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姑嫂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吴氏不愿意因一时口快,而惹了顾云锦。

却不想,顾云锦笑得极其开心。

顾云锦一双杏眼,眸子漆黑,看起来娇憨,笑的时候,双眼弯成月牙,叫人看在眼中,心情也愉悦几分。

见她的笑容不似作伪,吴氏的心落了地,略一思忖,道:“云锦,不是嫂嫂要涨他人士气,但你在侍郎府里住着,仰她鼻息,你真把人得罪恨了,回头吃亏的是你啊。”

顾云锦笑意不减,问道:“嫂嫂,我回北三胡同,我们会饿死吗?”

“怎么可能!”吴氏赶忙道,“你是想回胡同里住?你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改明儿我来接你。”

北三胡同里日子只是不似侍郎府里精细,但要说饿肚子,是断断不可能的。

顾云锦思忖了一番,低声道:“我暂且不回去住,我就在这儿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大舅娘可不敢赶我出去,我想住就住,想走自个儿会走,那老太太拿走了太太多少东西,还不许我掏点回来?”

提起这一桩,吴氏也是一腔的火气,替徐氏憋屈极了。

徐家早年经商,生意做得挺大的,徐氏的生母石氏也是富商人家出身,当年嫁进徐府时,陪嫁丰厚。

等石氏没了,填房闵氏进门,借口徐氏彼时年幼,那些家底私房全该由继母看管着。

为了说服徐老太爷,闵老太太那时候说得好好的,等徐氏长大嫁人了,石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归还给她。

结果,等徐氏要嫁去镇北将军府里了,那些东西一样都没吐出来。

一个是早就死了的原配,一个是给他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的填房,此一时彼一时,徐老太爷哪里还会记得答应过徐氏的事儿?

最终,徐老太爷自掏腰包,给徐氏添了些妆,但再添,也就那么丁点东西。

徐氏到了镇北将军府里时,听说险些叫妯娌们给笑话死。

前几年徐氏带着顾云锦兄妹回京,彼时要在京里立足,就没再去说过陪嫁的事情,等顾云齐娶亲了,徐氏借着要置办婚礼的由头,又来讨了一回,当然是没占着半点便宜。

吴家那儿,倒是想替徐氏出头,可是,一来吴氏过世后,两家疏远许多,二来如今的徐家不再是当年的徐家,吴氏这等商贾在侍郎府里讨不到好,也就只能认了。

现如今,北三胡同里不缺吃喝,徐氏顾及在侍郎府里生活的顾云锦,那些身外之物,也就看淡了。

可吴氏每每想起来,总觉得憋气,这会儿听顾云锦一说,不由认同极了。

明面上顾云锦吃喝徐家的,可真要算起账来,顾云锦几年的嚼用还不及闵老太太吞走的百分之一呢。

“行,嫂嫂听你的,你自个儿拿捏着。”吴氏道。

顾云锦看了眼自个儿的小身板,笑容里透了几分无奈。

要顾云锦说,闵老太太是真是不知所谓!

将军府粗鄙,女人们都骑马练武,不管怎么闹,从头到尾也没动过苏氏与徐氏的陪嫁,徐氏带着他们兄妹回京,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并带回来了的。

徐家自诩书香,念的是圣贤书,做出来的事情比镇北将军府里笑露齿、行摆裙、一言不合敢撸袖子的婶娘们还不如。

毕竟,石氏只有徐氏这么一个女儿,所有的东西本就该给了徐氏的,结果最后都叫闵老太太拿去补贴两个儿子了。

而北三胡同里,顾云齐成亲后,他们生母苏氏留下来的陪嫁就分了分,大头到了吴氏手里,小头依旧是徐氏拿着,等顾云锦出嫁时一并给她。

顾云锦心里明白,徐氏没生出过吞银子的心思。

前世她大婚时,除了分下来的那一份,兄嫂又另外补了她一份,徐氏从她自个儿的陪嫁里也拿了不少给她,加上镇北将军府不甘不愿送来的随礼,她彼时的嫁妆册子也算丰厚了。

姑嫂两人说了会子话,眼看着夜深了,吴氏起身告辞。

“你身子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吴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她们不怀好意,你就当心些,有什么事儿只管与嫂嫂来说,嫂嫂别的本事没有,让你吃喝不愁还是可以的。”

顾云锦应了。

念夏送了吴氏出去,再进来之后,一脸纠结地看着顾云锦。

她之前去徐令婕那里转了一圈,对方的屋子早黑了,一副已经睡下的样子,念夏可不敢把徐令婕拖起来,便转道去抓药。

等她回到顾云锦跟前,就听见她们姑嫂在说什么怕不怕的。

念夏不敢插嘴,站在一旁越听越不踏实,这会儿没了其他人,她犹犹豫豫着,试探地问道:“奴婢怎么瞧着姑娘今儿个不太一样啊?”

顾云锦抬起眼帘看她:“哪儿不一样了?”

“姑娘总说与人为善,您刚一直揪着画梅姑娘不放;您说讲话要柔声细语,可您说得又急又快;您说大太太和二姑娘待您极好,可您如今似是不太喜欢她们,而且,奴婢从未见过您和六奶奶能说那么久的话…您这一落水,整个人都变了。”念夏越说越觉得怪,讪讪笑了笑。

顾云锦明白了。

对顾云锦而言,几个时辰前她在岭北等死,一睁眼回到这里,她的言语性子是十年后的她,但对念夏而言,却与白天大不相同了。

但她没有办法再做十年前的顾云锦了。

彼时慕书香,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子拧了,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别扭的模样。

可那终究不是她呀。

无论她怎么学,她骨子里依旧不是那样的女子。

在岭北时,顾云锦想通了道理,不再压抑自个儿,她并非是变了,而是做回了自己。

“念夏,”顾云锦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身前,问道,“那你喜欢这样的我,还是落水前的我?你呢?你跟着我从将军府出来,你是想跟在将军府一样随心,还是拘着自个儿?”

念夏没直接答,她拧眉小声问:“姑娘您呢?您是继续这样,还是再…”

“就这样了,”顾云锦直白道,“不想再跟她们学弯弯绕绕那一套了!”

“奴婢跟您一样!”念夏立刻应和,“哎呦,那别别扭扭的,一点不得劲儿,可折腾死奴婢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她就晓得,这一个也是跟着她走了弯路,被憋惨了的。

第九章 身份

念夏心思浅,见顾云锦不是说笑逗她玩的,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

她是顾家的家生子,也是家里的老来女。

念夏的爹爹跟着顾老将军进过军营,做些跑腿的活计,认了些字,他一心上战场打外敌,却伤了腿,只能回到将军府里。

好在念夏刚刚出生,她前头是三个光屁股的小子,老爹添了个水嫩嫩的女儿,一下子抚平了伤腿的痛楚,把念夏当宝贝一样宠着。

要不是府里嬷嬷来挑人时,满口答应是送去姑娘身边,能读书认字,她家里才舍不得让她进府做事。

念夏与顾云锦年纪相仿,要她说,这个姑娘也不难伺候,在将军府那段日子,念夏还是很舒心的。

直到来了京城。

最初时吃食不习惯,顾云锦又听了徐令婕那一套,讲究书香人家姑娘的文雅,念夏再是别扭,也只能跟着扭了。

她改掉了说话时的口音,不叫人听出她们是外来人,又学那些细碎规矩,就怕顾云锦不喜欢她。

前阵子,念夏隐隐都感觉到,顾云锦亲近抚冬胜过了她,这叫她提心吊胆极了。

这会儿得了顾云锦一句准话,念夏露出笑容来,斟酌着道:“姑娘,其实不管您是什么样的性子,您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只是、奴婢只是说,奴婢怕是学不了画梅姑娘那样,您别嫌弃奴婢。”

“你学她做什么?”顾云锦撅着嘴笑了,“学她欺上瞒下?还是捧高踩低?”

念夏摸了摸鼻尖,这两样,她铁定学不会。

顾云锦抱紧了引枕,想起往后事情,叹道:“她就不是个好的!她要是为难你,你别虚她,该刺就刺过去。她自个儿都一屁股糊涂债,她敢告状,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念夏眨了眨眼睛,想问那画梅到底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捏在顾云锦手里,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下去了。

她家姑娘说有把柄,肯定错不了。

“姑娘,”念夏坚定地点了点头,“往后您要教训画梅那样不长眼的,您只管让奴婢去。”

顾云锦瞅她:“你去了要怎样?”

“说她,说不过还能打她呢!”念夏道,“奴婢拳头可厉害了。”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你看我这拳头呢?”

念夏看向顾云锦的手。

小手白嫩,五指纤长,指甲盖修得圆圆的,这样的手,下棋弹琴倒是好看,动起手来,怕是没什么力气。

顾云锦只看念夏那纠结的模样,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了,她笑了一通,道:“等过几天,我跟着你练练,小身板连打架都输,多没劲儿。”

念夏有些懵:“您真想亲自动手呀?”

“我不能动手呀?”顾云锦睨她。

念夏摇了摇头,迟疑道:“您不是说,主子跟做奴才的计较,是自坠身份吗?”

顾云锦不笑了,她简直想踹过去的自己一脚,当时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自矜身份?

若不能叫人从心底里敬畏,再端着架子坐在上位,也会在背后叫人看不起、说闲话。

有刁的,当面就指桑骂槐地不给脸了。

从前顾云锦在杨家里头,尝过了这等滋味,她是明媒正娶的奶奶,也是一个笑话。

“我们是什么人家?”顾云锦看着念夏的眼睛,道,“我们是将门,上了战场,有什么将军士卒之分?

我祖父挥长枪杀敌时,难道还要先算算,‘这个马上的是将军,与我名号相当,我能与他一较高下,那个是没名没姓的小兵,我不能杀他,不然失了身份’,打仗要是这么打,那还像样吗?

既然是敌人,管你是主将喽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念夏怔怔,顾云锦这话有道理,但她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有些矛盾之处,可她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想了。

总归她是姑娘的丫鬟,姑娘指东她就往东吧。

等汤药好了,顾云锦一饮而尽,下意识地又拿手背擦嘴。

念夏这回不再惊讶,收拾了药碗,打水伺候顾云锦梳洗后,吹灯落帐。

顾云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赶在徐老太爷出府之前,去了仙鹤堂。

仙鹤堂是闵老太太的住处,顾云锦平时极少过来,刚进去,正巧遇见来请安的徐令婕、与魏氏生的大姑娘徐令意。

徐令意冲顾云锦露了个笑容,徐令婕眉心微蹙,转过身不理她。

徐老太爷朝顾云锦招了招手:“没大碍吧?昨儿个本想去看你,但你嫂嫂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悄悄瞥了闵老太太一眼。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

徐老太爷对徐氏心存愧疚,哪怕顾云锦不是徐氏亲生的,老太爷待她也算亲厚,当然是相较而言。

昨日徐老太爷大抵是真想去看看她的,只是闵老太太拦着,叫他打了退堂鼓。

顾云锦福身道:“外祖父,我是没什么事儿,倒是二姐姐,听说昨日吓坏了呢。”

屋里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令婕身上,她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睡了一觉,好些了。”

“我就不懂了,”顾云锦走到徐令婕身前,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你推我下水的时候没怕,怎么我醒了,你反倒是怕上了?”

徐令婕的脸色白了白,梗着脖子道:“你别胡说!你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顾云锦早知道她不会认了,也懒得跟她扯皮,嗤笑一声,道:“是哦,我没站稳嘞,定是那池子里有淹死鬼,要找人抵命,把我拖下去了。二姐姐,你往后在池边走,千万小心些,别被拖下去了。”

徐令婕打了个寒颤,顾云锦的声音瘆得她心慌。

顾云锦此刻自然不能把她拖出去扔下水,但这几句话,还是让徐令婕背后一片凉。

尤其是顾云锦的这双大眼睛,漆黑不见底,徐令婕抿紧了牙关,她提醒自个儿千万记住,不能去池边走了,谁知道哪一天会遭了顾云锦的黑手。

“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道,“明儿个让道士进府作法,好不好啊?昏了头了!”

第十章 胆小鬼

顾云锦才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徐老太爷一眼。

徐老太爷摸着玉扳指,一副揪心又无奈的样子。

顾云锦暗暗叹气,徐老太爷的这个样子,叫徐氏看见了,还不晓得多伤心。

“昨日嫂嫂来,说太太这几日病了,我今日回去瞧瞧她。”顾云锦道。

顾云锦要去看徐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各人各心思,只徐老太爷松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顾云锦刚出了仙鹤堂,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头看去,见是徐令婕追了出来,不由挑了挑眉。

“你去看姑母?”徐令婕追了几步,略有些气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投胎去。”

顾云锦似笑非笑:“我赶着投好胎,地府不收我啊。”

话音一落,徐令婕的脸色又白了,她想起刚刚在屋里的那个阴测测的眼神,饶是站在阳光下,都叫她脖颈发凉。

“胡说什么呢,就那么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哪里能死了?”徐令婕讪讪,“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你可别再说那些渗人的话了,不好的。”

顾云锦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说的其实是没死在岭北、反而一朝回到十年前,但徐令婕不晓得,以为她说的是落水没死。

只不过,推人落水那等不好的事儿,徐令婕都做了,竟然还怕她说些不好听的。

“可我看见临死的样子了呀,”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吓唬徐令婕,“真的,魂儿都飞起来了…”

一通瞎掰乱造,吓得本就心虚的徐令婕双腿直打哆嗦。

顾云锦笑道:“你别怕呀,莫不是你真担心我推你下水吧?”

徐令婕瞪着眼睛,没吱声。

“幼稚!”顾云锦撇了撇嘴,“我才不会用这么无聊的法子对付你呢!你推我一回,我再推你一回,没丁点意思,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呼吸一窒。

虽然她只比顾云锦大几个月,但两人相处,她一直都是当姐姐的那一个。

她教顾云锦规矩,让她改了那些粗鄙气息,顾云锦从前听话,徐令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叫徐令婕满意极了。

可现在,顾云锦竟然说她“幼稚”?说是“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一股子堵在胸口,咬牙道:“你现在这样子,太粗鲁了!尽逞口上威风!”

顾云锦快速伸出手,三指扣住徐令婕的下颚,看着对方光洁的脸蛋,道:“是逞口上威风呀,我若耍起手上功夫,我怕姐姐这张娇滴滴的脸蛋受不住呀。这要是一拳头砸在你脸上,啧,会不会流鼻血?”

察觉到徐令婕的身子僵住了,顾云锦松开了她。

这就吓着了?真没意思。

说得好听是柔弱细腻,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如鼠,就这样的胆子,还想行恶?

顾云锦没再理徐令婕,带着念夏离开。

等走得远了,念夏才出口戳穿:“姑娘,不是奴婢小瞧您,您那一拳头下去,肯定不会流鼻血。”

顾云锦脚下一顿,心酸道:“你就不能让我威风威风?”

念夏的眼睛晶晶亮:“那您是挺威风的,二姑娘都被您吓傻了。”

顾云锦笑弯了眼。

另一厢,直到顾云锦走得没影了,徐令婕才回过神来。

徐令意在不远处把刚才的动静都看在眼中,她不疾不徐走上前,道:“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没有推她,你别信她胡说!”徐令婕唬了一跳,抬声道。

徐令意哪里看不出她在虚张声势,不由笑得温柔:“池边也不算湿滑,你既然没推她,那肯定是有淹死鬼了,它好不容易寻了个抵命的,你又喊着把云锦救起来,坏了它的好事。你千万当心些,别被它拖走了。”

徐令婕的小脸惨白,声音都带颤:“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徐令婕一转身就跑了。

徐令意的笑意渐渐淡了,只留下一丝讥讽。

胆小鬼!

她暗暗道。

侍郎府到北三胡同,慢慢走路也就不到两刻钟。

轿子平稳,顾云锦眯着眼歇了歇,等穿出侍郎府所在的青柳胡同,进入东街,她挑开帘子,往外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