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门前才前渐渐归于平静,鲜血成河,腥气冲天,皇宫之上的天空被映的一片通红。

楚定江回头,看见安久拄着伏龙弓立于血泊之中,宛若一尊石碑。他的心微沉,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眨眼间便站在安久面前,哑声唤道,“阿久。”

安久微微抬头。

清晨的风微凉,夹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楚定江身上的大袍早已粉碎,劲装裹着健硕的身躯,胸口、手臂上有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还在向外冒血,但安久知道这些都是皮外伤,他的状况并不算太糟糕。

“嗨。”她咧嘴一笑,发丝随着晨风微扬,映着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面上,整个身子向后倒去。

“阿久!”楚定江一把抓住她,手臂上已经凝结的小伤口被挣裂,血液再次涌出,将两人身上的玄衣都浸湿。

第三百四十三章 伤

身后纷扰嘈杂的战场已不能丝毫撼动楚定江,他的眼里、耳中、心底全都是安久。

他从震惊和心痛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寻了三粒药丸给她服下,然后带着她迅速离开皇宫,赶回梅花里刹云居。

梅花里的湖面上一如往常的雾气渺渺,前些日的战斗死伤令雾气至今盘踞着血腥气。

两人乘舟登岛。

水面上小舟急穿如梭,楚定江不时垂眸看看安久的状况。

精神力造成的创伤非同小可,轻则数月难愈,重则痴傻或死亡。楚定江能够确认安久是因为精神力瞬间抽空才导致昏迷,倘若没有大碍,安久会自然醒来,然而若因此受到重创,能够医治她伤势的医者,当今天下他也只能想出一个莫思归。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就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梅花里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

船刚靠岸,隋云珠便迎过来。

楚定江没有说话,将船桨随手丢在岸边,抱着安久回她自己的屋子。

隋云珠还没有来得及问情况,眼前便只剩下一道残影。看见两人身上的伤势,他猜到汴京那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到会又谁能把两个化境伤成这样。

日光破云而出,洒下万丈金辉。

光亮从漏花窗撒进来,一道道光束中轻尘飞舞,楚定江已经把安久放在床上,弯身捏住她的脉搏。

他很擅长医治外伤,但对于内伤束手无策,更逞论这种玄之又玄的精神力!他皱眉探了半晌,确认她脉搏一切正常之后才放了一半的心。

“大人也先包扎一下吧。”隋云珠拎着药箱进来。

楚定江沉默许久,回身道,“你看着她一会。”

“是。”隋云珠道。

楚定江拎着药箱大步离开。

隋云珠满心疑惑,躺在床上的安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表情中甚至带着些微笑意,如果不是楚定江浑身低到极点的气压,说安久只是睡着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楚定江没有离开太久。

只过了一盏茶,他便清理好自己,穿着一身宽袍大袖,墨发披散着走了进来。

楚定江的装束一向神秘而拘谨,大多时间都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劲装,外面一件斗篷将浑身遮得密不透风,隋云珠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随意的装扮,只觉得眼前的人充满古朴气息,仿佛从遥远的过去走来。

楚定江坐上床前的绣墩一动不动,大袍垂散在地,身姿挺拔有力,斯文与粗犷结合的恰到好处。

隋云珠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感觉到从楚定江身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威压,挣扎了须臾,终于鼓起勇气问,“大人,十四出了什么事?”

楚定江动作微动,半晌才答话,“她精神力枯竭。你去找莫小药过来。”

莫小药也就是莫思归的那个药童。

隋云珠心说莫小药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可能有本事医治安久。尽管心有疑惑,可楚定江的话永远都是那样不容置疑,他还是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去找莫小药。

少顷。

隋云珠带着一人一虎进来。

大久嗅到安久的气息,欢快的冲到床前,用胖乎乎的爪子拍拍她的手臂。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它歪着虎头,用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艰难思索。

“你可知道如何找到莫思归?”楚定江转身问莫小药。

第三百四十四章 堪不破(1)

第三百四十四章

莫小药道,“先生没有说如何联络,不过大久是追踪虎,应当能寻到他。”

楚定江看着那头一脸傻相的老虎,陷入犹豫。他知道大久和小月是莫思归养的追踪虎,但大久是专门用来寻安久行踪的,是否能够找到莫思归还是未知数,或许它和小月之间有些感应,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感应有多强。

“忙去吧。”楚定江道。

莫小药看了大久一眼,见它不打算走便独自出去。

隋云珠猜到楚定江心中所忧,“大人守着十四,属下带大久去寻神医。”

楚定江点头,“也好,你能掌控这只虎吗?”

“只要有食物,很好掌控。”隋云珠笑着上前揉了揉大久的脑袋,掏出一粒毒药在它鼻端一晃。

正在思索的大久循着味儿一脸陶醉的跟着他出去了。

楚定江揉着眉心,神情复杂。

这头老虎的贪吃也不知是不是也随了安久。

日影西坠,月东升。

楚定江维持一个姿势凝视安久,始终没有动,仿佛一座万年不移的山岳。

朱翩跹和盛长缨进来时,便看见这幅凝滞的场面。

“定江。”盛长缨开口。

楚定江衣角微动,旋首露出个侧脸,“你们来了。”

两人走到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安久,盛长缨道,“看着气色很好,想来没有大碍。”

楚定江闻言笑笑,“不必说安慰我的话,不管好歹我都受得住,若真是醒不过来,我更得好好的,我好了才能照顾好她。”

他是一个冷静到寡情的人,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都在细微颤抖。没有人发现,只有他知道这才是真正安慰自己的话。

盛长缨多少了解楚定江一点,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能这样想最好。”

朱翩跹忽然道,“是智长老所为?”

楚定江嗯了一声。

智长老虽然惜才,但在弓道上也极为自私,别人触到弓道巅峰总不如自己亲自登顶。许多人通过努力都能达到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巅峰,真正的巅峰只有那寸许之地,只能容得下一人,所以距离那处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是孤独的,他要登顶的同时也想除掉其他有威胁的同等高手,尤其是像智长老这样似乎永远只能停留在巅峰之下一步的强者。

当初安久显露出弓道才能,智长老决定悉心栽培,当时她与智长老之间的实力是云泥之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渺小的存在,竟然先一步射出了惊弦!智长老一直平静的心被瞬间粉碎。

如今再对峙,他发现那个自己曾经俯瞰的蝼蚁仅用短短时间就爬到了自己的头顶,这一刻,他的心情复杂,连自己都辨不清究竟是嫉妒、欣喜、惊诧抑或不忿。

其实如果没有安久在那里,智长老或许会考虑自己的立场,而不会如此疯狂。

太子过于阴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倘若太子真的登基,梅氏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虽说一直处心积虑要篡位的二皇子也不能算光明磊落,但相比之下要好的多,以智长老的智慧,应当知道怎么选。

可如果当时不是那一箭太过惊险,就没有必要暴露安久,她也不会被智长老盯上。

“宿命安排的敌人。”朱翩跹叹道,“命中该有此劫,躲不过。”

她想说,祸害遗千年,梅十四不会及早玩完,但看着楚定江的脸色,她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也没敢说出口。

“你阅遍江湖事,是否有精神力抽空昏迷的先例?”楚定江看向盛长缨。

盛长缨犹豫一下,“你知道能把自己精神力压榨一丝不剩的人,本身精神力和毅力都十分强大,所以并不多见,我只听说过一例,还是在五十年前。”

“那个人结局如何?”楚定江知道他铺垫这么多是为了缓冲那个悲剧的结局,心里也有所准备,但他依旧得听,哪怕多一点经验也是好的。

盛长缨道,“那是个内修化境强者,他昏迷了一年以后…去世了。”

人活在这世上,除了需要肉身的生命力之外还需要精神支撑,普通人也有精神力,只是太过弱小,仅够支撑生命。

倘若精神力坍塌,*生命力再强也只能是一个活死人。

沉默使得气氛显得很压抑。

楚定江看起来太坚强,似乎不需要任何安慰,连陪伴都显得十分多余,两人坐了一会儿便离去。

“唉!”人已经走远,楚定江不禁沉沉一叹,粗糙的手指顺着安久的脸庞轻轻摩挲,描绘着她秀美的面部轮廓。

第三百四十五章 堪不破(2)

岛上所有人都认为楚定江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之人,然而直到三天以后,众人才开始着急起来。

这三天里,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喝一口水,一直坐在安久的床前。

“大人,好歹吃几口吧。”李擎之劝道。

没有人回答。

李擎之不死心,端着一杯水到他跟前,“大人喝口水。”

依旧无人应声。

李擎之坚持一会,见楚定江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出去。

其他几个人都站在院子里,朱翩跹问道,“还是不吃?”

“嗯。”李擎之苦着脸道,“我本就嘴拙,哪里能说出打动人的话?大人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前,是铁了心要把那地儿坐穿,十四不醒他是不会动的!”

“他精的跟鬼似的,什么花言巧语能哄得了他?”朱翩跹看一眼那紧闭的房门,“你最朴实,说不定他能听进去你说的话。”

李擎之送了三天的饭,说的话几乎都一样,而楚定江给的反应也一样。

“倒是我们低估定江对十四的情意了。”盛长缨叹道。

院内一阵沉默,小径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李擎之戒备的看了一眼,朱翩跹道,“是梅姨。”

话音方落,梅嫣然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怎么都坐这里。”梅嫣然觉得有些奇怪,岛上的人都不是很喜欢热闹,若是没有要事一般不会大白天聚集到一处。

李擎之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忙道,“十四陷入昏迷,大人一直不吃不喝的守着她。”

在其他人的眼里,安久是梅嫣然的女儿,有一个人分担痛苦,或许楚定江会不这么执着。

朱翩跹白了李擎之一眼,心道也不知道说的委婉点。虽说这对母女的关系不怎么样,但毕竟是母女。

“昏迷?”梅嫣然诧异。

“在屋里。”李擎之道。

梅嫣然顿了几息,去了屋里。

屋内洒满阳光,画面依旧凝滞。

梅嫣然走到床边。看着似在甜睡的熟悉脸庞,心慢慢揪起来。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华府里,却又觉得躺在这里的也是自己的女儿。

“你歇一会。”梅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楚定江道,“湖岸的梅林里有一群控鹤军在徘徊,是你的部下吧。他们要见你。”

楚定江动了一下,声音嘶哑,“二皇子赢了。”

是陈述而不是疑问。当时太子已死,虽然余党众多,但也不过是一场血战罢了。

“是的。二皇子已黄袍加身,选了十日后举行登基大典。”梅嫣然说的更详细一些,“功臣都要加官进爵,我不知道你在这次事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但你付出了心血。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回报?”

不,他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实现心中抱负,名利只是附带价值罢了,事到如今去领功也只是接了一身负担。

楚定江轻声一笑,没有解释。

“无论如何。总要给下属一个交代。她…毕竟是我女儿。”梅嫣然说出这句话,喉头突然哽咽,“让我照顾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是的,这是她的女儿,就算躯壳中住了别的灵魂。可这总算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梅嫣然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因为她不忍心看见熟悉的眼睛里透出孤独与冷漠,起初她得知事情真相,心绪复杂,憎恨这个占了自己女儿躯壳的孤魂野鬼。然而相处日久,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清晰的分辨灵魂与躯壳。

如今看见安久躺在床上,梅嫣然除了心疼,更觉得心酸,这个孩子一直都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她也没有漏掉那隐藏在冷漠背后的孺慕之情。

“我去去就来。”时隔三天,楚定江第一次站了起来。

梅嫣然点头,替他坐在床前看守。

外面的人看见楚定江出来不禁欣喜,可惜还没来得及打个照面,眼前便只剩下残影。

梅林。

楚定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群黑衣人藏身之处。

“大人。”众人现身,冲他单膝跪下。

楚定江目光一一掠过每个人,最终停留在一个持刀的男人身上。

那人感觉到巨大的威压,浑身骨头几欲碎裂,他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咬紧牙关拒不请罪求饶。

“夙,安排你带人阻挠智长老,为何不行动!”楚定江语气平静,但威压如一座山从天上砸下来,似乎连大地都在止不住颤动。

夙的脊背瞬间被汗水浸湿,感觉到楚定江的压制放松了一点,他才能说话,“当时有另一个弓道高手与智长老对峙,属下以为计划有变。”

“这不是借口,说实话。”楚定江冷冷道。

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控鹤军,没有接到改变作战计划的命令,绝对不能随意行动,这是刻在骨血里的规则。

夙在他的威压之下挣扎着吼道,“因为何采!”

当他正要带人去围困智长老时,看见何采孤身潜到了太子身边,他知道只要她一出手,不管成功与否都必死无疑,所以他私自改变作战计划,欲图保住何采。

夙放弃挣扎,整个人趴在地上,模样十分狼狈,“你知道她喜欢你。”

楚定江挑眉,他还真不知道何采对自己有意思,当初他说要留下几个人保护安久,何采就自告奋勇的领了任务,除此之外,他与她的交集极少极少,甚至他在这些人面前连相貌都没有露过。

“因为她喜欢你,所以才奋不顾身的帮你完成大业。”夙察觉到身上的压制更松了几分,强撑着坐起来,仰头仔细打量这个领导他们的男人。

目测看来,楚定江的确每一样都比自己优秀。

“她见过那个女子之后,答应随我一起回老家。”夙坚毅冷然的目光变得柔和,“我追随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与何采一起弃刃归田,如果她死了,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楚定江沉默须臾,“你走吧。”

夙似乎没有想到楚定江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不禁怔住。

楚定江道,“愿意归隐的人现在可以离开,有想领赏的人留下。”

第三百四十六章 堪不破(3)

第四百四十五章

在场几十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开,只有夙留在原地。

“何采没了,属下想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夙道。

夙是个孤儿,从十二岁起被收入控鹤院,经历数不清的生死试炼最终加入控鹤军。他接触杀手一行较晚,在以后日日夜夜枯燥的厮杀里,十二岁以前的一切种种都越发的鲜活清晰,就连几次与乞丐抢食险些被打死都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他始终,都无法真正做到心如寒冰。

午夜梦回,脑海里都是自己曾经杀掉的那些人,他开始在控鹤军中找玩伴,用*和对方的体温驱逐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