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也发现了魏氏言语里的不妥。

她并不意外魏氏的隐瞒,一来闵老太太有旧例,连放过小定的婚事,老太太都能拆了,何况这才刚冒尖的芽呢。

王琅在魏氏和徐驰心中已经是上选了,但他们不敢确定,闵老太太会满意王琅。

万一老太太不喜欢,不仅坏事,还坏名声,真把徐令意拖住了,指不定就拖成下一个徐氏了。

二来,杨氏的心思也不好猜,徐砚也未必愿意跟下属当亲家。

不管成与不成,名声还是要紧的,即便不成亲家,两家留个好印象,对徐令意也是好的。

事情变故了,徐砚和魏氏来仙鹤堂里,一个讲理一个哭,也是准备好的,要借此让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给杨氏施压,务必让徐砚出马去摆平王家。

顾云锦看着闵老太太,她大概也回味过来了,脸色极其阴沉。

“小家子气!”闵老太太哼了声。

魏氏抬眸,突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干脆又低下头装哑巴。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老太爷敲了敲几子,算是把事情定下来:“就这么定了吧,让大郎明日去问问王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过,说到底还不是你们兴风作浪瞎折腾!

明明都是一家人,偏要行那两家事!

二郎你们两夫妻从头到尾都瞒着,要不是今天跟王家崩了,你们也没打算说出来是吧?

还有令婕跟云锦,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侍郎府不要脸了啊?像什么话!”

徐老太爷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让他们都赶紧散了,最好都消停些,别再惹是生非。

徐令婕听不进去,道:“王家反悔,未必是因为那些流言,话说回来,真为了那些流言就反悔,那等人家又能算得上什么好人家?”

杨氏呼吸一窒,几乎想叫徐令婕“祖宗”!

平日里也算懂事,怎么今儿个偏偏要逞口头威风?

闵老太太揉了揉眉心,不想听徐令婕这番胡言了,喝道:“出去出去,去外头跪着清醒清醒。”

徐令婕蹭的站起来,这回倒是没反驳,转身出了屋子,扑通就在庑廊下跪了,那动静大得让杨氏心肝儿颤。

偏徐令婕不觉得痛,她在屋里是坐不下去了,在这儿跪着,也比被徐令意从头到脚甩眼刀子强。

徐令意一句话没说,可那眼珠子里的恨意几乎要把徐令婕给活活剐了。

徐令婕受不了她,想着真心实意劝一句王家不好,谁知闵老太太就火了。

火了就火了吧,反正,她是真觉得王家不行,徐令意想跳进去,那只管跳去吧,她不管了。

杨氏揪着心,面上还要端着,说几句好话想让闵老太太消气:“我琢磨着吧,王家既然提了令意,之前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觉得令意合适才递了口信。

等我们老爷去说了,他们会知道我们是上了心的,哪怕犹豫外头的流言,王大人作为老爷的下属,老爷是个什么为人,我们侍郎府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王大人一定心里清楚,不至于为了几句风言风语就否定我们,应当也会给老爷一个面子,来相看一回。

令意是个好的,人家看了岂会不喜欢?只要肯相看,一定能满意,那后头的事儿就好谈了。

我让画竹去门房上传个话,等老爷回来,让他直接来仙鹤堂。”

为了让徐令婕少跪一会儿,杨氏掏空心思地安慰闵老太太和魏氏,果不其然,一番好话落进了耳朵里,屋里人的面色都好看些了。

顾云锦也在想这门亲事。

上一回,徐令意和王琅是成了的。

王琅比杨昔豫早三年中了进士,只是一直在等缺,没有谋到好位置。

不过,相较于不要脸、想另娶一门的杨家,王家并没有嫌弃过徐令意。

至于徐令意过得如何,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顾云锦不知内情。

顾云锦犹自想了会儿,就听外头传来问安声,徐砚来了。

帘子撩起,顾云锦站起身准备问安,却不想对上了一张阴云密布的脸。

她不由一怔,怎么看徐砚这脸色,他这一日比魏氏和徐驰还糟心呐?

第三十章 体贴

徐砚给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的问了安,他面上的情绪收起来了,只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郁气。

杨氏本想开口就说事情,早点给闵老太太和魏氏一个准话,也好让徐令婕少受些责罚。

可对上明显憋着火的徐砚,她一时不晓得从何说起了。

魏氏和徐驰暗悄悄换了个眼神,两人都不去触霉头。

反倒是闵老太太,一个劲儿给杨氏递眼刀子,催促她办事。

杨氏头皮一阵麻,试探着道:“老爷…”

徐砚转头看了她一眼,念着是在仙鹤堂里,他不该当着父母兄弟弟媳甚至是侄女、外甥女的面落杨氏的脸,还是放柔了语气:“夫人有事与我说?”

杨氏听他这口气,明显放松许多。

她不怕闵老太太看见徐砚对她严肃,就老太太那糟心的性子,徐砚若是高声呵斥她什么,老太太只会觉得自己儿子有本事,反倒是对魏氏柔情蜜意的徐驰,让闵老太太气得咬牙。

可杨氏不愿意让魏氏看她笑话,在“御夫”这一点上,她完全输给了魏氏。

输已经是输了,但当堂看戏是不同的。

杨氏笑了笑,道:“我们在说令意的事情。”

徐砚这才看向徐令意,见侄女眼下泛红、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他的眉宇一皱,道:“令意怎么了?我刚看令婕跪在外头,她是不是招惹令意了?”

杨氏的笑容僵住了,她想说不关徐令婕的事,可这事情的起因是徐令婕和顾云锦的风言风语,刚刚也是徐令婕管不住嘴,才会被闵老太太赶出去跪了的,若是没有其他人,杨氏还能颠倒着帮女儿说几句,但眼下不行。

顾云锦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突得抬头看徐砚,语气关切问道:“舅舅,您怎么了?是有什么人让您置气了吗?”

小姑娘冷不丁的柔声细语的话,让徐砚心头的烦闷少了大半。

他在外头忙碌了一整日,从进来到现在,没一个人关心过他的状况,反倒是他要来琢磨处理徐令意的事。

侍郎府、侍郎府,就是他徐侍郎的府邸,虽上有父母,但他徐砚也是“一家之长”,他照顾家人无可厚非,但他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他没指望能从家里得到多少助力,但顾云锦的关心让他心里暖暖的。

就这体贴样子,就比他那个只会跟他撒娇讨着要那的女儿强多了!

徐砚搓了搓手,道:“舅舅没事。”

顾云锦才不信他,真没什么事儿,徐砚能沉着脸进仙鹤堂?

徐砚似是看出了顾云锦的质疑,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想到事情迟早会传回府里来,也就没一再瞒着,道:“今日被几个言官掺了一本。”

被掺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亦或是罚些俸禄,但也可能直接丢了乌纱帽。

徐老太爷紧张了,追问道:“为什么掺你?圣上怎么说的?”

“圣上哪有工夫来训斥我?就是刘尚书下朝后被唤去了御书房,挨了圣上一通骂,刘尚书就跟我提了。”徐砚道。

徐砚说得很简单,不过众人都听懂了。

顾云锦摸了摸鼻尖,刘尚书是徐砚的上峰,他跟徐砚提的时候肯定不温和,兴许破口大骂了,训得整个工部衙门都知道了吧。

“到底是为何什么?”徐老太爷问道。

“为什么?”徐砚往窗外看了一眼,哼道,“为外头那些流言。”

闵老太太一怔,急道:“那些流言都是京里人胡说八道的,怎么能听呢?”

“母亲,”徐砚耐着性子给闵老太太解释,“真假有什么要紧的?言官掺本只揪着两样,一是徐家姐妹不合,甚至动手伤人,这是怪罪我治家不严、教女无方,二是云锦、昔豫、游儿三人住着,我们是一片好心,但出了事,就要被说沽名钓誉。”

闵老太太垂下了肩膀,整个人跟泄了气一般。

她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因为顾云锦落水,她的儿子被圣上、尚书大人训斥了。

狠狠剐了顾云锦一眼,闵老太太骂道:“那就把这丫头送回北三胡同去,我们侍郎府不养了!养不起!”

“不能送回去。”徐砚道。

这会儿送回去,岂不是坐实了外头传得姐妹不合、顾云锦在徐家实则吃了很多亏吗?

不仅不能送,反而要比从前待顾云锦更好。

只是这几句话,徐砚不想当着顾云锦的面来说。

刚刚顾云锦那么关心他,他这个做舅舅的,也想待外甥女亲近些,可若叫顾云锦听了他的分析,那他即便是真心实意,顾云锦也只会当他做戏了。

顾云锦没心思琢磨徐砚,她在暗自懊恼。

她算计了流言,是想让徐家和徐令婕惹些麻烦,可不是为了长长久久留在徐家。

这回好了,徐家为了脸面,大抵是不会放她走了。

她的“带着石氏的陪嫁回北三胡同晒太阳”的愿望,短期之内,似是有些难了。

徐砚一直留心顾云锦,见她低落下去,只当她是怕府里不留她了,便出言安慰道:“云锦,你只管在府里住着,一切照旧,不用担心。”

说完,他又与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道:“上折子就上折子吧,等流言消了,就过了。

圣上已经让刘尚书来点过我了,那这事情就不会再追究第二回 。

只是要多管着令婕,不能再添事儿了。

刚是在说令意的事情吧?说到哪儿了?”

闵老太太含糊应了声,之前她还想催杨氏,但徐砚今日刚在工部丢了人,这就…

连徐驰和魏氏都有些迟疑了。

杨氏犹豫不决,余光瞥见西洋钟,她一个激灵,道:“呦,都这个时辰了!老太太和老太爷该用饭了。

不如这样,二叔、弟妹,今日先用晚饭了,我们也回清雨堂去,我晚些跟老爷商量令意的事儿,明儿一早给你们个准话。”

这也算个法子。

闵老太太叫人摆桌,徐驰夫妇带着徐令意走了,徐砚还要跟父母说几句,便让杨氏先领徐令婕走。

顾云锦也往外走,刚出了仙鹤堂,就被杨氏叫住了。

杨氏从后头匆匆赶上来,握住顾云锦的手,道:“你一人回兰苑吃饭也没个伴儿,不如去舅娘那儿。舅娘还要跟你舅舅说事儿,你就当帮舅娘看着你二姐姐,她今天跟个炮仗似的,炸个没完。云锦你是个稳妥的,你帮舅娘点点她。”

顾云锦撇了撇嘴,徐令婕都是个炮仗了,她再点,杨氏也不怕把清雨堂都炸了呀。

第三十一章 皮糙

杨氏说完,也不等顾云锦应下,偏过头吩咐了画竹几句:“去厨房里说一声,云锦今日在清雨堂用晚饭,例菜多加半碟,再另切一碟羊肉,一碟水晶肘子。”

画竹应声去了。

顾云锦见此,也就不推托了,毕竟杨氏都安排了,她总不能回兰苑去饿肚子吧。

前世在岭北吃得糟心,顾云锦醒来之后,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能饱口腹之欲。

至于添的那两碟荤菜,羊肉是杨氏讨好徐砚的,水晶肘子是顾云锦的心头好。

到了清雨堂,杨氏也没催着摆桌,她还要等徐砚回来。

顾云锦歪着头看徐令婕揉膝盖。

徐令婕跪得不算久,但她娇贵惯了,起初砸下去的那一下又没收着劲儿,等爬起来之后就知道厉害了,痛得她龇牙咧嘴的。

三姐妹之中,徐令婕最胖,她素来忌讳这个,天气刚暖和些就早早去了冬衣,就怕自个儿看起来臃肿,今日也是一身薄衣,膝盖是实实在在落在了青石板砖上的。

徐令婕刚一坐下就催着丫鬟艾绿给她按压揉腿。

艾绿手上再轻,也揉得徐令婕小呼大叫的,没几下工夫,徐令婕就受不住,挥开了艾绿,自己折腾去了。

在杨氏屋里,徐令婕没怎么讲究,裤腿撩起来,露出淡淡青紫色的膝盖。

杨氏心不在焉的,没看到徐令婕的“伤”,徐令婕不由伤心,撇了撇嘴,倒吸着冷气拿指尖轻轻触碰。

顾云锦原不觉得什么,被她那一声声的寒气生生吸得汗毛直立,不由道:“有这么痛?”

“都这样了,能不痛?”徐令婕紧着眉道,“你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顾云锦撑着腮帮子,道:“是啊,我从来就没跪过,我哪知道痛。”

这么“坦率”的一句话,让徐令婕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你”了好一会儿,才恨恨转过头去。

顾云锦“遵循”着杨氏的意思,继续点火:“哎,前几天画梅不是才跪过吗?我还让她多跪了会儿,她隔天就生龙活虎的了,二姐姐不如问问她,这膝盖痛了要怎么好。”

徐令婕听进去了。

画梅这会儿不当值,正在屋里吃饭,被徐令婕一句话就叫了来。

等徐令婕开口问了,画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被邵嬷嬷瞪了几眼,才颤着声道:“哪有什么法子呀,姑娘抬举奴婢了。姑娘细皮嫩肉的,肯定疼得厉害,哪里跟奴婢这么皮糙肉厚。”

这几句话,画梅顿了好几回才说完,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偏徐令婕没听出来,反倒对画梅的说法深以为然,憋得画梅肩膀都不住抖。

顾云锦看得分明,她知道画梅这丫鬟“心气高”,性子又冲,要不然,从前也不会生出了心思和杨昔豫不清不楚的。

只是,顾云锦也弄不明白,哪怕画梅瞒得死死的,但她就在杨氏眼皮子底下,杨氏和邵嬷嬷怎么就丝毫没发现那两人的事情呢?

这会儿看来,大抵是杨氏她们压根就没细细琢磨过身边人吧,毕竟画梅都羞恼成这样了,杨氏在出神,徐令婕在“捅刀”。

好在徐砚回来了,画梅寻着这个机会,转身退出去了。

杨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

等撤了桌,杨氏让顾云锦去徐令婕屋里坐坐,自个儿和徐砚商量徐令意的事情。

顾云锦应付了徐令婕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从东跨院出来,她看了正屋一眼,东次间里点了灯,映出杨氏和徐砚的身影,却不见其他人,想来是杨氏把人都打发了。

避着人说话,那两人声音也压得低,外头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只是,徐砚似是一肚子火气,几句话的工夫就甩了两次袖子,一股气恼模样。

顾云锦不意外徐砚生气,好端端叫人掺了本,白日里当着整个工部同僚的面被刘尚书训了一通,隔天去问下属为何不跟徐家联姻了,这个脸,徐砚是丢不起的。

尤其是王家早就来问过了,徐驰和魏氏全瞒着,杨氏肯定添油加醋,落在徐砚耳朵里,肯定不好听。

顾云锦盯着看,正好叫画竹瞅了正着。

“表姑娘在寻思什么?”画竹上前来,笑盈盈道。

被抓个现行,顾云锦也不慌,道:“我正要走,想跟舅舅和舅娘说一声,可看这状况,他们还说着事儿呢,我就不进去打搅了,画竹姑娘晚些替我跟舅舅、舅娘说下。”

画竹颔首应了,送顾云锦出了清雨堂。

顾云锦和抚冬刚走了一小段,远远就瞧见有人打着灯笼过来,她眼神不错,就着那灯笼光一看,来人是杨昔豫。

这个时辰了,杨昔豫来后院做什么?

顾云锦想避着走,但这儿就一条道,杨昔豫直直往清雨堂来,根本无处避,两厢打了照面。

“表妹。”杨昔豫笑着唤她。

顾云锦冷冰冰叫了声“表兄”,刚要侧身过去,就见杨昔豫摊着手,把掌心的东西呈到了她跟前。

还是个平安符。

“灵音观合水真人亲手画的?”顾云锦道。

杨昔豫好似全然没有听出顾云锦言语里的讽刺,笑容越发温和:“对,这个是真的替你求的。

前回是我见你落水,心急了,把给侄儿的满月礼给了你,也难怪你不高兴。

那天应了重新给你求一个的,只是灵音观有些远,耽搁了几日,总算是求来了,还请表妹收下。”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嘴唇一扬,不是笑意,是讥讽。

灵音观的平安符常见,合水真人亲手画的却稀罕。

物以稀为贵,合水真人在京中颇有名望,多少人三跪九叩的想求他一副字、一张符,他一月里也难得给灵音观画几张平安符。

上次那张,还能说杨昔豫运气不错,但几日之间,接连两个“亲手”,顾云锦眼珠子都不用转,就晓得杨昔豫开口诓她呢。

再说了,所谓的“应了再求一个”,也是杨氏和杨昔豫自说自话,顾云锦从来没应过要收。

她也压根不想收。

前辈子那十年被杨昔豫坑得够惨的了,现在再拿他经手的平安符,这哪里是平安,怕是要倒霉透顶了。

“二姐姐今日被老太太训斥,跪得膝盖都肿了,她这些时日很不顺,这个平安符,表兄还是给二姐姐送去吧。”顾云锦说完,再不理他,快步就走。

第三十二章 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