿着辅路路底直到外环边缘,跳跃,车再一次飞在了空中。我放弃了在这里探寻零号的努力,那只会自陷于绝地。我必须找到一个能彻底摆脱追兵的办法,而不是领先三十米、五十米,哪怕一两百米,那只不过是以秒计算的优势,其实什么都干不了。

然而这个时候,我其实连以秒计算的领先优势都已经丧失了。在刚才的这一番停顿间,追兵全都已经赶到。他们有的落在第一层,比如刚才我见到的那五辆车。但更多的,则落在了下几层,或者附近的云路上。我的车刚一跃出去,不仅头顶上有车飞追出来,下方也有车纵跃起来,一马当先的下坠之势已经不复存在,我在车网中了。

一百米、一百二十米、一百五十米、一百八十米。我忍着没有松开跳跃钮。

两百米、两百五十米、三百米。松开。

继续下坠三十米,滚球碰在一条空路的外壁上,这回连球自身都没有吸住。又下坠二十米,再一次吸在空路外壁,车身秋千一样向另一侧荡过去,荡成一个大广角,滚球又脱开了,车飞出去,迎面一辆车冲过来,砰!

车身撞车身,滚球撞滚球。

我被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但只管咬着牙、发着狠。云霄碰碰车,

谁怕谁?

车身各自弹飞开去,但滚球竟没有,两颗球居然吸在了一起。两辆车以两颗滚球为圆心,打着圈地往下落。

那车的车手冲我大声叫嚷,我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见他面容惶急,竟一手脱了车把,大幅度地指向他握把的右手。

什么意思?

我猛地明白了,跳跃钮!我松开了跳跃钮,滚球在非跳跃状态下,会找最近的金属吸附上去。如果在同一条路上交错而过时,也许磁浮车有什么机制可以避免两球相吸,但此刻没有任何其他金属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个人没按下跳跃钮,滚球就会把两辆车连在一起。

我正要按跳跃钮,却又停下了。

对方拼命要我按跳跃钮,让两辆车分开,说明吸在一起的话会非常危险。

其中道理一想便知,滚球相吸,遇到空路,就不会再吸附上去稳定车身,到时候一撞,便是车毁人亡之局。

非常危险,对他来说是这样。但对我来说,闯进喂食者协会大本营,被天网光束标记,全城大搜捕,这些还不够危险吗?横竖都是随时会死的状态,再加上一些危险,反倒让我看见了险中一搏的机会。

一条细窄的空路已近在眼前。两辆车还旋转不休,说不清准先撞上去。

赌了!

那车手已经吓得大叫起来,这回我听明白他说什么了,他在骂我疯子呢!话说,不发疯敢闯进这儿来吗?

近了,近了。他在前,我在前,他在前,我在前,他在前……是我在前!这一刻,他的车身摆向空路,距离还有不到十米,他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摆离,然后就是我的车。九成是我撞上去。不,是十成,没活路的。不是正面撞上,是横着拍在路沿护栏上。都一样,都是死。但我按下了跳跃钮,在他车身正对空路,还未摆离的时候。他车头冲前,炮弹一样弹出去,正撞在空路上,我分明看到火花一闪,那撞击声不是砰的闷响,更杂有异音。而我的车则向远处弹去。

我看着那辆撞在空路上的车坠落下去,而那车的滚球却射向了另一个方向。

显然两者之间,已经没在保持着磁力上的联系了。

他死了。

刚才的极限飞坠,已经把大多数追兵甩在了上头,还在我左侧的,原本有两辆车,而现在就只剩一辆了。

我吸附在—条空路上,见那车冲我跃来,不逃反进,便主动对着他冲了过去。

先前的坠毁事件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但看我冲来,总算意识到我想干什么,当即变了脸色,大声叫“NO”。

晚了,在他的怪叫声中,两颗滚球再次吸在了一起,和前一回一样,两辆车打着圈摔落下去。

有过一次经验,我已经了解到,在这样的生死博弈中,谁先按下跳跃钮,谁就丧失了主动权,生死掌握在对方手中。只能尽可能地晚按或不按,最后关头拼胆量,或者拼运气。但一瞧对面的车手,手死死地握着车把冲我大喊大叫,显然没能把握住这个诀窍。也是,第一回碰上这种拼命手段,惶急之下,哪能想到那么多。

我心头大定,他按下了跳跃钮,我已立于不败之地。

一条云路近了,摆近,摆离,我们两个挨个儿变换着位置。我紧盯着不断缩小的距离,心里计算着。这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

这一次,好像,是他。

的确是他,迎头撞上!绝望的哀号声在碰撞碎裂声中被一把掐灭,我按下跳跃钮,把那颗无主滚球弹飞出去。车反向跃往空处。

第二个人死了。

我停在下一条云路上,抬头向上望。所有的追兵都停了下来,依附在上空的各条云路上,没有一辆车再敢跳下来。

我已有决死之心,但显然,这些人没有。

只有准备好去死,才能活。

我足足停留了一分钟,然后再一次跳出了云路。抬头看去,没有一辆车追来,他们停在那儿,裹足不前,在我的眼中飞速变小,消失不见。

这样的震撼会阻吓他们多久,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做好与我决死的准备,那么就算缓过劲来,只怕也只敢顺着路慢慢开下来。

光束还依然照着我。有时来自天国,有时是从侧面谷壁上射来。这座深渊终究不是无底洞,他们追得再慢,只要我还被标记着,迟早有被追上逮住的时候。

但在先前的追逐中,我注意到,并不是所有时候光速都能盯着我。有一次我从云路底下跃出时,光束并未立刻出现,而是间隔了几秒钟。这说明,当时光束曾失去过目标,探测被云路阻断了。

但这样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其余几次我从路底跃出时,光速没有任何间隔地打在我身上,估计我躲在路底下时,光速照在路的上方。我想是观察角度问题,但至少说明,天网的探测手段是能够被阻隔的。能利用这点吗?我脑袋里想着,车却不停,依然在向下纵跃,一次又一次。

已经差不多三千米了吧。我在飞速的下落中计算着。从第一次跳跃到现在,已经至少三千米了。

这儿的深度,果然超过了四千米。向下望去,依稀间那景象和先前有所不同。那是……底了吧,还有一千多米的样子。下面几百米处有一层白云,让我看不分明。如果还是先前的下降速度,用不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但那也意味着彻底失去了周旋的空间。实际上,每下落一米我的空间就被压缩了一分。

等我落到平地,当遗兵赶到,我就无处可藏。要放慢速度吗?但那又能拖多久?要摆脱追兵,必须得找到躲避光速的办法。

如果我藏在某个探测死角的路段或建筑物下,躲在那几平方、几十平方公里,固然光束照不到,天网系统无疑也能确定我的位置,根本躲不过去,我需要藏进某处范围很大的探测盲区,才能赢得周旋的时间。可是在这座空中城市里,会有这样的盲区吗?

再一次跳出,前方是那条蜿蜒而下的空中河。它自接近穹顶处的淡化池流出,盘旋流淌数十公里,看来直通向底部。

灵光闪过。

有多少把握?

很少。

要冒险吗?

难道还有其他选择?

哒,我解开了保险带。

看准位置,跳偏了,就是万劫不复。

就是现在。我双腿一蹬,从磁浮车中跳了出来。空中难以便力,我脚下一软,人从车里扑出来时,并没借到足够的力。车被我歪着蹬落,和滚球一起落向远方。还好,向前的惯性补足了蹬力,尽管我实际上是狼狈地从车里摔下来的,但还是被带着向前几米,落入河里,至于那辆磁浮车是摔下去了,还是吸附在旁边哪条路上,根本没顾得上看。

我并不能确认河水会阻挡天网的探测。但这是唯—机会了,即便失败,也不过是早被抓到和晚被抓到的区别。

水深四五米,我落水的姿势没调整好,肚子拍在水面上,生疼。入水三米,稳住之后立刻睁开眼睛,忍着刺痛,抬头向上看。

水面上一片明亮。

那是光束打在水上。

我憋着气,向更深处潜泳,顺着水流向前。

水流很快,即便我不划拉,也比在泳池中快很多。

十秒钟、十五秒钟、二十秒钟、三十秒钟。

我入水前没吸够气,已经开始感到憋闷了。

不用向上看,我的前后左右,到处是明亮的水波。

一分钟,我想我已经向前游了有两百米。

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我双手下划,脚一瞪,向上蹿起。

哗,我小半个身子跃出水面,大口喘气。

抬头看,仿佛绵延到无尽的空路,和蓝天白云。

没有光,光束已经消失了。

我长吸一口气,再次扎进水里。

在此之后,我大约每三百米换一次气,能有这样惊人的速度,是因为河道略有坡度,造成水流湍急。这样的急流,如果是天然河道,我敢潜下水的话早就淹死了,幸好这里无漩涡也无水草,水况简单。九成九的时间都在水下,让天网没能再捕捉到我的踪迹。如果追踪者能及时从天网得知我“消失”的地点,多半能判断出我借水而遁。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权限,或者反应慢了几拍,我就能赢得更多时间。先前在空中俯瞰谷底,那朦朦胧胧中见到的奇特地形,让我觉得零号机房应该就在那儿。这条空中河是直通谷底的。

轰,我裹在一道瀑布里直坠百米,进入下一段河道中。水,是生命之源,人类文明繁衍之初,无不是沿着大江大河。而大地,则是万物之母,承载一切之器皿。零号机房,是容纳零号、承载托盘的地方,是整个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根基所在。这样一处地方,如果要赋予地理上相衬的位置,有什么比空中城市的最底部,河水汇聚之处更合适的呢?

几公里之后,又是一道飞流直下的大瀑布。

这样长距离的潜泳,体力消耗巨大,更何况我还刚刚经历了剧烈的空中追逐。随着瀑布直落下去,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差点晕死过去,而后的每一次下潜,都在压榨着身体中的潜力。我早已经无力划水,偶尔几次摆动,也只是为了让身体保持在水面以下,左脚和右脚都已经各抽筋过一次,下一次抽筋随时会袭来。

我在水中,根本不知道剩下的路还有多长。这是最难熬的地方,唯有以最大的毅力去坚持。这时我的脑中,什么托盘啊、喂食者协会啊,都已经不想,拯救人类之类的伟大、高尚的目标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游下去。

水流突然急了三分,我的头露出水面,耳中传来巨大的轰响声。我知道,前方又是一道瀑布。

这一次,没等我再次下潜,就被瀑布带了下去。

我依着前几次的经验调整着姿势,闭着眼睛,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振奋精神,等待着十几秒钟后的再次撞击入水。但这一次的下落,竟无比漫长。两个十几秒钟过去了,我依然还在下坠。

这道瀑布竟有这么高?

我猛然意识到,这道瀑布,一定是直落谷底的。

每一秒钟,都漫长得让我产生出对下一秒的恐惧。但又有无比的期待。不死,就活。

也许是四十秒,也许是五十秒,也许有一分钟。直到入水,我才知道自己身上裹挟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像是有一只巨掌,捏着我直往水底下塞,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猛地撞击到底部,但我被这股力量直压下了近十米,都没有触到底。真的是谷底了,前两次随着瀑布而下后,都会顺着水流向前,十几二十米后,自然会浮出水面。但是这一次,我在水下睁开眼睛,只见四周自茫茫都是水,不见河岸,仿佛身在大湖中。没有河道,自然也没有向前的水流,我想要往上游,但根本做不到,稍划几下,就被巨大的冲力压下去。我只得往外游,但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漩涡,不停地把握往各个方向拉扯。

我认准一个方向,拼了命地划水,但手和脚的动作却缓慢至极,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恍惚间似乎已经游出了瀑布区,但四周茫茫水光,我都搞不清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往什么地方用力才能浮出水面。

我已经没力了,甚至肺部火辣辣的痛也在消退,都感觉不到窒息了。

大概是不行了吧,我模模糊糊地想。

我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我的身体触到了湖底,那湖底托着我往上升,往上升,直升入天国,忽地四周大放光明。

这就是死前的错觉吗?我在一团光亮中,刚才水底的昏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甚至有呼吸到空气的感觉。

我以为会有一条黑暗隧道呢。

一条鱼尾甩了我一巴掌,从我脸边翻滚、蹦跳了几下,落入水里。

好像没死。

我的眼睛一直睁着,慢慢地开始有了焦距。我的手指摩挲着承载我的地面,慢慢地偏过头,打量周围。

有栏杆。这是一条路。一条托着我、从水底下升起来的路。

我翻了个身,想要爬起来。手和脚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试了好久,压根儿站不起来。我双膝跪在地上,手撑着,抬起头。这是个爬行的动作,但我现在只能这么支撑着,连向前爬的气力都没有。

这是一片圆形的谷底,湖在谷中央,占了一大半的面积。远远的,湖岸边停着一辆磁浮车,还有—个人,正顺着升起来的通向湖心的路,朝我走来。

是王美芬。

我跪坐起来,往路的另一头望去。

路通向湖心小岛。在岛上,耸立着一座六层楼那么高的金字塔。

—幢用金属建造的金字塔。

王美芬走到我的跟前停下,看着我。

“你怎么找到了这里?”她停了一会儿,说。

我扶着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是掉下来的。”我朝上面指指,说。

她来得太快了。虽然我在空中河里潜泳了几公里拖慢了速度,但算上之前云霄飞车般的飞坠,我本该在她之前来到这儿。可是她竟然到了,这说明她根本不需要在每一个路口花几分钟的时间解题,她本来就知道零号机房在什么地方。她甚至知道,该怎么让这条看不见的湖中之路升起来。

但我什么都没有问。

“我们不会有很多时间,你快进去,我在外面给你看着。”我说着,一步拖一步,往湖岸走去。

“喂。”王美芬在后面喊我。

我没回头。

等我走到湖岸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金字塔的正面开了扇圆形拱门,王美芬已经不见了。

我牵了牵嘴角,跨上了那辆磁浮车。上车的时候,我踉跄着几乎摔倒,但当我按下启动钮,车身慢慢升起,那种掌控自如的感觉又一点点回来了。我只开了这车几十分钟,但就像已经有几十年驾龄的老手了。

拧动车把,转车头,上湖心路,冲着金字塔直飙而去。转眼间,我冲进了拱门。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眼睛本是往上看的,但进了门,我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看。

这座从外面看有六层楼高的金字塔,竟然还有一大半是在地下的。露在外面的部分,只不过是个三分之一的尖顶。在这个总高度有六七十米,底部有两个篮球长那么大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伸展的金属树枝,各种形状的芯片像树叶一样挂在枝头,树枝有的亮,有的暗,甚至有的是晶体,彼此之间也相连,说起来,也很像蛛网,或雪花。我忽地意识到,这和整个空中城市的结构,也极其相像。在金属树枝之外,还有小路盘旋于各处,让人可以借此到底整座金字塔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