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守卫先是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挥刀,便缓缓倾倒。

“得手!”小风冲小蝶一招手,两人从守卫身上搜出钥匙,麻利地冲到任绯晴床前。

“娘!快走!”小蝶一句废话不说,小风更不多嘴,背起任绯晴,也不管她搞没搞清楚情势,拔腿就走。

“小蝶,我不是说过,不要管我?”任绯晴虚弱偎在小风肩头,扭头看着女儿,“是不是你爹来了?”

看着小蝶没言语,任绯晴伤心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是翠霄山庄那位少年庄主?”

小蝶还没回答,就见景渊骑着黑马,手里还牵着一匹黄马的缰绳,远远招呼:“小蝶!扶你母亲上马!”

“他来了——来了,就是不怪你连累他。”任绯晴看着景渊浅浅一笑。

小蝶窘得脸红,把任绯晴从小风背上扶下来,搀着她低声喃喃:“娘,他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能来就好,”任绯晴似乎没听到小蝶的话,只是靠在她臂弯里,神智恍惚地自言自语:“能来,就说明他把你看得很重…天哥,为什么不来…”

“娘?”小蝶的臂弯里愈加沉重,心中一惊,低头去看时,任绯晴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惆怅,只是失望的眼神已然空洞,灵魂已从缓缓倾倒的躯壳中飘然而逝。

“娘?!”小蝶摇摇她的肩膀,不禁怔住了。

任绯晴的身躯慢慢滑倒,小蝶也顺势跌坐在地上,目光却无法从母亲脸上挪开——她的嘴唇明明尚有血色,脸颊也温暖柔软,体温还未消退…小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等着母亲再睁开眼睛。直到小风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干娘——”,小蝶才从他悲怆的声音中领悟:母亲真的不会再睁开眼了。

小蝶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一声,只觉得有一样重得无法形容的东西压在她的头顶,压得她抬不起头,想就这样倒下。

“小蝶!”小风看到妹妹呆滞异样的表情,不由得心中一惊,叫起来:“小蝶!不能睡!我们要离开这儿——”

景渊一步跨上前,摇着小蝶的双肩道:“回过神来!我们马上走!”

但无论他们怎么呼唤,小蝶只是充耳不闻,无法挪开落在母亲脸上的目光。

“啪!”景渊拧着眉头,一掌打在小蝶脸上,“怪不得你母亲不要你来接她!她不想让你看到她临终,她也不想看到你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吧哒——吧哒——”小蝶的眼泪落在母亲脸颊,摔得粉碎。

“易天!你终于来了——”无懈在一条倾斜狭窄的小巷中追上了边慎。

边慎估摸着景渊那边应该得手了,再看看自己的地势较高,占着地利,错过这村可能没这店,于是拉住马,不和无懈多话,抡起手里的长刀冲无懈头顶削去。

无懈抖开银枪,银色的光华中赫然是他开怀的笑脸。“我这辈子都在等这一刻——我等了你十九年!今天一定要杀了你!”——凶狠的话音夹杂在“呼呼”风声中,竟似带着一丝凄凉的呜咽。

边慎心知他认错了人,也无暇和他争辩,只是沉默地加紧了手下的攻势。他的刀法娴熟,人又沉静稳健,加上占着地利,一时把无懈逼得忙不迭招架。

但无懈毕竟从少年时起就在真正的战场上厮杀,临敌经验比武学世家公子出身的边慎丰富许多。边慎的一招一式尚留着自保的余地,无懈却用了九分来拼命。

边慎的优势在无懈凶狠的攻势中渐渐落到下风,他心中开始焦急,手上也添了几分狠劲,一挥刀,借着巧劲儿削断了无懈的长枪。他心中正喜,打算见好就收、乘隙而走,没想到无懈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把断在手中的枪柄朝着他的脸上扔过来…

边慎伸手一拨,无懈反乘这机会拨马跳到他身侧。边慎再想横刀去砍,已被无懈占了先机。

“唰——”无懈抽出腰间的剑,翻手勾掉了边慎的面罩。“你…你!”

边慎也趁无懈愣神的瞬间从腰间抽出剑,用剑身狠狠拍在无懈手背的护甲上,直震得无懈虎口发麻,剑也脱手落地。边慎不客气地一揪,把无懈反提到自己马背上,剑往无懈脖子上一横,冲堆挤在小巷中手足无措的兵士们大喝:“都退后!”

无懈在边慎马上直哆嗦。边慎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到他打颤的牙关中迸出一句话:“你…你不是易天?!易天在哪儿?!”

“不知道。”边慎没心思和他废话,示威似的又把剑更贴紧了无懈的脖颈。

兵士们缓缓地退后,边慎警惕地架着无懈前行。

“喀啪——喀啪!”无懈牙关紧咬,手里揪着边慎的马的鬃毛,直到他的关节发白。“易天——你竟敢戏弄我…”他胸腔中似乎有一股怒火在徘徊,每说出一句话都好像卷着一股仇恨的热气。

边慎察觉他表现古怪,急忙把他往马下一推,狠狠一打马。那马被无懈抓掉两把鬃毛,已经疼得摇头摆尾,再被主人一催,从人群中闪电般一窜而过。

众士兵正要去追,无懈却跳上坐骑,凶神恶煞吼道:“回府衙——”

这边,景渊载着小蝶,小风负着任绯晴的尸身,已从定州府衙脱身。

余香和玉泉公早抢了马匹在府衙后门等着会合。见他们出现,玉泉公把马背上的包袱递给小蝶,说:“我在牢里搜罗到的——是你的行李。”

小蝶一言不发,浑浑噩噩接过来系在肩头,仍是恹恹地依在景渊背上,似乎连说话、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景渊示意父亲不要多问,一行人沉默地朝定州北门而去。

才走没多远,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招呼:“香——”

余香一回头,不禁满面怒容,大喝道:“你、你——”话音未落,边慎的马已狂奔至她身边。

“你…为什么才来?!”余香一拳打在边慎的铠甲上,声音却没了怒气,更像是委屈抱怨。

小蝶正呆呆偏头看着他们,看到此处,不禁黯然掉头。

“快走!应无懈怕是要追来。”边慎一拉马,领着一行人出了城门,往山上疾驰。

马背上的颠簸让小蝶心中更加混沌,她只觉得头越来越重,耳边隐约听到景渊飘忽的声音:“坐好!你…拉住我的腰带。”

小蝶木然地伸手,眼前却越发黑暗,抓了几次,也不知道景渊的腰带在哪里。

景渊察觉得她有异,知道是她中的毒要发作。在牢房里,他只是冲小蝶喷了一点清神醒脑的药粉,却没时间细细给她解毒。

他心中有些慌乱,催马急行。

“嗖——”一枝箭掠过景渊耳边。他心中一惊,回头去看时,发现应无懈正飞骑追来。

“嗖!”又一枝箭从景渊身边扫过。

无懈在月光下挽开银弓,不顾山路蜿蜒,一枝箭挨着一枝密密地瞄准了小蝶。

“易小蝶,我早就在黑道上散布消息,易天一定知道我抓住你娘。他一定也知道你落网,却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不来救人——身为这种人的女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无懈一边放箭,一边大叫着,在山间带出一串恶毒的回音。“不如让我给你一个痛快!”

“小蝶!”景渊觉得背上的小蝶一阵颤抖,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把小蝶的手臂拉到腰间,“坐稳!”

“嗖、嗖——”无懈的箭不断从他们身边掠过,终于激怒了小风。

“这个疯子!射术这么差还死缠烂打——真是丢人现眼!”小风骂了一句,用牙齿咬住缰绳,侧马冲到小蝶身边,从她背上扯下包袱,摸来摸去摸出一包药粉。他打马冲到边慎身边问:“边少侠,你带飞镖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风和边慎嘀咕了几句。

边慎摸出飞镖衔在嘴里,又拿出火折敲打。

“快点呀!”小风催促,“那疯子要赶上了!”

“别催!”余香狠狠瞪了小风一眼:“打火是那么容易的?你没看见他正忙活?”

边慎总算在他俩吵起来之前,点燃了飞镖上的红缨。他们刚好在山路拐弯的地方,小风把纸包往山路上轻轻一抛,边慎一甩手——飞镖正中纸包。

“噗——”一股浓烟顺风朝山下滚滚而去。

“嘿嘿!”小风得意地笑了笑:“我的蟑螂药——屡试不爽!”

无懈正全神贯注瞄准小蝶,忽然见地上窜起一股浓烟,被风一吹,弥漫成又酸又呛的一片。

在视线模糊之前,无懈放出最后一枝箭,忍不住掩面咳嗽流泪。

“又是这股鬼烟!”他心中正着恼,就觉得跨下马似乎一震。

“啊——”他一声惊呼,心知马匹偏离了山径,但还来不及抽紧缰绳,已连人带马从山崖上滚落…

黎明之前,疲惫不堪的边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山岭中的碰头地点。

翠霄山庄的余部和从定州撤回的边家寨人马也陆续赶到,人人都为痛快出了一口恶气而欢欣鼓舞。

这时候,帐篷里的景渊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小蝶已经昏迷了许久,脸色青灰,神态却很安详,似乎精神正在脱离倍受痛苦的肉体。

“小蝶!”玉泉公心疼地双眼含泪,按了按小蝶的手腕,安慰道:“你再坚持一会儿——爹马上给你弄最好的药!”说罢,他一扯景渊的袖子,抄起匕首就冲景渊的手臂割下去。

“爹…”景渊没反抗,狠狠瞪了玉泉公一眼:“你什么时候变成小蝶的爹了?”

“你管不着!”玉泉公一边用碗接着景渊略发紫色的血,一边抹了把眼泪:“小蝶和小风都是好孩子,就你让人失望!”

“我知道,我知道。”景渊摇头叹息道:“因为我越长越不像我娘?因为我每次出现在你面前都不是白袍白马的美男子?你要是为这个失望,我也没办法。”

说罢,他从小风手里接过白绢,把伤口草草包扎一下,冲玉泉公和小风说:“去找清水和止血药。”

小风挠挠腮,莫名其妙地问:“清水?止血药?小蝶没出血…”

“我正出血呢!”景渊凶巴巴白了这个义弟一眼,“快去!”

玉泉公和小风没奈何,只好退了出来。

“我这个义兄可真会指派人!”小风叹了口气,“在雍州那次,他也是动动嘴皮,让我忙活…”

景渊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小蝶——上一次这样看着她时,她是中了他的血毒;这一次这样看着她,却是用他的血为她解毒。人世的变迁真是难以预料。

“小蝶!”景渊轻轻唤了一声——虽然知道此时此刻的小蝶无法回答。

上一次他这样凝视着小蝶时,她也是这样的眉、这样的眼…上一次他看着她时,只想着世上不计其数的女人中,不乏五官组合比她更娇媚、更清秀、更什么什么的。

“小蝶…”景渊轻轻吸了口气,把手搭在小蝶的手腕上——她的脉搏温暖轻微的跳动让景渊的心平静下来…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随着手指尖的震动而怦怦直跳。

他缓缓地低声说:“有时候,虽然我故意激怒你,或者对你不理不睬,其实…”

“水来了!水来了!”小风大呼小叫,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满脸关切地问:“义兄,你还在流血吗?快洗洗——止血药我也拿来了!”

景渊不动声色地接过水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十九

和小蝶这边的静谧不同,宣宁王府早就乱成了一团。

宣宁王谢无缺一夜无眠,紧锁着眉头在王府中等消息,却看到士卒们七手八脚抬进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谢无缺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无懈这么狼狈地横着归来…

“无懈!”他一步跨到士卒们身边,只看到无懈双目紧闭,双唇紧抿,仿若气息全无。

待到谢无缺指挥士卒把无懈安顿在床上,解下无懈的银盔时,才发现头盔中全是血。

“呃——”谢无缺胃里一阵翻涌。他是文臣,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见过血腥恐怖的场面。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他晕血…“大夫在哪儿?!”他跌跌撞撞晃到门边,狠狠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心中的烦闷才略微舒缓。

“王爷,您可安好?”被急召而来的大夫看着谢无缺毫无血色的脸,越加忐忑不安。

谢无缺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领,眼中闪烁着冷冷煞气,恶狠狠道:“你看见里面的威远王了?我告诉你:要是他死在我的地盘上,要是我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就准备好受苦吧!”

在无缺的威胁下,大夫手忙脚乱给无懈止血疗伤,而无缺则趁这个空儿到花园里大吐特吐了一场。

“王爷请宽心——威远王没大碍,只是摔落山崖时受了点外伤,晕了过去。很快就好。”

“有多快?”谢无缺不放心地追问。

“明天!明天早上一定能醒来!”大夫不敢和苍白阴沉的无缺夹缠,只盼着早早脱身,没想到忽然听到无缺说:“他醒来你才能走!他醒不来…你也别走了!”

这一天,整个翠霄山脉都沉浸在不安中。

翠霄山边的定州城里,刚刚从中风中清醒的知府不得不拖着病体手忙脚乱地指挥人马、盘查居民、清点损失;宣宁王府中则是忙不迭得照顾受伤昏迷的威远王;而深山中的边慎一行人,则是在焦急地等待中毒的小蝶清醒…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在喧闹和等待中落下帷幕。

当一个新的清晨来临时,小风跟在景渊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小蝶的帐篷,却惊喜地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跪在母亲的棺椁旁,呆呆凝视着母亲的面容。

听到他们进来,小蝶并不抬头,只是用微弱的气息叹惜:“你看我母亲,到死的时候眉宇间还是那么伤心的神色…哥哥,让你说中了——我终于也体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什么感觉。”她轻轻转了转脸,对小风点点头:“你们还没为她落葬…”

“我想你大概想见她最后一面。”小风啜啜安慰道:“小蝶,别老在地上跪着。你刚康复没一会儿,别中了潮气。”

说着,他和景渊走上前,把小蝶搀扶起来。

“我爹…没来!”小蝶的眼泪忽然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仿佛到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结局是多么伤人,让她再也忍不住宣泄积攒的泪水。“我爹没来!我和我娘一直在等他——他竟然不来…”她把头轻轻垂下,好像不愿意让旁人看到自己脆弱的表情。“别人等的人都来了——只有我爹,没来。”

“小蝶…”小风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喃喃道:“干爹他一定是不知道你们受了苦…”

“他怎么会不知道!”小蝶倔强地摇了摇头:“应无懈说早就在四处散布消息——他就算不知道我被抓,也该知道我娘落到应无懈手里。可是,我娘到死都没等到他!”

“小蝶!”景渊忽然从容地插嘴:“也许你爹早就不在了。”

“不会的!”小蝶用力甩着头,反驳道:“不是有好多人都说见过他?不是有好多人都说他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景渊扶她坐到床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缓缓说:“是有那样的说法。但是谁能证实呢?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死掉…可是人们总是不相信他们喜爱的英雄会死,总是用幻想安慰自己,坚信他们在广阔的世界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活着——你爹就是人们心目中的这种英雄。”

小蝶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似乎懂了,又似乎没听明白,梦呓般咀嚼着:“他…死了?”

“我想他是死了。”景渊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说:“如果他没有死,一定会来的。”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谢无缺迈着疲惫的步伐去探望昏迷的无懈。

房间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少年站在窗边,呼吸着清新的晨飚。

无缺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走到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无懈!你这死小子,平常也没见你闯什么祸,偏偏到了我的地盘上就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成心给我找麻烦是不是?你要是再来定州撒野,这辈子就别踏入我家一步——咱们的十几年的交情到此为止!”

无懈只是睁着清澈的双眼,揉了揉缠着白绢的额头,茫然问:“…你,是谁?”

“嗯?”无缺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注视了他片刻,旋即本能地反问:“你、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