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安久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可以说,安久对于梅亭君的死没有丝毫感觉,但想起梅亭瑗和梅亭竹痛不欲生的样子,便又想起当时心底的那一点动容。

“也许吧。”她道。

亏得梅亭瑗没有醒来,否则非得因她这样云淡风轻的回答动起手来。

梅亭春沉浸在悲伤和劫后余生的欣喜中,无暇多想安久的话。梅亭竹冷静些,心里虽因兄长死亡而难受,却也知道这个十四妹刚回家不久,与他们接触极少,没有感情才是正常。

顾惊鸿似乎也想起这一点,便放弃了这个问题,转而问道,“第一次经历这种厮杀,感受如何?”

“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无聊的人。”安久直截了当的撕开他的试探,“有什么话就直说。”

顾惊鸿沉吟道,“你与其他人太过不同,我想忽略都难,今次控鹤军神武一支遭受重创,我不得不怀疑神武军或试炼者中间有内奸。”

“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安久没有直接辩解。

“此话怎讲?”顾惊鸿道。

安久道,“我岂会做那帮窝囊废的内应!”

顾惊鸿想想觉得颇有道理,敌方有化境弓箭手、那么多九阶高手,还拥有带有爆破力的强弩,竟让控鹤军和试炼者存活这么多人数,站在敌方的角度来看,此番也不是一次成功的暗袭,幕后指使者怕是要气到吐血。

“是神武指挥使调度有方吧。”顾惊鸿道。

 

第六十七章 梅久,我决定离开

顾惊鸿笑笑,不再说话。

他觉得安久行为奇怪,心里却并不是真的怀疑她是内奸。

“副使,您觉得这次幕后黑手可能是谁?”梅亭竹问。

顾惊鸿沉默许久,才道,“太多可疑的人了,单是控鹤军之内就有不少人想铲除神武都指挥使。”

“为何?”梅亭竹蹙眉道,“这么多人齐心协力,想除掉指挥使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知道神武都指挥使在控鹤军官职有多大吗?”顾惊鸿从来都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哪怕杀人亦是如此。

控鹤军中的官职是机密,就算是四大家族也无法数出全部的职位,但是一些机要长官还是知道的,“不是神武军最高指挥官吗?”

“是的。”顾惊鸿道,“神武军一直都是由崔氏一手把控,这位新的都指挥使来自控鹤院,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最明显的两个可能,一是就是崔氏为了除掉指挥使策划此次暗袭,再就是都指挥使是皇上的人,奉命‘监守自盗’除去各大家族。”

梅亭竹怔愣片刻,“我还以为,您不会说的如此直接。”

“都是把命栓在腰带上的人,有什么可忌讳?”顾惊鸿道。

梅亭竹转眼看去,光线映着包裹在面巾后的精致侧脸,顾惊鸿眼睫微垂,眼底映出一片雪光,显得分外安静。梅亭竹心中感觉怪异,就算在平时,似他这般如此和善温柔的郎君也不多,此时此刻,真是想象不出他挥剑杀人时心里想着什么。

“似乎不曾听过控鹤军中有‘顾’姓家族。”梅亭竹道。

顾惊鸿恍如未闻。

破晓前,天地之间分外静谧。

回到梅花里,几人回了各自的居所。顾惊鸿则去拜会梅氏家主。

天边晨光在厚厚的乌云上镀了一层金边,玉微居,红梅怒放雪中。

“娘子?”遥夜站在廊下,一脸惊诧的看着安久。

她身上斗篷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紧身的黑衣和手臂、腿上帮的弩机,晨光下,浑身隐隐泛着暗红色。

安久扯掉面罩,脸上黑一片红一片,很是狼狈。

“娘子!”遥夜冲下来扶着她,眼圈发红。“您先进屋,奴婢为您准备沐浴。”

“嗯。”安久抬步去了正堂。

遥夜吩咐其他侍婢去烧水,自己先端了一盆清水先过来给安久擦拭手脸。

“奴婢以为还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呢。”遥夜记得以往试炼至少都要两天。“老天好歹长了眼,娘子好生生的回来才不枉嫣娘子一片爱女之心。”

安久听着遥夜的絮叨,盯着她帮自己解开护手的动作,脑海中有片刻的恍惚。

这短短时间的经历,让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有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她忘记了梅久,忘记了梅氏,忘记了在梅花里的一切经历,重新体会了世间唯余一人的孤寂…

“姐姐,姐姐!”外头脚步声急促。

遥夜停下动作。转身去开门。

梅如焰疾步进来,看见浑身是血的安久,一把抱住她。哽咽道,“你总算回来了!”

梅如焰哭了一会儿,发现安久没有任何反应,便松开手端详她,“姐姐吓坏了吧?”

“自从娘子走后。十五娘一直都没有睡过。”遥夜蹲下来继续为安久擦手。

安久看了梅如焰一眼,见她眼底果然有淡淡的青色。“回去睡吧。”

语气生硬,不像是梅久一贯的风格,遥夜的动作顿住,仰头看她。

“都出去。”安久道。

梅如焰轻轻唤了一声姐姐,见她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便道,“姐姐好好休息,我下学再来看你。”

遥夜把帕子放下,躬身退了出去。

安久静静坐了一会儿,用帕子胡乱擦了擦脸颊,外边遥夜便问是否要沐浴。

安久应了。

雾气氤氲的浴室里,她除去黏糊糊的玄衣,整个人没入池水内,血在水中晕开来。

遥夜看的触目惊心,“娘子可受伤了?”

怎么可能不受伤?只不过她受的都是小伤,这些血大都属于别人,说不定还有梅亭君的。

“小伤。”安久道。

“那可大意不得,这么多血混到一处,污了伤口”遥夜说着说着,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十四娘不对劲,那从骨子里透出孤僻冰冷,并不像是受到惊吓。

“你出去吧。”安久不怕别人看,但也不习惯在洗澡的时候有身旁有人。

遥夜退下去。

安久仰头靠在池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的回放“惊弦”,其间又突然掺杂着梅亭瑗竭斯底里的哭泣和梅嫣然笑容。

她惊醒,把整个身子没入水里,温热的水包裹全身,她抱住双膝蜷缩起来,像在母胎中温暖安全。

浴毕,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安久还没有丝毫困意,回到寝房,便披了裘衣靠在窗前看雪景。

遥夜进来几次,都看见安久同一个姿势没有动过,安静的好像只是屋里的一件摆设,若不是呼吸时的雾花和偶尔眨动的眼睛,她真要上去探探鼻息了。

快一个时辰的时候,遥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子,用早膳吧。”

安久动了动手脚,站起身来。

遥夜忙把放在桌下的凳子拉出来。

安久到桌边坐下端起碗默默吃着。

玉微居中,因少了梅久而变得异常沉闷,安久回复了最“正常”的状态,也是梅氏最寻常的气氛。

“不要躲避了。”安久边吃饭边在心里道,“梅久,我已决定离开。”

方才坐在窗前的时候,安久想了很多,再次经历前世的生活,她突然觉得特别厌倦。

这种情绪不知从何而生,瞬间爆发。除此之外,在这世上最能撼动安久的只有梅嫣然对梅久的无私母爱,她不想为了自己毫无意义的活着而毁灭它。

“启长老的意思,在同一具身体,精神力越强大就越容易被摧毁。”安久咽下最后一口粥拢紧大氅,走出寝房。

“娘子要去哪儿?”遥夜问道。

“找启长老。”安久道。

重活这一遭,有幸感受到“惊弦”,有幸遇见梅嫣然,足矣。

第六十八章 试不试

无论是那股杀戮的冲动,还是安居一隅的愿望,都不足以支撑安久恋生。

安久一直以为自己情绪不稳定是因为精神问题,然直到现在她才想明白,人是群居动物,除了本身怕死恋生之外,必须要以感情作为支柱,倘若没有一丝感情维系,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填补这份缺失。

从前她是没有感情的武器,如今深埋的本能被渐渐唤醒,她越是体会得到感情,便会越会觉得空虚。

这种东西抢不来,她也不懂得怎样对别人产生感情,更不懂得怎样让别人对自己产生感情。

无论是前世今生,她一个人踽踽独行,没有变过。

与其说她失去了与人相处的能力,不如说她关起心扉,不愿也不敢与人接近。

一阵风过,启明堂前的雪悉悉索索的坠落在雪地里,惊起停落在枝头的麻雀。

安久抬手,门扉恰在此时打开。

莫思归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诧异,待瞧见她一脸生人勿近,顿时兴致盎然,“哎呀,十四你回来啦!我听闻你们提前回来了,怎样?可有受伤?表哥这里有好药,用了之后保管不留疤。”

“启长老可在?”安久自动忽略他的啰嗦。

“外边冷,进来再说吧。”莫思归让开,引领安久进了药房内。

屋内充满浓浓的药香,药炉上药罐咕嘟嘟的沸腾,盖子被顶开,药汁四溅。

“熊孩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去了!”莫思归忙寻了一块干净的抹布包着药罐端下来。

“你随便坐啊!”莫思归用抹布顺手擦拭了地上的药汁,自顾说道,“这是阿瑗的药,听说她受了惊,醒来便哭个不停!可怜我那二表弟。年纪轻轻就没了,家主和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你伤心吗?”安久问。

莫思归习惯自己在一旁叨叨,本没想着得到回应,听见安久搭话,不由愣了一下。

“我在梅氏,同辈人中也就与大表弟、二表弟处的好些。”莫思归叹了口气,“我平素虽不大喜欢他总一本正经的说教,但他突然没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总觉得,过两天他就会来找我拿药孝敬二老夫人。若说伤心…大抵是医者见惯生死,要无情一些。我竟然并不多么难受。”

莫思归就是个话唠,尤其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总喜欢喋喋不休的问不停,这回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安久心平气和的时候,自然不会放过,“我那惹人怜爱的小表妹呢?”

“梅十四?”安久道。

莫思归翻了个白眼。“是啊!难不成你以为说的是你?”

“你想见她吗?”安久没有气恼,“启长老说,双魂一体,越强的精神力越容易受损,你会扼杀精神力吗?”

莫思归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你要作甚?”

“回答我。”安久盯着他。

莫思归干咳一声,道。“我懂,但是没有试过,毕竟天下间像你这种情况极为罕见,能碰上一个,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给你个机会试试。杀了我。”安久道。

莫思归见她神情平静,更加好奇。“看你也不像是懦弱之人,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竟然要寻死。”

安久道,“你不是想见你那惹人怜爱的小表妹?达到目的就成,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才没那么傻,这事儿不管成与不成,智长老知道了,头一个饶不了我!”莫思归看了看药罐,“火太急,损了药效。”

他说着,竟然没有倒掉药汁,反而把它放在炉上继续熬。

“受惊这种事情,光靠药可不成。”莫思归兀自解释道,“有点药效就好,难不成还得靠汤药挨过心伤?世间可没这么神的药!”

安久盯着他被炉火映照泛红的脸,突然想与他聊聊,“你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

莫思归抬头,呲牙道,“你这人真是不会聊天,哪有像你这样上来就戳人心窝子!”

“不然呢?”安久本着不耻下问的心态道。

“没什么,若是旁人,能有这么好的脾气?也就是我。”莫思归搔了搔头,撇撇嘴道,“你以为我自己贴上梅氏?老子一个人在汴京混的风生水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是梅氏非要把我接过来。”

他独身一人过着没人管没人问,过的虽然颇为自由,但也十分寂寞。当时是梅政景去接得莫思归,两人颇为投缘,莫思归便心甘情愿的跟着来了梅花里。

“都是那个没正经的表叔!把我哄过来就丢到启长老这里了。”莫思归往安久身边凑,压低声音道,“说起来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闹了一出,我眼下说不得也就跟我那大表弟一样。”

“不过我得说明一下。”莫思归急急补充了一句,“我一点也不小。”

“你非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小?还是说,你对自己的表妹有想法?”安久鄙夷道,“禽兽。”

“知慕少艾何错之有?”莫思归取出红杏出墙的扇子给炉火添风,“不解风情。”

莫思归突然想起来,“你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来找我的吧?”

“你一向都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安久道,“刚才见着你开门,才突然想起来有你这么一号人,心觉得找你比找启长老方便。”

莫思归一甩折扇,愤然道,“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你是不是健忘,刚才说了不想办,还让我还求什么?”安久道。

莫思归合扇敲着脑门,“我这么心平气和的人都被你惹出怒气来了,可见你多么不招人喜欢。”

他见安久起身准备离开,立刻冲到门前拦着,又换上嬉皮笑脸,“你这个人太不耐说了,咱开个玩笑嘛,你看你怎么转身就要走。”

安久没有动情绪,只是觉得他不肯做这件事情,再待下去毫无意义。

“我答应你试试。”莫思归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

但是安久断定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跃跃欲试,刚才只不过是拿乔,“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如果成功我就会消失,没人承你的情,如果不成功,我更不会承你的情。”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趣儿都没有。”莫思归抬抱臂靠在门框上,探头往外面廊上看了一眼,“你身边有个暗卫,我不解决他,咱们怎么好说话!”

这个解释还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安久又坐下,说明了现在的情形,“梅久现在不知什么情况,没了音讯,我能感觉到她还在,但是没有任何反应。”

第六十九章 安久的善举

“让我把脉看看。”莫思归眼睛闪闪发亮,他自从学会了用真气把脉就到处找人实验,这种方法比单纯把脉要精细千万倍,他很想知道双魂的脉象会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莫思归的手指搭在安久的手腕上,缕缕真气幻化成如丝线,缓缓渗透。

他仔仔细细的探寻整个经脉,都没有发觉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他不死心,一遍又一遍的探寻。

两盏茶时间过去,莫思归终于在心脉周围发现细微的不同,那里一些微小的波动不似整体平缓,他试着用真气接近,那种小小的波动突然又消失。

安久见莫思归两鬓边渗出汗水,脸色越来越苍白,开口道,“好了没有?”

莫思归微微蹙眉,没有答话。

屋内只有药罐中咕嘟嘟的声音,安久感觉周围空气微动,一只白净有力的手突地握住莫思归的手腕。

安久感觉体内的真气迅速消散,她一仰头,便看见了启长老满脸怒容。

须臾,待莫思归睁开眼,启长老一巴掌扇到他的后脑勺,吼道,“熊孩子!你想寻死给老夫滚出药庐!老夫这里只有横着进来的人,还没有横着出去的!”

莫思归被揍习惯了,处变不惊的抚了抚后脑勺被拍乱的头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

“活蹦乱跳!”修身养性几十年的一代神医被气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你说!这几天老夫多少此在悬崖边上拽住你?再不听话就滚熊!”

启长老刚刚从后山采药回来便发现有个暗卫晕在走廊的梁上,再走近几步又闻见安神药中混杂着一股迷魂散的味道,就立刻猜到又是莫思归干的好事!

启长老此时此刻特别后悔教莫思归真气把脉的方法,他天分高,有很强的领悟力,起初启长老特别欣慰。可是没过几天就发现自己摊上大事了——这熊孩子竟然逮着个人就试!简直是当内力是路边捡的破烂!

要知道,这真气把脉极为耗费内力和精神力,偶尔使用能够淬炼精神力,于长远来说有利无弊,但若是短时间过量使用,则会造成内力枯竭、精神力衰退,弄不好就会猝死。

启长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多次严肃警告过莫思归,但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启长老缓缓抚平怒火。再次警告道,“你给老夫消停点,否则打断你一双欠收拾的爪子!”

莫思归懒洋洋的往旁边的药柜上靠。折扇撑着下颚,咧嘴笑,“我听话着呢,都三个时辰没试过了,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