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久随后不安的进了堂屋,给她倒一杯水。

梅嫣然接过水杯放在面前桌上,“与我说说这几日除了入拜师入族谱,可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梅久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而在这个世上她最信赖的人非母亲莫属,于是把气晕二老夫人和莫思归因她不能入族谱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梅嫣然听完,认真的端详她,沉默片刻才道,“你与之前是有些不一样了。”

梅久心虚的垂下眼帘。

梅嫣然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发,“不要多想,养好身体,娘有些事情需要想,明天再来看你。”

“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的事情?为何不与我讲讲梅府?”梅久忍不住问。

“你爹…他是个心善之人。”梅嫣然起身,“娘忘记了很多事情,等娘想清楚之后再告诉你。”

梅久跟着她出门,还想再追问,仰头却看见梅嫣然眼里闪烁泪光,又咽了下去。

屋内剩下梅久一个人时,她才发觉安久很沉默,“你在么?”

没有人回答。

“安久。”梅久又轻轻唤了一声。

依旧无人应声。

梅久心中惴惴,这几日来,她有点习惯了安久的存在,尽管大部分时间那个家伙都是在说风凉话,但那家伙很厉害,就像一层保护壳,在她害怕的时候、受欺负的时候,有人可以站出来保护她。

“安久…”

“你是不是欠虐,滚到床上睡觉,别烦我!”

听见安久暴躁的言语,梅久总算放下心来,喊人进来伺候梳洗,便乖乖去睡觉。

灯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寂静令人心慌,梅久又听见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安久,我们聊聊好吗?你是否心情不好?”

“滚!”安久简单而粗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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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个是在下生辰,决定加更以示庆贺。

 

第十九章 安久的记忆(一更)

梅久不敢再说话,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她等着帐顶,直到疲惫至极,迷迷糊糊有些睡意的时候,一种陌生的情绪入潮水上涨般慢慢将她淹没。

电闪雷鸣映出一张尚带着稚气的脸庞,能一眼分辨那是个女孩。

女孩长得很美丽,皮肤天生雪白,五官很立体,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合欢花细长的绒瓣,在眼窝处投下影子。

一个穿着米色长裙的妇人在屋里拼命的翻箱倒柜,床前的皮箱里胡乱塞了一些东西。妇人的头发很长,可是头上因为病态的脱落显现出一块一块的斑秃,苍白中泛青的脸颊像死人一样,没有丝毫生气。

她从柜子底部扒出两个薄薄的小本子,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它们,激动的浑身颤抖,她脚步踉跄的跑回床前,抱住小女孩,“安,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回中国,你看,我弄到了护照,很快就能见到你的外婆。”

她鼻子中开始流血,在苍白的脸上很可怖,她抬手胡乱抹了抹,“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一定会很爱你。”

女孩轻轻推开她,厉声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没有吸毒,你是被爸爸害成这样,他拿你试药!”

“安,我说过,可是公众不会相信。”妇人瘫软的靠在床边,双眼空洞无神,“从一年前我透露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开始给我注射吗啡。安,他是个疯子…答应我,远离他…”

“妈,你怎么了。”女孩惊慌的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去擦母亲眼睛里流出的血水,“我去叫救护车!”

安爬到床头,飞快的拨了急救电话,向那边报了住址。

“妈,你坚持一会,他们马上来了。”女孩光着脚,抱着电话泪流满面的蹲在妇人身旁,瘦削的身子不住颤抖。

妇人把吃力的抬起手,把护照塞在她手里,“安,答应我,回中国。”

安拼命的摇头,母亲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护照和女儿冰凉的手,“安,离开,现在,马上,求你了!”

母亲眼睛里被血水模糊成一片,没有焦距,却那样执着的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嘴里喃喃道,“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安连连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女儿,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能照顾你长大。

对不起,没有坚持到送你离开。

对不起,留你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未来…

“妈!”

凄厉的嘶喊伴随着轰轰雷声,噼啪的雨点急促落下来,隐隐混杂着救护车的声音。

闪电照的屋子发白,妇人骨瘦如柴的身体被宽大的裙子裹着,露出的手脚如干柴,她仰靠在床边,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染满鼻血,眼睛里充满混浊的血色,稀疏凌乱的发披散在身上。

安慢慢往前挪了挪,把头伏在母亲胸口,想留住她渐渐消失的温度。

她没有大声哭泣,但泪水就像外面的雨水一样磅礴,直到浑身发麻,脑子中浑浑噩噩。

闯进来的救护人员把她拉开,她拼命挣扎,“是Sancho害了我母亲,是他,他是杀人凶手!”

医生确定妇人已经死亡,所有人都用震惊又怜悯的目光望着她。

安那一刻以为终于有人站到了她这一边,终于有人相信事实真相,然而一个月以后,医生和警方这样对她说:虽然很抱歉,但我必须告诉你,梅女士注射过量的吗啡,她的精神…

画面淡去,眼前渐渐清晰的,又是一个夜晚。

宁静极了。

安瘦长的身形越来越像她的母亲,她神情决绝的把子弹上膛,握着它踢开主卧的门。

床上的男人被巨声惊醒,怒气冲冲的看向门口,当看见那个瘦弱的少女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时,立刻变了脸色,“安,你做什么?”

“你竟然能够心安理得的躺在这张床上!”安冷冷的盯着他。

“你听我说,梅去世,我也很伤心,但那是她自己作孽…”

嘭!他话音未落,被枪声打断,那一枪打在了床头的台灯上,“收起你那鬼把戏!我什么都知道!你现在就去警局自首,否则我就杀了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男人拿出做父亲的威严,“安,我是你父亲,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有你这样的禽兽父亲,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立刻去警局!”安眼睛一片血红,母亲的死状深深印在她脑海里,让她夜夜从梦中惊醒。

“安,冷静,深呼吸。”男人下床,慢慢靠近她,试图使她冷静下来。

“你站住。”她不安的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似乎笃定安不会开枪,于是猛冲上去,一把将她扑倒在走道上。

“砰!”

一声闷响,安瞪大了眼睛,感觉胸口被一股热流浸湿,腥甜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

梅久倏然睁开眼睛,看见清晨温和的阳光照进屋内。

她的呼吸停顿一下,才开始急促的喘息起来。她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太阳穴胀痛,浑身像是被抽干力气般,浑身更是像刚刚从浴桶中捞出来,头发衣服都黏在身上。

“安久。”梅久颤声唤道。

回答的她的依旧是沉默。

“那是…你的父母?”梅久试探着问道。

“嗯。”安久终于回应了一句。

从梦中的言语,梅久能猜测出事情的大致经过:安久的父亲拿她的母亲实验药,却对外人说她服毒,最后致使她死亡,而安久目睹这一切过程,状告无门,心里始终不能过这个坎,所以拿武器逼迫父亲去投案自首,结果却在争斗间误杀了父亲。

“这不是你的错。”梅久得知这件事情的经过,对安久少了惧怕,多了同情,“只是意外啊。”

安久嗤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我有杀心,我从来不回避自己的错。”

那并不是她一生所见最血腥恐怖的画面,却影响她一生。

梅久很羞愧,比起安久,她的伤心委屈简直显得太可笑了。

“我嘴拙,不知怎么安慰你,但是…你还存在世间,连老天都在补偿你。”梅久道。

安久笑道,“哈,得了,你确定老天不是惩罚我杀人如麻,才逼我选择你这么个白痴宿主?”

言辞依旧充满讽刺,但那豁达的笑声与平常的冷笑迥异。

梅久无奈道,“你能想开点就好。”

“从前我是想不开,但自从遇见你之后就渐渐想开了。”安久道。

梅久不好意思的道,“我,我不过是个胆小又没见识的人。”

安久嗤了一声,“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不错,我现在连你的低到看不见底的智商都能忍受,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第二十章 彪悍娘亲(加更)

第二十章

还能嘲笑人,大概是真的看开了。

梅久开始理解安久,任谁经历过那些事情都无法释怀,才会这样满嘴刻薄言辞吧!她也很佩服安久,倘若这些事搁在她身上,恐怕根本活不下去。

房门被推开。

梅久强撑起身,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见梅嫣然拎着食盒进来。

“娘!”

梅嫣然把东西放在桌上,走过来扶她起来。

梅久伸手抱住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娘,我想你了。”

在亲眼看见安久的不幸之后,梅久深深觉得自己个母亲能够重逢已是上苍莫大的恩赐,因此更加珍惜。

梅嫣然微微一愣,旋即面上泛起笑容,“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娇嗲起来。”

安久感受着从梅嫣然身上传递过来的馨香温暖,体会梅久心中那种涨满的幸福,灵魂颤栗。

“久儿今日好些了吗?”梅嫣然问道。

“好多了。”梅久拖着沉重的身体坚持下床。

梅嫣然带她到妆镜前坐下,取了梳子帮她梳头。

“娘,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你来做。”梅久握住她的手。

梅嫣然摇头,“帮女儿梳头有什么使不得,你小时候不都是娘帮你梳辫子?娘有些话对你说。”

梅久听话的坐好。

“久儿,从今天开始就要去族学了,一定要好好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至于骑射、功夫,练练强身健体也就罢了,不许往深里学。”

梅久看着镜子里映出梅嫣然的下颚,不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神情,“为何?”

“休问。”梅嫣然将她的发挽起一个简洁整齐的发髻,用蓝色的布条扎上,“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越是泥足深陷。娘不会害你,只是得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原因。”

梅久一口答应,“好,我都听娘的。”

梅嫣然弯腰从镜中仔细看了看发髻,“多与启长老走近些,能讨得他喜欢,日后多少能有条退路。”

梅久正要问原因,便听她道,“嘘——”

须臾,门外才响起脚步声。

“姐姐?”梅如焰敲门。

梅嫣然动作顿了一下,移步到桌前坐下,“进来吧。”

梅如焰闻声,规规矩矩推门进来,给梅嫣然施礼,“见过母亲。”

她一声“母亲”喊的顺溜,梅嫣然神情纹丝不动,仔细打量梅如焰一眼,“不需多礼。”

老夫人明明知道梅如焰不是梅氏血脉却没有拆穿,反而赐名保住她,这让梅嫣然颇为警惕,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老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除了请安,你们无需将她当做祖母来亲近。”梅嫣然敛眉,直截了当的道,“如焰我知道你是个通透的孩子,现在给你选择,倘若你想靠着老夫人这棵大树,我不拦着,亦不会拆穿你,但从今以后不许接近久儿;倘若你愿意和久儿一样依靠我,我也自会保你安全和荣华富贵。”

梅如焰看着梅嫣然不喜不悲的神情,心底竟然莫名的恐惧。

看现在这种情形,分明继母继女有仇,老夫人眼下权利比梅嫣然大的多,但她对老夫人完全不了解,而梅嫣然将她放到和梅久一样的位置,梅久的又十分单纯,她一咬牙,还是决定赌一把,“我生于低贱,长于低贱,在青楼那种地方,倘若不会钻营,就只能等着当别人的摇钱树,我小心眼多,可也知恩图报,您既然肯认我做女儿,我便把您当亲生母亲。”

梅嫣然淡淡一笑,“好,我记下了,你们早些去族学。”

说罢,起身离开。

梅久从没见过自己娘亲这样冷漠,一时有些失神,待她走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妹妹,娘也是小心谨慎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梅如焰笑道,“哪里会,母亲能这样坦白与我说,我很高兴呢。”

“娘子,奴婢来服侍您洗漱更衣。”门口有人道。

梅久听见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疑惑的看了梅如焰一眼,见她也很是茫然,才道,“进来。”

两个着浅棠色衣裙的侍婢领人鱼贯而入,冲梅如焰和梅久躬身行礼:

“奴婢遥夜,见过两位娘子。”

“奴婢澹月,见过两位娘子。”

梅如焰先反应过来,“雯碧和雯翠呢?”

遥夜道,“回十五娘,两位姐姐被嫣娘子送回避香居了,嫣娘子指派了奴婢们来伺候两位娘子。”

梅如焰欢喜之余,心里也有点后怕,梅久那个娘弱不禁风的样子,话也不多,没想到竟然真敢、真有本事和老夫人叫板,行事还这样彪悍利索。

在一旁看戏的安久终于慢悠悠的开口,“你娘不得了,每分钟心跳五十,呼吸轻不可闻,肯定是练过,而且武功不低。”

刚才梅久抱着梅嫣然时,安久便感觉到了,梅嫣然那种“静”不是一种气质,而是练武的身体从各个细节的表现。

“我娘会武功,但不过是皮毛而已。”梅久在心里想道。

“你们坐船遭遇截杀,你母亲携着你游上岸,为什么把你藏起来?肯定是追杀的人武功高或者人数众多,你娘觉得带着你不可能摆脱追杀,所以才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独自引开那些人!她在被人急追中有时间把你藏起来,还能从追杀中全身而退,你觉得是花拳绣腿能办到的吗?而且我猜,要不是得知你被抓回来,你娘八成不会出现在这里。”安久咬牙切齿的道,“你这智商,真让人上火!”

澹月提醒道,“两位娘子,嫣娘子刚刚回府,能用的人手不多,只好奴婢两人一人伺候一位娘子。”

“姐姐先选吧。”梅如焰道。

梅久想谦让一下,安久插嘴,“选遥夜。”

想到安久经历过的事情,梅久便想也不想的依了她,“我就选遥夜吧。”

说完,她好奇安久为什么这样笃定的选择遥夜,“为何选她,你是不是看出她武功高?”

安久道,“我看着她顺眼。”

梅久仔细看了遥夜几眼,那个女孩约莫十六七岁,脸盘周正,浓浓的眉毛颇有些英气,除此之外,一打眼看上去很是寻常,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于是诚恳的道,“难得还有你能看着顺眼的人。”

安久哼道,“智商在最底层的生物,别把人类都想的和你一样低能!”

“你!”梅久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气道,“你真是让人想对你好一点都不行!”

 

第二十一章 族学(1)

族学建在一座临水的山上,屋宇飞檐筑在断崖边缘,瞧上去甚是险危。朝南的坡上遍生修竹,八条一模一样的石阶从竹林中延伸出来,也不知哪一条才是通往教舍。

遥夜和澹月认得路,梅久和梅如焰省去了摸路的麻烦,可是即便如此,待两人到达教舍时也已经累的如一滩烂泥。

梅久苦着脸道,“莫非以后天天都要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