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的,杨昔豫抬手想拦顾云锦,可她侧着身子避过去,连袖口都没让杨昔豫碰着。

“表妹…”杨昔豫唤了声,依旧徒劳。

眼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他只能讪讪地垂下手臂,捏紧了掌心的平安符。

他觉得不对劲,以前他和顾云锦面对面说话的次数不多,但大体都是相谈甚欢,尤其是顾云锦待他,虽不至于说是心悦神怡,多少也含了几分倾慕的,可这两回,他在顾云锦的眼中再寻不到些许欢喜,反而是疏离和排斥。

哪怕顾云锦对他笑,那笑容的味道也变了。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

背后传来脚步声,杨昔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带了笑,才转过身去看来人。

来的是画梅。

此处再无他人,画梅便没有福身问安,凑到杨昔豫身前,柔声问道:“怎么过来了?来看太太的吗?”

杨昔豫在顾云锦跟前吃了瘪,见画梅这般小意温柔,便没有推开她,只吹灭了灯笼,拉着她绕到了假山后头:“夜都深了,你不提个灯笼,出来做什么?园子里这么黑,当心脚下。”

画梅心里冷哼了声。

她是被画竹催着出来的。

画竹说,顾云锦只带了一个丫鬟,外头暗了,万一路上崴了脚,又要怪罪清雨堂怠慢表姑娘了,老爷和太太还在商量事儿,一时顾及不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画梅懒的听画竹唠叨,也怕顾云锦“心黑”又赖上她们,这一下子她也不找人了,亲自跟出来“伺候”顾云锦,哪知道才走几步,就听见了这么一出。

前回平安符的事儿,她起初没多想。

前几日哥儿满月酒,画梅跟着杨氏回了杨家,那几句托词一直在脑袋里转,她便寻哥儿的奶娘打听了几句,杨昔豫根本没有送过平安符。

那就是个说辞,可一旦上了心,各种念头就冒出来了。

既然不是给侄儿的,也不是给顾云锦的,那一开始,杨昔豫求来的平安符到底是给谁的?

是哪个不要脸的,央着杨昔豫大老远去了灵音观求符?

嫉妒,画梅都要嫉妒疯了。

她从未想过和顾云锦攀比,顾云锦再失势也是主子,画梅能仗着杨氏奚落顾云锦,却不会真的妄想越过她,可若是另一个人…

没有灯笼光,画梅眼底的怒意一闪而过,话出口时,已然平和多了:“又求了个平安符?表姑娘这性子,倒辛苦你上山下山的了。”

杨昔豫搂紧了画梅,低头往她脖颈上凑,心思不在那什劳子的平安符上,随口应道:“辛苦什么?干脆你拿了去。”

画梅身子僵了僵,领口盘扣被解开了也浑然不觉。

她稀罕那平安符吗?很稀罕。

但她也不想要,送不出去没人要了才给她的,要不是她提了一句,大抵是丢去了篓子里倒了都想不起她来。

强压下那些心思,画梅只垂着眸子,道:“好啊,爷的一番心意呢,那就给我吧。”

她没推杨昔豫,也不敢推,可心里凉得厉害,仿佛是春夜的寒风都从她的领口里一股脑儿灌进去的一般。

可她还是娇笑着呼了声“痒”。

兰苑里,抚冬一面铺床,一面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净了面,坐在梳妆镜前打理长发,透过镜子,把抚冬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看我做什么?”顾云锦睨她,“有话就问吧。”

得了这句话,抚冬才大着胆子问道:“姑娘为何不收豫二爷的平安符?那是合水真人亲笔画的,肯定灵验,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顾云锦抿了抿唇。

徐家上上下下,若是其他人给她平安符,哪怕是闵老太太给的,她都会收下,虽然老太太绝对不会给,唯有杨昔豫给的东西,顾云锦连碰都不想碰。

对顾云锦而言,杨昔豫就是祸星里的祸星,她这辈子想长命百岁,哪里敢沾上一丁半点?

只是这些不能跟抚冬说。

想了想,顾云锦寻了个借口:“真要平安,还是要自个儿去灵音观求,心诚则灵。”

这理由端正极了,抚冬深以为然:“那姑娘何时才能亲自去求呢?”

“谁知道呢。”顾云锦应了声,又寻思自己的去了。

她在琢磨杨昔豫。

刚才她前脚才出清雨堂,后脚杨昔豫就拿着平安符堵上她了,若是白日里还好说,可都已经黑灯瞎火了的,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若无人唤他,杨昔豫不会在夜里到后院来。

顾云锦猜,这大抵是杨氏的主意了,也可能是徐砚的意思。

徐砚今日被掺被训,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一派和气了,要让他们兄弟姐妹关系好,不仅好在家里,还要让外头所有人都知道。

可这个当口上,让顾云锦和徐令婕对外唱姐妹情深,真的也会被当成假的,越发显得徐家心虚、粉饰太平,反倒是杨氏的主意更好些。

把顾云锦和杨昔豫的婚事定下来,亲上加亲,外头还能说徐家苛待表姑娘吗?

杨昔豫是杨家长房嫡子,在京中一众公子之中,也算相貌堂堂、文采出众,将来极有机会金榜题名,与这样的好儿郎定下来,还是沽名钓誉?

一旦污名洗去七七八八,徐砚再去跟下属打听徐令意的事儿,底气也足多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由撇嘴。

她相信,徐家最初接杨昔豫、魏游来府里念书,并没有存沽名钓誉的念头,徐砚促成此事,本是一片好心,徐砚这是被泼了脏水。

可若要用那等方式替徐砚正名,顾云锦一百个不愿意,况且,姐妹不和的名声还是她自个儿宣扬出去的。

虽说她不点头,徐氏就不会点头,婚事根本成不了,但拖一日就糟心一日,顾云锦可不想有事没事被杨昔豫拦在庑廊下院子外,今日平安符明日浣花笺,那样的日子,光想想就瘆得慌。

她要给杨昔豫添点事儿,越麻烦的越好,省得他来她跟前转悠。

支着腮帮子寻思了会儿,倒是叫顾云锦想起了一桩来。

她扭头去问抚冬:“嫂嫂有使人来说今年什么时候折元宝吗?”

第三十三章 供奉

清明祭祖,是一年里最要紧的事情之一了。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双手,每年的元宝多是亲手折的,一来讲究心诚,二来也免得传出去叫人戳着背骂一句不孝。

就算像徐老太爷、闵老太太这种老人家,多多少少也会意思意思,折上个吉利数。

眼下,已经是三月尾端,再有一旬就是清明了。

抚冬见顾云锦问起,答道:“齐六奶奶下午使人来说的,定了三天后。”

顾云锦了然。

北三胡同里过清明,依的是镇北将军府里的规矩,初三就点上供桌了,一直点到初八,祭祀祖宗、告慰英灵。

时间久,烧的元宝自然就多,偏胡同里人手就这么多,少不得要提早准备,多费些工夫。

按着旧年,顾云锦在初二就搬回胡同里,过了初八再回来。

徐侍郎府里的祭祀,顾云锦是从来不参与的,甚至是徐氏,都被闵老太太定为泼出去的水,只在每年的元月初二回来给石氏的牌位磕个头。

歇了一夜,顾云锦在午饭前去了清雨堂。

这个时辰,她估摸着杨氏正好得空。

果不其然,画竹笑盈盈迎她,还压着声儿给她提点:“二太太刚走。”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

不管杨氏和徐砚昨夜里怎么商量的,不等徐砚从衙门回来,徐令意的事儿依旧搁着,杨氏哪里有准信能给魏氏?

魏氏来了一趟,没出个结果,她有求于杨氏,说话不会难听,但长吁短叹一番总是免不了的,杨氏这会儿定然憋着气呢。

顾云锦不怕杨氏憋气,杨氏眼下越没有办法,她才越好提要求。

反正她光着脚,她怕什么。

“大舅娘。”顾云锦唤了声。

杨氏坐在罗汉床上,身侧几子上摆着几本账册,见顾云锦来了,就示意画梅收起来:“昨夜歇得还好吗?”

顾云锦在绣墩上坐下,直言道:“歇得不好,一夜没睡爽快。”

杨氏微怔。

昨夜杨昔豫还是没把平安符送出去,这事儿杨氏一早就听说了,此刻听顾云锦这么一句,心里不由嘀咕,莫非昨夜杨昔豫说话不注意,又叫顾云锦挑出刺来了?

前回就是,杨昔豫刻意讨好,生生让顾云锦拿话堵了,杨氏还要帮着周旋。

她暗暗恼着,瞧着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哄不好呢。

“哪儿不爽快?说给舅娘听听。”杨氏试探着,柔声细语道。

顾云锦撇嘴:“我嫂嫂昨儿使人来,说该准备折元宝了。”

一听这话,杨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顾云锦是不想回去跟徐氏脸对脸,不是叫杨昔豫惹了。

“你是孝顺孩子,你父母走得早,云齐又不在京中,你这个做女儿的,肯定要多费些心。”杨氏道。

“做儿女的自当尽孝,”顾云锦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们太太想要些老太太的东西。”

杨氏的眉梢一扬,徐慧会开口讨要老太太的东西,这可真是稀罕了。

顾云锦又解释了一句:“哦,不是现在仙鹤堂里那一位的,是我们太太的亲娘的东西。

前些年我们太太没来提,今年吧,您知道的,老太太阴寿五十整,侍郎府里不给大摆,我们太太要尽孝,想自个儿供一桌,但总要有些东西的。

太太的病还没好,就让我先跟大舅娘透个气,过几日让我嫂嫂来拿。

早些跟您说,也免得您没个准备。”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事儿岂止是要准备,那是要拿命准备的,若不是顾云锦这会儿跟她交个底,真等吴氏上门找闵老太太要,闵老太太能拿茶碗引枕把人给砸出来。

可真交了底了,要去挨砸的就成了杨氏了。

杨氏一点儿也不想被闵老太太迁怒,她是儿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明面上顶撞不得。

她暗自叹气。

其实徐慧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也半点没有错。

闵老太太最不能容忍旁人提及石氏,每年府里祭祀,看着是隆重,但都是给祖宗们的,石氏的牌位冷清清的,一带而过。

徐慧外嫁了,徐老太爷都没吭声,还有谁会为了石氏去触闵老太太的霉头?

偏今年是五十整寿。

徐慧没逼着府里大办,只要取些石氏的东西回北三胡同里供奉,已经是退让得不能再退了。

“东西都在老太太的库房里收着。”杨氏讪讪,一面说,一面琢磨着怎么把烫手山芋扔出去。

顾云锦哼笑:“其实在北三胡同里祭祀,这事儿我不想应的,这算哪门子的规矩嘛。”

杨氏眼神一闪,刚要顺着顾云锦的话说几句,又被抢了先。

“虽说如今是太太带着我和嫂嫂在京里过活,但北三胡同是姓顾的,我们顾家多少先祖要拜啊,她把她亲娘请来,这怎么能像话?”顾云锦语速极快,“她供她亲娘,我是不是也要帮我亲娘给外祖家的供上?总不能人走得早,茶就真的凉透了。”

杨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人走茶凉,听起来不像是顾云锦埋怨徐慧,还是她在骂闵老太太。

“老太太五十整,要供肯定也该侍郎府里来供啊,原配太太呢,府里又不是没晚辈,还少人磕头了吗?”

顾云锦说得轻松自在,杨氏只觉得心都烧焦了。

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磕头?

从规矩上半点没错,可从闵老太太那儿算,杨氏毫不怀疑那老太婆能直接把供桌掀了。

这真是造得什么孽啊!

按说前人早逝,这两位又从未打过照面,闵老太太不至于一听石氏的名字就上火,但其中却有一番根源,杨氏刚进门时寻人打听过,好不容易才凑出些往昔来。

石氏是生徐氏时难产没的,没出半月,徐老太爷就续娶了闵老太太。

这也不是什么耐得住、耐不住的事儿,而是徐氏太小了,除了奶娘,总要有个人照顾。

徐老太爷忙于生意,父母又都没了,他能把襁褓中的女儿交给谁?就依着亲戚们的意思,快些娶个女人回来看孩子。

闵老太太嫁进来,就是为了“看孩子”,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加之很快怀了徐砚,哪怕是足月生下来的,在徐家发家的小镇子里,都有不怀好意地说她老早就跟徐老太爷不清不楚了,要不然怎么一挑就挑了她,一进门就有了?

流言蜚语,根本不讲道理,又生了两个儿子彻底拿捏住了徐家,闵老太太对那位死了都让她背污名的石氏恼极恨极。

第三十四章 权衡

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缓缓,以此来掩饰她不合时宜的沉默。

顾云锦没有催她,只抬眸看了眼一旁伺候的邵嬷嬷。

邵嬷嬷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是杨氏的奶娘,杨氏从顾云锦手里接了个能烫破手心的山芋,她怎么会高兴?她在心里已经反复来回地把顾云锦骂了无数遍了。

在邵嬷嬷看来,顾云锦就是个没事找事、生生给杨氏添麻烦的混账。

外头流言还没消呢,又生事端!

流言…

邵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不由就倒吸了口凉气。

这事儿不好办了。

“太太…”邵嬷嬷犹豫着,附耳过去跟杨氏嘀咕,“府里不摆,去北三胡同摆,这传出去了…”

杨氏下意识地想,这等事情还能传出去?可转念想到如今外头的状况,她的心不由就颤了颤。

人多嘴杂,堵人之口能堵多久?

石氏是原配夫人,又是五十整寿,让外面传一句“侍郎府里容不下、让徐氏孤零零替亡母上香”,那倒霉的就是徐砚,那群言官还不知道要写多少折子呢。

顾云锦只看那主仆俩的神色,就晓得她们在想什么了,她伸手覆在杨氏的手背上,道:“舅娘,我是有私心,但一样是为了舅舅。”

杨氏抿紧了唇。

昨夜和徐砚商量事情时,徐砚提过一句“云锦有心”,在仙鹤堂里是顾云锦第一个关心他,杨氏顺着徐砚夸了顾云锦几句,心里也不住想,虽说顾云锦这段日子有些“阴阳怪气”的,但她待徐砚素来敬重,若没有落水后的小性子,还真能算得上是个温和、体贴的姑娘了。

眼下,顾云锦替徐砚考虑,也不叫人意外。

杨氏自然不想徐砚再添些麻烦,尤其是没必要的麻烦。

不就是祭祀嘛,不就是整寿嘛,清明总是要祭祖的,给石氏大办一场又能怎么样?

可前头拦着的是闵老太太。

杨氏一点都不想去跟闵老太太讲道理,劳心劳肺,还落不到几句好话,可她不得不去。

徐砚近来操心的事儿够多的了,她总要多分担些,尽力而为,真谈不拢了再请徐砚出马。

想明白了,杨氏翻过手来,在顾云锦的手背上拍了拍:“你说得有理,跟舅娘一道去仙鹤堂,好好跟老太太说说。”

顾云锦嘴角一抽,她想让杨氏去直面闵老太太的愤怒,可不想一块去挨舌枪唇剑,尤其事关石氏和徐氏,闵老太太眼里,她比杨氏可恶多了。

略一沉思,顾云锦道:“舅娘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许还听得进去,我往那儿一站,老太太就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哪里还能听您讲道理啊。”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云锦这话真是半句不掺假、丝毫不夸大,只要闭上眼,杨氏就能想象闵老太太发怒的样子了。

可杨氏一个人去就行了吗?不仅不行,还少了顾云锦这个了挨骂的,只留她一人,不骂她骂谁?

杨氏绝不愿意放弃顾云锦这个好帮手。

顾云锦晓得自个儿躲不开了,脑筋转得飞快:“不如请二舅娘一道吧,早些解决了,让外头晓得府里没那些毛病,大姐的婚事也好顺利些。”

杨氏眉梢一扬,连连点头:“说得是呢,刚你来之前,你二舅娘还来寻我说令意的婚事,她是急也急死了。”

一面催着人去轻风苑请魏氏到仙鹤堂,杨氏一面牵着顾云锦出了屋子。

顾云锦脚步沉稳,既来之则安之,总归要去闵老太太跟前碍眼的,那就彻底些。

她要的本就不单是府里供奉石氏,她图的是石氏的陪嫁,正好趁此让她们三婆媳热闹起来,她们不角力,她怎么浑水摸鱼?

杨氏和顾云锦在仙鹤堂外等了会儿,魏氏才匆匆来了,杨氏低声与她说了安排,魏氏上下打量了顾云锦许久,心一横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