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检查了一下他的嘴——里面没有私藏别的药物;她又亲手把那颗仙人倒放到小风嘴里,以免他耍什么花招。

小风只喝了一口酒,美美地打个嗝,晕晕乎乎地叫了一声:“失算了…我应该…先——躺——到——床——上…”话音未落,他就栽倒在自己的牌位下,气息全无。

小蝶静静地看着哥哥,许久,一言不发。

躲到跨院里的张氏,这时候才探头探脑凑过来,“小蝶,他怎么了?”

小蝶没出声,探了探小风的鼻息——没有;摸了摸小风的心口——正在降温…

“哥哥?”她怯懦地叫了一声——她只在很小的时候,需要他保护的时候才这么叫过。自从她能打得过那些欺负她的少年无赖,她就没用这么软弱的语气叫过他。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英姿焕发、锐不可当地跳起来为她出头。

“哥哥?…傻瓜!”她忽然揪着小风的领口,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以为自己炼药的水平很稳定?就算上一次的仙人倒真的管用,这一丸就一定同样有效吗?你、你快吐出来!快给我醒来!”

小风一动不动,听不到她的叫嚷。

她手忙脚乱地冲回房间,翻箱倒柜,嘴里还不停地嘟囔:“我记得,仙人倒好像有一种检验的药物——是什么呢?师父说过,验尸的时候用这个可以抵消仙人倒的效力…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

她把所有的行李都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攒零钱的小匣子里,找到一块粘土似的紫色泥巴。

“有了!”她的眼睛放光,一阵风似的跑回小风身边——他的肌肤正在失去血色。

小蝶在紫泥上洒了几滴酒,揉搓了几下,从泥巴上掐下几小块,塞住小风的耳鼻,又把剩下的泥巴拍成薄片,封在小风嘴上。

一刻、两刻、三刻…小蝶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二十下…三十下…一百下…三百下…她似乎回到了那天,那个数着鞭声的可怕时刻。

她竟然那样呆呆地跪在他身边一个时辰,完全没有感到春寒浸入了她的四肢。小蝶那种好像绷紧的弦一般的神情,让张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刺激了她的神经。

许久,小风的手指似乎抽搐了一下——

小蝶不敢肯定。

他的手指似乎又抽搐了一下,胸膛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似乎有血液在回流,越来越红——

“唔——咳咳!”小风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把嘴边的泥巴撕开,不满地叫起来:“师父竟然把‘紫玉龙血泥’给了你?!这不公平!”

小蝶的嘴角抽搐着,整个脸都皱成一团。

“她怎么老是偏心你?这种宝贝我们见都见不上一面,竟然…”小风还没有抱怨完,就觉得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小蝶已经扑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求哥哥在九泉下保佑自己都落空——因为他还没到那个地方接听她的祈祷…

小蝶擦干净最后一把鼻涕时,时候已经不早,她估摸着不能去听说书了——不过听听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肯定比说书有趣。

“推算下来,我下山的那天晚上,你就醒来了?”她一边处理哭到阻塞的鼻子,一边闷声闷气地问。

而小风则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一边用半湿的毛巾清理妹妹留在他身上的眼泪鼻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刚好比你晚了一步。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个牌位都没有,还实实在在伤心了一场。师父说你下山的时候只要了我的牌位——妹妹,我真的很感动!我虽然没指望你扛着我的棺材走,但也没想到你这么浪漫。”他酸酸地做出一副热泪盈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会要师父以前行走江湖的令牌——那东西对她没什么用,但对你跑江湖的生计可能有很大的帮助。”

“师、父、说…我带走你的牌位?师父知道你活着?!”小蝶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鉴于她现在哽咽的声线,这一句大喊简直就是小风耳边的一声闷雷。

“是啊!”小风揉了揉耳朵,“我醒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守灵。”

怪不得…

小蝶本来一直期望师父因为她哥哥的死而对她有些愧疚。这些愧疚日积月累,终于让师父良心发现,化身神秘人物、好心的仙女或者精灵,给予小蝶多方面的暗中相助——怪不得师父迟迟没有表示!因为她知道小风没有死,她用不着愧疚!

“哼!”小蝶狠狠地哼了一声,不知道又想到什么。

每次她流露出恶狠狠的神情,都让小风不寒而战。

“其实…”他吞吞吐吐地打圆场,“师父对咱们挺不错。你也知道咱们门中规矩有多严苛,行刑时作弊脱逃,至少罪加一等。但是师父没声张,她说我在药宗已经死了,不能再留下。她让我下山,还让我挑一样东西带走——你说,她对我是不是很宽容?”

“等等!”小蝶一推手掌,拦住了哥哥后面的絮叨,“你挑了什么?”

这才是实际的问题嘛!算她师父良心没有完全坏掉。

小风显示出得意之色,伸手入怀,故作神秘,“当然是——铛铛!师父当年的令牌!你没有要,所以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啊——?”小蝶顿时很气馁,肩膀抖动了半天,才用忍无可忍的口吻发泄自己的失望:“你是有恋母情结、充满幻想、生活在传奇故事里长不大的小男孩吗?我知道你崇拜师父,但?是——师父早就过时了!她的种种传奇和那块令牌都成为辉煌但腐朽的历史了!你真以为那块废铁还能号召江湖豪杰伸出援手、救人以自救? ——醒醒吧!”她喘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我还以为你会要师父珍藏的《烟露秘籍》。虽然要了本门秘籍会受到追杀,但你和师父是地下交易,刚好可以钻这个空子,让她吃个哑巴亏!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天真——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这块神奇的令牌竟然受到妹妹如此奚落,着实让小风为它感到委屈。他小心翼翼把铜牌揣进怀里,讪讪说:“我当然是你哥哥,这还有假?哼,你还不是一时冲动,只要了一块木头灵牌?有资格嘲笑自己的哥哥‘天真’吗?”

沉默…

沉默…

沉默…

最后,这兄妹二人似乎都不能再忍受大笑的冲动,抱着肚子捂着嘴,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张氏、赵兴、阿牛、冯骏和小萼都不安地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生怕他俩一时岔气救不回来。

“真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们!”小风狠狠拍着妹妹的肩膀,笑得脸红脖子粗。

“不用问!”小蝶搭着哥哥的肩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咱们的爹娘,肯定是那种为了浪漫愿意饿肚子的傻瓜!”

这天的午饭分外热闹。小风既健谈又风趣,他的话虽然多,却没让任何人厌烦,而是让饭桌上多了一股活力。

直到此刻,小蝶才想起来——她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欢哥哥。哥哥总是捉弄她、讽刺她,而且她也以回敬他的捉弄和讽刺为乐。

但今天,小蝶很想和他扮演一对无可挑剔的手足。

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哥哥眉飞色舞地讲述三年来的游历。

“…通州的莲藕不愧是天下一绝!我到那里的时候,刚好是新鲜莲藕上市的季节…”

呵,说得他有多幸运似的!小蝶心里鄙视了哥哥一下。他肯定是冲那莲藕去的,会错过新鲜莲藕上市的季节,才叫笨呢!

嗯?

等等…

小蝶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只是一时抓不住线索。

“贯州的面饼,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脆皮软馅…”

小风还在逸兴遄飞地描述他的口福,小蝶却已经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刚好在小风喘气喝酒的时候,吓得小风又是浑身一颤。

“哥哥…”小蝶虚伪地笑了笑,拍了拍哥哥的肩头——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让小风忍不住往后挪了挪。

“代州的师爷宗州的笔,通州的莲藕萍州的鸡,贯州的面饼恩州的米,普州的夜市雍州的戏,项州的茶馆信州的妓——你似乎是踏着‘天下十绝’的脚步在游历呢!”小蝶笑得更加灿烂,“哥哥,你的运气真好!今天刚好是雍州一年一度的大戏会拉开帷幕,就让你赶上了——你,不是来找我吧?你是来雍州看戏的,对不对?!”——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只能用“狰狞”来形容了。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哈、哈、哈!”小风干笑了三声,“不愧是我的妹妹!果然聪明颖慧。对了,说到天下十绝——我捎了些纪念品给你,我去拿…”

在小蝶的魔爪抓烂他的脸之前,小风“嗖”一声不见了——他以“风”为名原来是有原因的。

“哼!”小蝶气鼓鼓长呼了一口气,“我本来就不该把他想得太伟大!”

满桌的人呵呵一笑,“小蝶啊,有这么活泼的哥哥,是件好事情。”

“来了!来了!”小风抱着大包小包,回到饭桌上。“大家帮忙把桌子收拾收拾!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妹妹,现在我让你见识一下我朝的精华。”

他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代州师爷们的必读教材——《官场先行记》。这本书一向只是师爷们内部交流,只在代州某个特定的书肆、特定的时刻对游客出售。我现在把这本来之不易的书送给你!”

“《官场先行记》?”小蝶接在手里,没看出这薄薄的书有什么玄妙,“这有什么用?难道里面有宫廷御用的秘药偏方?”

“用处可大呢!”小风翻了翻眼睛,“卖书的介绍说,熟读这本书是混迹官场的第一步。它就好像一场大战的先行官——没有一个好的先行官,怎么能带动士气,取得胜利呢?这本书就是传说中的《官场宝典》的第十四次修订本,是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师爷必不可少的护身法宝!”

小蝶没发表评论,把这本书扔到一边。

“再来是这个!”小风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长盒子,“宗州毛笔十大名品之一的‘宗州狐笔’!”

“狐笔?你要毛笔干什么?除了药名,你什么字也不会写!”

“我这一辈子才能去几次宗州?总得留点纪念嘛!更何况,卖笔的说,这狐笔是用真正的狐裘制成,写出来的字柔中有刚——去年的新科状元最爱用的就是这种笔。”

小蝶摇摇头,对哥哥这种不理智的游览购物无可奈何。

小风嘿嘿一笑,“不过,我确实没什么机会写东西——送给你了。”

小蝶接过来,看了一眼那十二支一套的毛笔,转手递给身后的冯骏:“冯大哥,你留着用。最近这段时间不要买毛笔了——刚好可以给我省省钱。”

“这一样可是极品中的极品!”小风没理会妹妹的冷漠,神情肃穆地捧出一个小锦囊,“妹妹,看到这样东西,你就该知道:哥哥在享福的时候总是能想到你——”

小蝶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撑在桌子上,已经没什么兴趣。不过赵家三口和冯家父女对小风的收藏看得有滋有味,她也不好拂人家的兴致,只得懒散地问:“这又是什么?”

“通州莲子!”小风从锦囊中掐出一粒乳白色的莲子,“据说,这一粒是通州最好的品种‘浪里多娇’——不仅口感好,而且极易栽培…”

呸,他以为自己的妹妹发达了?住着豪宅、有荷花塘?他该不会以为妹妹和他一样贪吃、为了吃个莲藕就挖个荷塘吧?

小蝶接过莲子,装回锦囊里,递给小萼,“拿去当个护身符吧。”

接下来,小风得意地扯出一个油布包,“看到这一样,你就会知道:当妹妹的不佩服自己的哥哥不行!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把这个东西留下!现在,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果然没有错!”

小蝶拧紧了眉头,一脸怪异地问:“哥哥…为什么我闻到一股臭味?”

“它原来可是香喷喷、天下闻名。”小风讨好地冲赵兴一哈腰,“赵大叔,听小蝶刚才介绍说,您当过威远王府的厨师?我好像听说过:好的厨师只要闻一闻一道菜的边角料,都能知道配方——就算那些边角料已经腐败也无所谓。”

赵兴谦虚地点了点头,“好的厨师是应该做到这点。在下不才,这点本事也有一点点。”

小风快乐地咧嘴一笑,“太好了!既然这样,我这个萍州烧鸡的骨架,就托付给您了——您别客气。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萍州吃烧鸡,既然我碰巧这么运气好,当然不能把大家遗忘。赵大叔,您多努力,早日研究出来烹调配方,让大家都有机会足不出户就尝到正宗的萍州烧鸡。”

“其实最想吃的人还是你…”小蝶一边戳穿他,一边挥袖子把那股变质的怪味扇走。

小风顾不上听她冷嘲热讽,拎出一串东西,“这是贯州最有名的十个口味的烧饼——阿牛哥,你原来是卖大饼的?送给你了。好好研究!就算有一天我妹妹的药店倒了,只要你有这些烧饼的配方,还是能在雍州过丰衣足食的生活。”

“呸!谁的药店要倒?!”小蝶哼了一声,“我的药店倒了,你吃谁喝谁?”

“哎——别说我占你的便宜!”小风提起了分量最大的一个口袋,“我可不是吃白饭的那种人。我自带了三大袋极品大米:恩州香玉米!请你吃一个月也没问题。”

和他夹缠不休已经让小蝶隐隐觉得乏力,她挥手叫过张氏,叮嘱道:“总算我哥买东西时还有一点辨别力。省着点吃,别浪费了。”

小风似乎介绍完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的是,我到普州时,那里在闹‘黑鹰党’,全州实行宵禁,夜市也不开张了…”

“黑鹰党?!”

满屋的人虽然都忍不住惊呼起来,但都忍着压低了声音。

就像许多许多被时间湮没的传奇一样,“黑鹰党”借着那些它散落的蛛丝马迹而更有魅力。

传说,黑鹰党的老帮主叫雷九天,是个爽朗、豪迈的汉子。

传说,雷九天有两个俊逸潇洒、玉树临风的干儿子。一个是黑鹰党的清风使者——二十二岁就当上五帮七会总龙头的符朝宗;另一个是明月使者——侠盗“飞手”易天。

传说,雷九天的掩饰身份,是个隐居在关外深山老林中的员外。谁也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鹰党”的头目——甚至他的儿子也不知道。

传说,雷老爷子这个宝贝独子,是个不会武功、不涉江湖的书呆子。

这个书呆子,在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状元,赴京任官去了。

就在那一年,雷九天被人暗杀。

黑鹰党内人人推选“清风使者”符朝宗来接任帮主,但他几番推辞,竟然坚持要雷九天的亲儿子来坐镇黑鹰党——他一生犯的错不多,这是最严重的一个。

那位雷大人很震惊——他做梦也没想过:在朝廷臭名昭著的黑鹰党,竟然是自己的老爹一手培养起来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平日言谈甚欢、好像出身名门的两个义兄,竟然都是江湖豪杰。

雷大人只问了清风明月二使者一个问题:“我当帮主,是不是你们都得听我的?”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于是,雷大人真的当上了帮主。

从那天开始,黑鹰党变了——它不再是叱诧江湖、引领绿林的豪杰之首,它成了朝廷下属的一支特别的军队,专门镇压绿林的骚乱…

“黑鹰”在江湖,成了叛徒的代名词。直到今天,哪帮哪派出了奸细,都会说:“窝里孵出黑鹰。”

传说,明月使者——就是那个让官府头痛的大盗易天——不愿意留在这样的黑鹰党。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失去了踪迹。

后来,符朝宗在剿灭某个道教会门的时候,因一念之仁,放走了头目的家眷。于是,黑鹰党被朝廷扣上了“徇情枉法、暗邀人心,结交匪类、意图不轨”的帽子,赐他们的宅邸、土地被收了回去,赐他们的仆役倒是没有收回去——朝廷毕竟有点“良知”,附赠给他们不少陪葬的奴婢。

据说,被判凌迟的雷大人,在被割掉舌头以前,一直冲着同样在等待挨那三千刀的符朝宗大喊:“——是你害死我!是你害死我!”

按说凌迟、夷三族,应该让黑鹰党的草根也没留下,但最近偏偏又出了“黑鹰党”。

传说,这个新生的黑鹰党的领袖,是个豪迈的中年人,很有雷九天当年的气概。他自称叫作“易天”。

传说,他身边有个二十几岁、精明能干的年轻人。那就是符朝宗的儿子——他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四岁。

不过也有人说:那个易天是假冒的,真正的易天隐居在关外,不愿过问江湖;也有人说:那个小符也是假冒的。真正的小符,被易天收养。为保护符家留下的血脉,易天决不会让他踏入江湖。还有人说,在南方蛮夷之地,见到了真正的易天——他已经完全像个普通的樵夫。他身边也没什么小符,只有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