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自是不胜寒,可你和你爹不一样,红叶,”宣无悔微笑,凝视她睁开的绿眸,“你觉得寂寞,是因为你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你真正的对手也不在这里,你做了这么多,赢了这么多,其实只想让那个人看见,是不是?”红叶怔住,然后猛地坐起身,悻悻道:“我开始讨厌你了,无悔。”

“嗯,”宣无悔拍拍她的肩,丝毫不以为意,“讨厌我吧,尽管讨厌。”

“我诅咒你孤身终老。”红叶切齿,看着他碍眼的笑容。

“正巧,我也不打算娶妻,”宣无悔笑,“天下这么多女人,我何必守着一棵树自寻烦恼,说起来,我甚是想念我那些可爱的姑娘们。”

“滚!”红叶一掌挥过去,却被他闪过。

宣无悔利落翻身,在离软榻几步远的地方轻巧站定:“其实,你和容似玉都挺有意思的。”

红叶瞪他。

“虽然你俩这对夫妻整天像冤家一样,谁也不待见谁,但你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他暗中使力,粮草也没有那么顺利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宣无悔正色道,“四爷党和

东宫私下里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里暗里都得下功夫,容似玉这个太子不好当。”

“我明白,”红叶蹙眉,“老四和户部关系匪浅,他也素来不服父皇对容似玉这个长子的偏爱。”

“不管你和容似玉的私人感情究竟如何’在拥护东宫的朝臣眼里’在所有外人看来,你始终是东宫的重要人物,”宣无悔清俊的容颜上起了凝重之色,“所以你在军中的表现,在战场上的成败,都将会不可避免地卷入政治争斗中。”

“早知道,不如像哥一样,只管打理生意就好了。”红叶轻语,伸手撩开窗帘深蓝的天空中,雪花无声坠落,一切如此静谧,丝毫不像是在会随时陷入战争的地方。

她忍不住想…千山万水之外,在那座皇城里,此刻可有一样的安宁?而那个人,又在做什么?

“红叶又赢了一战,还俘获了敌军大将。”容清望着自己刚刚书就的那副字,缓缓开口。

“儿臣已经听说了。”容似玉静立一侧,语气平淡。

“虎父无犬女,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竟不输当年的谢钦。”容清颇为慨叹。

“她的确是难得的将才,但她素来骄傲气盛,儿臣担心她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容似玉缓缓出声。

“你侧是了解她,”容清微微一笑,仿佛洞明一切的黑眸望着自己最赏识的儿子,

“因为她严惩了军中几位权贵亲戚,朝中几位大臣似乎隐有抱怨之意,他们有没有递过折子?”

“没有。”容似玉迎着他的目光,镇静地答。

“哦。”容清点头.淡声道,“那你先退下吧。”

望着容似玉远去的挺拨背影,他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一一好小子’居然敢骗他,明明就扣下了那些告红叶的折子.居然还不承认。

看来,他应该把这个有趣的发现告诉冉心 …

笙歌舞处航筹交错,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不时有朝臣向一名紫衫女子敬酒奉承。

“太子妃天姿绝色,却又战无不胜,实乃破军星转世,令我辈叹服。”

“韩将军虽身份高贵却征战四方,与边关将士同甘共苦,更是女中英杰。”

“好了,”红叶挥了一下手,俏颜浮上一丝厌色,嘴角带了抹不冷不热的笑意:

“诸位请尽兴,我连日赶回京城,有些倦了,先行告退。”

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些人,表面上阿谀谄媚,背地却里指着她骂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无论褒贬,赞扬攻诘,她一律不屑一顾,能让她放在眼里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喝了一点酒,身上是热的,夜风袭来才感觉到丝丝凉意。

沿着长廊慢慢走,也没有让谁跟着,她确实觉得有点倦.反正就是索然无味。

远远看着有宫灯飘移,有几人往这里过来,她瞥了一眼,只管走自己的路,却不想

为首那人直接奔了过来,一定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幸亏她闪躲及时,才没有撞上。

眸中薄怒微染,她正要斥责,一股掌风袭来,她侧首避过,才发现来人竟要扇她耳光。

“放肆!”开口的不是她,却是那先动手的女人,她衣着华贵,珠光宝气,气怒地

打量着红叶。

“见了兰主子也不行礼,你好大的胆子!”一旁的宫女也狗仗人势。

红叶低头扫了一眼自己,她就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素袍,脂粉未施,连一点首饰也未妆点,难怪会被人看低。

“兰主子?”她冷笑一声,缓缓欺近那个女人,嘴角轻启,一字一句地吐声,“你算什么东西。”

就在那刻,宫女终于看清了红叶那双摄人心魄的碧眸,再望向她眉心那颗红艳如火的血痣,顿时惊得跪侧在地,吓得簌簌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干什么?”那被称为“兰主子”的女人犹疑地看着自己的宫女,又看了看面色如霜的红叶。

“进宫没多久吧?你该庆幸没有碰到我的脸,”红叶看着她笑意冷然,“敢打我韩红叶耳光的人,你是第一个。”

语毕,她已狠狠挥掌,毫不留情地回敬在那女子脸上。

那女人尖声哭泣,踉跄退后。

“韩红叶,你干什么?”愤怒的声音传来.一个男人将那女子楼在怀里愤而指责。

“呀,七弟,她是你的女人?”韩红叶看着那个年轻男人微微一笑,“怎么说我也是你皇嫂,你这么直呼名讳,未必太不懂礼数。”

“韩红叶,你少来这一套.别以为自己有些战功,又绮仗着东宫的权势处处骄横霸道!”

红叶淡笑,不与他多言,转身打算离去。这个小皇子还年轻,嫩得很,她懒得和他计较。

“你就和太子一样,恃宠而骄,不近人情!”身后传来愤然的抱怨。

“打她的人是我,和太子没有关系,”红叶转首看着他,语气犀利.“我们自然是及不上四弟对你的亲厚吧?”

七皇子神色不平:“四哥邸里不如太子?父皇却只偏宠他一人,他不过是个”

“他不过是个庶子,”红叶冷冷地看着他,“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吧?让我猜猜看,你们是觉得委屈么?认为父皇偏爱太子,只是因为爱屋及乌,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指责或怀疑别人的时候.最好先掂掂自己的分量.都想得到父皇的赏识,都

想得到太子的荣耀是么?那你怎么没想过,你们寻欢作乐的时候,容似玉正在外面

奔波辛劳,或者挑灯夜战批阅公文?”

七皇子怔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叶不想再听他辩白,厌烦地疾步离开。

论治国经世之才,皇子之中没有一人及得上容似玉。红叶想起那个男人,自幼时就规矩地饱读诗书,跟着长辈四处见识考察,看着他终年沉静古扳的表情,她曾经怀疑他孩童的身体里装的其实是一个大人的魂魄。

她忍不住想起在关外征战时,他写给她的那些书信。他素来寡言,来信不是“粮革五万石,已于某日出发”,就是“攻打凤军山之策,可行”,要么就是兵粮的数量,要么就是日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有时只叫她看得莫名窝火烦躁o

“红叶口”有人在身后唤道,声音低沉。

她转过身,看向那张熟悉的容颜。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眉。

“其实刚才,你没必要对七弟说那么多。”容似玉走到她身旁,淡淡开口。

“你都听见了。”红叶望着他始终平静的神情。

“嗯,”他唇角微勾,“说那些没用,越描越黑而已。”

“你想得开就好,反正也不关我的事。“红叶没好气地回答,足下轻点,跃上屋檐,在房顶坐下来。

身影一闪,却是他跟着上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这晚上上房顶的习惯侧是一直没改。”他说,抬头看天,星空无垠。红叶不搭理他。

“无论如何,谢谢你为我说话。”他又开口。

他无法否认,在她为他辩解时,胸中涌起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形容的暖意。

别人只看看他表面的风光荣耀,看不见他背后的努力和辛劳,而她.居然都明白。

红叶不语,脸色稍雾。

“只是下次还是给人留点情面,七弟好歹也是个皇子,你动了她的女人,他自然不高兴。”他提醒道。

“是那女人不对,先动手,要是我不是太子妃,只是身份低下的宫女,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的责罚,”红叶不平道,“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皇家人,其实还不是处处高人一等,仗势凌弱。”

容似玉唇角轻扬:“你是我妻子,也是皇家人。”

“呵,你还知道我是你妻子。”红叶嘲讽道。

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当初,为什么嫁给我?”

红叶怔住,表情僵硬地反问:“我曾经听到你对你母亲说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会娶我?”

“那时候…”容似玉轻轻出声,转首看着她:“父皇说你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你是父命难违,”红叶冷笑,“你还真孝顺,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你。”

容似玉看着她,黑眸深邃,似乎欲言又止。

红叶却觉得心头刺痛。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他盯着她的脸颊问。

红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道细长的疤痕,口气轻描淡写:“没什么’等疙掉了就好了。”

他缓缓伸手,终于触碰上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稚气如玉娃娃般的小女孩,经过沙场上的磨练,她看的是广阔山河,胸中怀千万雄兵,如今这倾国倾城的容颜里,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英气和豪情,让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叫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温暖的休温,自他之间传入她的肌肤,她微微一颤,往后退开,撇过脸去,依稀听

见夜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红叶,你前阵子军法处斩了那几个人,实在不妥。”他说。

“那是我的军队,我的下属,他们犯了死罪,我这样处置本就理所应当。”她丝毫不以为意。

拥兵自重,目无尊长,狂妄骄棵.”他想起控告她的那些折子,她确实是军事奇才,却又有着许多名将都有的缺点。

“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总是要注意,“他继续劝诫,“朝中对你已是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红叶冷笑,“怕是不止吧?大概也主要是四弟的党羽。”

“红叶,“他蹙眉,“我不想大家闹僵,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

“父皇坐山观虎斗,你这个太子做得还真累,”地淡嘲,“我不是你,没法那么面面俱到,像个圣人一样,你想维持其乐融融的假象,别人未必肯买你的账呢。’’

容似玉沉默,仿佛被她踩中痛处。

‘‘其实,也不见得有多难,’’红叶倨傲一笑.明亮的碧眸盯着他:‘‘你要多少天下’我都可以打下来给你,就算是你那亲爱四弟的府邸.我也可以夷为平地。’’

‘‘住口!’’他蓦地沉喝。

‘‘我说的是真的。’’她从容一笑,站起身,长发在夜风中飘扬,那种傲视一切的旷世风姿,天下独一无二。

可他却望着她眼神冷肃,森然道:‘‘你记住,红叶,这样的话,我永远不想再听第二遍。

五)

“怎么样,来不来得及赶在太子生辰前做好?”红叶望着眼前捧着一块赤色玉石打量的女官。

后者微笑回答:“赤枫石不可多得,玉质异常坚硬,要费一番工夫雕琢装饰.但既是太子妃送给太子的礼物,挽翠一定会尽早完成。”

“那就有劳了。”红叶将一锭金元宝放在她手里。

“太子妃折煞挽翠了,回回你都是首饰没做好就先打赏.况且这本来就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受此厚待的。”挽翠急忙谢道,不肯收下赏金。

“你别又叩又谢的,我最怕宫里这些繁文缛节了,”红叶爽朗一笑.身形已闪至门口,朝她眨了下眼.“记得替我保密。”

挽翠感激地点了点头。

“兰主子这伴新衣裳真好看。”刚走出司珍房,红叶便看见几个宫女拥着一位穿得花技招展的女子走过。

“呀’真巧。”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跟那女子打招呼,碧眸扫过后者的脸,“恢复得挺好,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是说嘛,我下手可是有轻重的o”

李幽兰看着她,眼神又恨又怕,却还是忍不住嘴硬道:“太子妃征战沙场,杀人都是家常便饭,只给幽兰一个耳光确实已是恩典。”

“脾气还挺倔,我喜欢,”红叶看着她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那件用料极其奢贵的裙袍上,“衣裳不错啊,我劝你再去做一件,京城菜市口有个裁缝师傅,手艺相当不错,衣服做得既合身又漂亮.价钱也不贵,你一定有兴趣去试试。”

言罢,她目不斜视地自她们面前走过,但走出几步她又忽然转过身嫣然一笑:“对了,忘了告诉你,那店门口招牌上两个字寿衣,你可得找准喽。”

听着后面传来的切齿声,菱唇边的笑意更浓跟她韩红叶斗,至少也该有容似玉的本事!

紫檀木桌上烛火摇曳.清冷的夜风从窗外送入,房内薄纱轻舞,映着一道沉默的昂然身影。

“这种天气你还开着窗,不冷啊。“红叶撩起纱帘,缓缓步入,诧异地望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

“忘了。”容似玉淡淡地答,抬起头望着她,目光晦暗不明。

红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你今天去哪了?”他突然问。

“就在宫里随便走走.无聊得紧。”她坐上他的软榻,姿势慵懒地绮着靠垫,“真难得,日理万机的太子爷怎么关心起我的行踪来了?”

看着她嘴边那抹微讽的笑,他蹙起眉。

“是不是你做的?”他开口,声音冷沉。

“什么我做的?”红叶疑惑地桃眉。

“李幽兰今天在少府监外被人暗算,摔在地上伤了脸。”容似玉的口气更冷了。

“李幽兰是谁?”红叶坐起身,依稀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感。

“上次被你赏了耳光的那个女人,”容似玉缓缓走近她.锐利的黑眸扫过她绝艳的面容,“不要跟我装蒜,红叶。”

“原来是她?浪费了一个好名字,”红叶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因为他冷漠的表情渐渐散去,“你怀疑是我暗算她?”

“你向来有仇必报,”容似玉寒声道,“红叶,你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她是七弟的女人,我已经警告你不可再多计较,更何况你已经给了她教训,现在又伤了她的脸,对一个姑娘家而言,这种手段不免有些歹毒。”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是我?”红叶站起来,仰着下巴怒视他,“你有什么证据?”

“李幽兰是被人以石粒弹中穴位而突然摔倒,从她腿上的痰痕看来,点穴手法刚劲,有这样功夫的人宫里没有几个,更别说是在少府监.可偏偏有宫人说你出现在那里,还与李幽兰起了口角,”容似玉陈述着调查所得的证据,眼神严厉地望着她,“你去少府监做什么?我已私下派人问过各房,他们都没有谈及你去那里做什么。”

红叶咬唇不言她去那里的目的,只有挽翠知道,而后者早得到她的嘱咐,自然不会说。

“如果我不说呢?”她冷笑。

“你非说不可。”他的眼中充满冰寒的怒气。

“我就是不想说!”红叶赌气道,跟他扛上了。

如果他客气地问,或许她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回答他。然而他一上来就已是将她定罪的态度,似乎只要她招供,那种咄咄逼人的冷漠神情,让她怎么甘心告诉他真相,告诉他她去少府监是为了偷偷准备他的生辰礼物?和他对她的怀疑相比,她的所作所为简直像个笑话!

“因为你根本就无话可说!”他沉喝,向来沉静斯文的脸上居然有种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太让我失望了,红叶。”

你太让我失望,红叶。

他的声音,狠狠地劈进了她的心头。

红叶怔怔地望着他,这一瞬,她感觉胸口仿佛被无数利刮穿透,痛得她发不出声音。

他不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