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奴婢不想给您泼冷水。”遥夜有点气喘,“可事实是,不仅要爬山,午膳还要到后山去吃呢!”

“后山?”梅如焰扶着竹子,满脸惊讶的道,“难道就是我们方才看见那处悬崖上的屋舍?”

“是啊。”澹月道,“听说道路只是两根铁链上面搭了点木板。”

梅久听的脸色发白,这可是一座六七十丈高的山啊,一不小心掉下去绝对粉身碎骨!

梅如焰不解道,“咱们家不是皇商吗,怎么会这样古怪?”

梅如焰这两天没少打听梅氏的消息,梅氏是皇商,因受到诅咒,后代多早夭,所以家族中规定子女要习武强身健体。

梅氏百年前白手起家,短短十几年就一跃成为大宋屈指可数的巨贾之一,肯定暗地里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上天惩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按道理来说,不是更应该珍视族人性命吗?怎么还在自家里头让人趟险?

“两位就是十四娘和十五娘吧?”一个白生生的书童站在路口探头问道。

遥夜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书童的话,“正是。”

书童拱手施礼,“先生已经久候多时了,两位娘子请随我来。”

遥夜道,“奴婢不能呆在山上,等到傍晚下学的时候奴婢们再来接两位娘子。”

梅久和梅如焰应道,“好。”

“两位请。”书童年纪和两人相仿,但是举止像个老学究。

偌大的院子里光秃秃一片,没有栽种任何树木花卉,只在廊下放了几盆瘦梅,其中有一株已经打了小小的花苞儿。

十来间教舍一律是镂花的榆木门窗,没有上色,榆木的纹理直而粗犷,色彩质朴,将这简单至极的院子点缀出了雅致,朗朗读书忽然响起,整个院子霎时间便显得书香雅致。

书童停在一间教舍前,让她们在阶下等候,待去通禀之后才请二人进去。

先生盘膝坐在席上,见两人已经站在门口,用戒尺敲了敲几面,扭头对两人道,“两位娘子请进。”

梅久跟着梅如焰进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太敢抬头。

“小脚美吗?”安久冷飕飕的问了一句。

梅久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怯生生的答,“不美。”

安久笑了,突然暴吼,“不美你能看出一朵花来!给我抬头!”

梅久被吓的一抖,旋即便听见前面传来低低的笑声,她抬眼看去,满屋二十几个少年少女几乎都在看着她偷笑,那笑中的情绪各有不同。

梅久很吃惊,这里竟然是男女混在一处,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而安久惊讶的原因完全不同,梅氏主子只有不到七十人,而这间屋子里就坐了二十七个年岁不等的少年少女,几乎占据了梅府主子级别的一半。剩下再刨去家主、五位长老、两个老夫人、入赘的姑爷、小妾,梅氏的青壮年所剩无几啊!换而言之,这些孩子的父母可能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先生再次敲了敲戒尺,说话略有点陕西口音,“两位娘子日后同大家一起学习,你们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多互相帮助。”

先生没有过多介绍,只简单的训诫了几句,便指着最后排的几个空座对她们道,“两位随便坐。”

“多谢先生。”

两人致谢之后,沿着墙壁走到最后一排选了两个挨着的座位。

梅久的座位在窗户边,转头就能看见后院郁郁葱葱,枝叶掩映,浑不似秋天景致,梅如焰位置则紧挨着她。

刚刚落座,便有书童给她们送书进来。

一共是五本书,分别是《大学》、《孟子》、《礼记》、《周易》、《尚书》。

安久想起来自己看不懂古人拗口的话,不会写繁体字,便想跟着梅久一起学习。还没来得及张嘴,她发现自己已经能看明白了!

就像梅久获得她的许多能力一样,在梅久开始看这些书的时候,这一技能亦被安久获得。

梅久曾经学过这些,除了《周易》一点不懂意外,其它对于她来说都不算太难,别管是否解的深,至少她都能通篇背下来。

安久没有任何“天上掉馅饼”的兴奋感,她与梅久之间越来越多东西被迫共享,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安久心中很抗拒白白接受别人的东西,因为她前世一辈子的所有经历都在证明一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付诸努力和时间去学习,这些东西只要肯下功夫没有理由学不会。想来想去,此事是忧不是喜啊!

学生们一起摇头晃脑的将《孟子》中的一段反反复复的背诵了六七遍之后,先生给了他们休息的时间。

梅久被后面的景色吸引,正准备趴到窗边,却听先生在身后道,“两位以前都读过什么书?”

梅久忙起身施礼,“先生。”

先生抬手,“坐坐坐,不必拘礼,我不兴折腾这个。”

说话带着点陕西口音,听起来很俗也很亲切,梅久不禁抬头仔细看他。这先生约莫二十八九岁,生的很高大,身上一件灰蓝的布袍洗的泛白,面膛黝黑,髭须整齐,本就狭长的眼睛被他使劲眯起来,很像一头狐狸,黑狐狸。

滑稽的模样,令梅久减却几分胆怯,“回先生,这几卷书,除了《易经》,其它均有涉猎。”

梅如焰羞愧道,“只曾读过《孟子》。”

时下狎妓之风盛行,文人以此作风流韵事,最高等的妓人被称作上行首,她们不仅要有姿色,还必须得有修养、有才学,梅如焰被养在妓院时也有专门负责授课的先生,但大都是一些诗词歌赋,以便将来取悦客人。

先生对姐妹俩的差距不以为怪,“若有什么不懂可随时来问我,我每五日才上一堂课,若想学好,只能靠你们自己私下用功了。”

“五日才上一堂课?”梅久印象中应该是每日都要过来的呀!

“你们还会有别的课。”先生说着,把脸凑近几面,伸手莫到一沓纸张,凑在脸前仔细看。

梅久见他几乎要把脸都贴在纸上,才知道他眼睛不太好使,轻声提醒道,“先生,是白纸。”

他笑笑,放下白纸,“你们各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嗯,就默写一首喜欢的词吧。”

“是。”

梅久和梅如焰各自拿了纸笔,认真写下一段词。

待两人都搁下笔,先生把脸贴近梅久写的字,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念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看罢,不曾评价什么,转头又去瞧梅如焰所写,“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有意思。”他把两张纸都折起来放入袖中,起身道,“一棹春风一叶舟,可去拜清明先生;寻春须是先春早,可去拜陌先生。一会儿自有人带你们去。”

梅久不明白规矩,正要张嘴询问,却见先生已经起身一路碰碰撞撞的往首位去。

第二十二章 族学(2)

一堂课一个时辰,中间休息两次。

待这堂课结束之后,有书童过来带她们去拜会各自的先生,他边走边解释道,“赵先生是山长,平时只教授基本学业,但整个族学都归他管。平时上赵山长课的时间少,跟着各自先生的时间多一些。十四娘要见的清明先生精通禅学,为人豁达,十五娘要见的陌先生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心高气傲,十二年前中了探花,一气之下拂袖离京游历。”

“中了探花为何要生气?难道有人营私舞弊?”梅如焰问道。

书童笑道,“那倒不是,是昭先生觉得丢人。”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要知道有多少人一辈子皓首穷经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这厢考上探花竟然还嫌丢脸。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竹屋,琴声悠扬伴着淙淙流水声,风过林间,竹叶悉悉索索如雨洒落。

廊上一袭素衣的男子盘膝而坐,腿上隔着一架古琴,闭目扬手间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三人愣愣的瞧着,直到一曲终了,书童才回过神来,“陌先生,山长为您挑了一位徒弟。”

陌先生睁开眼,看向梅久与梅如焰,半晌开口道,“过来吧。”

书童见梅如焰还在晃神,悄声提醒了一句,“十五娘,快过去吧,陌先生脾气有些古怪。”

“多谢提醒。”梅如焰脸色微红,低低又说了一句,“姐姐我去了。”

“好。”梅久道。

安久啧道,“梅府男人们的卖相普遍要好一些嘛。”

这话梅久很认同,才几天,就遇上三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当然品行得忽略不计,尤其是那个莫思归。

“唉!”书童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十五娘能不能呆上七日。”

梅久担忧道,“何意?”

“陌先生性子不好,以往也有人在他这里求学,但不出七日都被赶出来了。”书童道。

梅久急急追问,“被赶出来有什么后果?”

书童见她面色紧张,连忙道,“无碍,山长再为十五娘择一位先生便是。”

梅久松了口气,“那就好。”

“走吧,我领娘子去见清明先生。”书童笑道,“清明先生的性子可亲呢,大家都愿意去他那里,他那儿有是十一名学生,您再去就是十二人。”

清明先生居所距离此处有一段距离,从岔路口往南要走两盏茶的时间,梅久拖着两条酸痛的腿,觉得路途漫长至极。

林子中忽然传来阵阵嬉笑声,有男有女,梅久诧异的看了书童一眼。

书童道,“就快到了。”

随着道路折了一个弯,面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地上围着一圈篱笆,院子里栽种许多果树,十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摘桔子。

梅久一出现在院前,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看向她的目光有探究、有嘲笑、还有挑衅。

“喂!”一名站在橘子树少年居高临下的朝她道,“你就是那个用竹弓射杀两名武师的十四娘?”

原来这件事情都传遍了!

梅久窘迫的垂下头,不知该怎样应答,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杀过人,但又容不得她狡辩。

树下一个着紫衫的少女看着梅久,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妒忌和轻视,“嗤!肯定是嫣娘子杀了武师,你们瞧她那样儿,怕是连剥个橘子都得婢女帮忙吧!”

书童见梅久泫然欲泣,立即插嘴为她解围,“哥儿、娘子,清明先生不在吗?”

书童年纪虽小,但毕竟是山长身边的人,他们多少会给些面子,站在树上的少年道,“放羊去了,不知何时归来。”

梅久以为自己听岔了,放羊?

安久冷不丁的冒出一句,“真是多才多艺。”

紫衫少女走到门口,轻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来比一场如何?”

“比什么?”距离这么近,梅久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弓箭。”紫衫少女满是挑衅的道,“就比你最擅长的东西!”

“安久…”梅久在心中喊她。

“幼稚,没兴趣。”安久决定隐藏自己,尽量让梅久在外人眼里显得正常一点,要不然真给人当成疯子处理了怎么办?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大家族,疯着也就算了,然而随着了解梅氏越来越多,安久揣测当初那些杀手没有杀她灭口,可能跟她射杀那两名武师有什么关系,若真是如此,一旦她没有利用价值,是否会被杀?

梅久弱弱的道,“我不和你比。”

“哈!”紫衫少女大笑,扭头同院子里的众人道,“听说嫣娘子当年能以一敌百,竟然生了这么个怂货!”

梅久既惊且怒,一张俏脸涨的通红,“你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怎可言辞如此粗陋。”

安久实在看不下去了,“骂人骂得温柔似水,真是好高端。”

“那应该怎么说?”梅久知道自己词穷,所以虚心请教。

“我从来不与人吵架。”安久道。

梅久不信,就她那张嘴,欠的跟什么似的,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能跟她吵起来!

然而事实上,安久前世的确从来没有与人吵过架,她除了接任务之外,平时很少接触人,更是极少说话。

“帮我想想吧!”梅久恳求道,她最恨别人骂她还得捎上她母亲。

“我记得曾经与组织指挥官有过一次争执。统共说了三句话就打起来了,后来我们都进医院躺了一个月。”安久很得意的道,“不过他断了三根肋骨,我才断了一根。”

梅久承受能力明显有提升,听完之后表示,“我还是,还是自己来吧…”

紫衫少女说着话,发现梅久竟然走神,当下气急败坏的推了她一把。

梅久被冷不防的一推,摔倒在地。

“哼,好一副弱不禁风的骨头。”紫衫少女越发不忿,“真不知道智长老觉得你哪一点好!除了一张脸,简直就是废物!”

梅久有点发懵,怎么能说她什么都不会呢?她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为何人人都说她无能?

安久隐隐觉得地上有些震动,立刻道,“站起来!”

话音未落,一股浓重的膻味便冲了过来,梅久惊慌失措的爬起来,被呼啸而来的羊群撞的东倒西歪。

摇晃的视线里,安久看见一个须发花白浑身脏乱的老叟一溜小跑过来,朝她招手,“快来搭把手。”

 

第二十三章 安久的爱好

书童看见疯狂的羊群,吓的赶紧往院中逃窜。

安久看见一团一团毛茸茸的羊,顿时来了精神,趁着梅久心神慌乱顺利控制身体,朝那老叟道,“要做什么?”

老叟大喊,“拦着羊,别让它们跑进院子里。”

“好。”安久从篱笆上抽出一根竹竿,站在门口一阵猛抽。

院子里的人都准备赶出来帮忙,谁想刚刚赶到门口,就见冲在最前面的羊竟然被安久抽趴在地,后面的羊群受惊立刻向两边跑。

老叟呼哧呼哧喘着气,半晌缓过劲儿来,看见门口几头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着羊群逃窜,老心肝疼的一颤一颤,瞪了安久一眼,“小兔崽子,使这么大劲!”

安久没说话,把竹竿插回篱笆上。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朝老叟施礼,“先生。”

书童从门内探了一下头又飞快缩回去,等整理好仪容才出来,“清明先生。”

“赵山长腿伤好了?”陆清明问道。

书童恭敬道,“已经好了,多亏了先生的药。”

“他那眼神,比瞎子强一点,偏要独自去散步,哼,下次摔死了也甭来找我,我那药都是辛辛苦苦采来的。”陆清明嘀嘀咕咕,心疼那点药。

书童赔着笑,转移话题,“是,是,回头我一定劝着山长。对了,先生,这位是十四娘,山长让我送她到您这里来。”

梅久刚才听见陆清明骂了安久一句,心中很不安,奈何动弹不得,只好催促道,“快向先生赔礼吧。”

“赔什么礼?给我老实呆着!”安久对梅久这个性子很抓狂。

梅久性子柔弱,行事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人,能忍着就绝对不会想到去反抗,只有在危及到亲人时,才会显现出保护者的一面,然而,也许是因为天性原因,梅久的保护也仅仅是用自身去挡住危险。

算了!反正她出手也只是为了保护好这具身体,她收回意识对身体的控制,留梅久去面对陆清明。

梅久发现又能动了,略略适应了一下,立刻蹲身道,“方才一急之下伤了先生的羊,请先生恕罪。”

安久很不满,“是他自己要搭把手。”

陆清明负手踱步过来,“十四娘?别蹲着了,起来。”

“是。”梅久道。

陆清明沉吟,现在可是一点看不出前一刻拿着竹竿抽羊的劲头,他抚须和蔼的问道,“你喜欢放羊不?”

所有人都愣住,心道这十四娘对羊下手那么狠,怎么也看不出来是喜欢放羊的吧!难道是为了惩罚她?

安久也稍有些惊讶,旋即道,“喜欢,喜欢。”

梅久心里正乱,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女子,哪里想过放羊的事情?但听着安久的话,总觉得心里似乎真的很喜欢,便答到,“喜欢。”

这些出身大家族的孩子并没有嘲笑她的回答,反而很好奇陆清明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那以后你就帮我放羊吧。”陆清明嘿嘿笑道。

“是。”梅久嘴上应着,心里却问安久,“你真喜欢放羊?你会放羊吗?”

“谁生下来就会做事情!”安久心情好,总算没有说出什么毒言毒语,“我以前就有个愿望,如果我能活到三十五岁,就买下一个农场,养两百只羊,两条牧羊犬,再种一顷葡萄。”

她临死的时候,只看见一小片天空,但天空上有一团白云,像只羊。她的一生没有失误,末了又看见了藏在心底的东西,那时候她觉得结局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