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闵老太太的面色不善。

昨日晓得儿子挨了骂,闵老太太气得一整夜没睡好,今日精神不振,等顾云锦三人问了安,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算是示意她们都坐下说话。

魏氏不当家,顾云锦又是晚辈,开口的活计就落在杨氏身上,她推也没处推去,道:“老太太,快清明了,我来跟您商量商量清明的事儿。”

闵老太太淡淡道:“你说。”

杨氏道:“石氏老太太今年五十整,大姑姐想拿些她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在北三胡同里祭拜。”

话才出口,杨氏就瞧见闵老太太的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杨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琢磨着不能摆在北三胡同里,侍郎府里要办的。”

闵老太太眼皮子翻起,满满都是不耐:“办?怎么办?往年不也摆着吗?少了她的香火了?”

要杨氏说真话,那肯定是少了的,就那一带而过的态度,跟没办有什么差别?

可腹诽归腹诽,话还是要讲的漂亮,杨氏耐着心思,道:“今年与往年不同,五十整的,如今外头乱七八糟的话多,正好能堵他们的嘴。”

闵老太太重重一拍桌子,道:“堵什么?外头说的是她们姐妹不合,是府里没好好照看他们三个表亲,要堵嘴,你怎么不让令婕和云锦去一道唱出戏啊!”

杨氏被闵老太太一激,脾气也上来了。

要她来说,多大点儿事,偏闵老太太越弄越乱!

连小不忍则乱大谋都不懂,果真是商贾出身,没念过什么书,不懂做人做事!

“老太太,”杨氏的语气不由强硬了几分,“要是令婕和云锦去外头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能堵住悠悠之口,我一定不拦着,您想想,就为了那些流言,老爷被言官上折子骂,在衙门里丢了脸面,连令意的婚事都要耽搁了,这一串接着一串的,我为了老爷和令意着急啊!

外头说的不单单是云锦和令婕不睦,那些大嘴巴把徐家前后十几二十年的起伏都搬出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大姑姐不容易。

清明是个好机会,让外头晓得,咱们府里从没亏过大姑姐,没亏过表亲家,这一来洗去污名,二来也免得再叫言官抓了把柄。

老太太,不说旁的,就算是为了老爷吧!”

第三十五章 堵心

杨氏把徐砚搬出来,闵老太太一下子就哑火了。

这阵子,徐老太爷的沉闷和不满,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那些火气虽不至于劈头盖脑朝着她来,但也震得仙鹤堂里里外外小心谨慎。

昨日,等晚辈们都散了,徐老太爷又是一通哀声叹气。

徐砚是徐家的顶梁柱,若他在外头吃亏了,徐家其他人还能讨到好处?

这可是她最最自豪和骄傲的儿子,为了儿子的脸面和前程,闵老太太做不出一口回绝的事情来。

可给徐氏大办…

闵老太太胸口堵得慌。

她抿了口茶,眼睛跟刀子一样盯着顾云锦,这主意肯定是顾云锦想出来的,好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她投鼠忌器。

这招是真狠呐!

一旦她开口拒绝了,徐砚两夫妻要怪她,徐驰夫妻添上徐令意一样怪她,回头传到徐老太爷耳朵里,那憋着的火气也要朝她来了。

什么不识大体,什么斤斤计较,什么捡芝麻丢西瓜,那些罪名一溜儿要砸下来,闵老太太光想想就牙痛。

“徐慧自个儿说的?”闵老太太咬牙切齿道。

杨氏应道:“是大姑姐的意思。”

“呸!”闵老太太啐了一口。

徐慧几个胆子,她会不知道?徐慧只会悄悄地摆,压根不会到侍郎府里来说道,还拿石氏的旧物,根本不可能!

“云锦,东西是你要的吧?”闵老太太不含糊,直接跟顾云锦挑明了说。

顾云锦抿唇笑了笑,眼睛弯弯的,透着几分狡黠:“瞧您说的,我一年都跟我们太太说不上多少话,我连她的岁数都记不清,何况是石氏老太太的阴寿呢。北三胡同里来说的五十整,要大办要供奉,我才想起这桩事情来。”

“大办?”闵老太太冷哼道,“什么样的是大办,什么样的是怠慢?”

顾云锦撇嘴,没怠慢石氏?这话真好意思说出口来,闵老太太的脸比烧元宝的盆儿都大了。

“大舅娘晓得规矩,大舅娘来说。”顾云锦一溜儿推给了杨氏。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讥讽笑声。

顾云锦这话不就是骂闵老太太不懂规矩吗?虽然杨氏也觉得闵老太太没规矩又小心眼,但明明白白的话是不能说的,只能暗骂顾云锦刁钻,扭头看向闵老太太,道:“这事儿是做给外头看的,排场再大,外头不知道,也是白搭,礼数上挑不出错来,再让外头看明白了,就行了。”

“继续说。”闵老太太道。

杨氏想了想,道:“依规矩是要磕头的…”

闵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她岂会不知道要磕头?她自个儿也就罢了,晚辈们一个都少不了。

可她不甘心,也不愿意让她的亲儿子去给石氏磕头,自打她进门起,这么多年了,从没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的牌位跪过。

眼瞅着半辈子过去了,徐家蒸蒸日上,事到如今,反而要去跪了。

闵老太太深吸了两口气,瞪着顾云锦道:“好好好,落井下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老太太一个词一个词地骂,顾云锦听了丝毫不恼,一个词一个词地点头,她承认,这些事儿她全做了,而且做得很开心。

也是难得,闵老太太这种商贾出身、年轻时没念过什么书的女人,如今能几个成语一块往外蹦了,可见养出个侍郎儿子,她也没少跟着提高自己。

只是,诗词成语念了不少,这眼界格局而是一如既往。

顾云锦从前就听杨氏私底下嫌弃闵老太太,说她狭隘不自知。

等闵老太太骂完了,顾云锦才笑着道:“老太太,我还在府里住着呢,大舅舅在官场上不顺,对我也没好处。

说到底,府里上下,哪个不盼着大舅舅官运亨通?这事儿做了,对谁都有好处。

您别一听我们太太的名字就烦,我们太太没事儿从来不烦您,这也是正好赶上了,问您要石氏老太太的东西,总归您是收在库房里的,趁这个机会点一点呗。”

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面,被这无赖一样的口气恼得愤愤不平。

杨氏怕顾云锦说“过”了,让老太太下不了台,赶紧给魏氏递眼色。

魏氏想到徐令意,自然也不敢装聋作哑,赶紧开口劝道:“老太太,这都是为了大伯的官途,咱们只要放了风声出去,府里头到底怎么办的,人家正清明的,还到咱们府里来盯着瞧着不成?

大伯这个年纪就做了侍郎,底下多少人眼红着呐,可不能给抓到大错了。”

闵老太太揉着胸口,闷气散不出,但也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为了儿子好。

半晌,总算是舒坦些了,闵老太太才与顾云锦道:“改明儿让石瑛先把库房里的东西对一对,北三胡同里要什么,你自己来挑。你也是大方,在北三胡同里供外人。”

“总归是我们太太的亲娘,她要供,我可做不出掀供桌的事儿,最多我把我外祖家该供的也供上,让先祖们辛苦些,再来胡同里瞧瞧我呗,人多热闹,他们亲家之间也不晓得见没见过面,正好认认门。”

顾云锦这番话,不晓得是敬还是大不敬,怎么听都让人背后凉飕飕的,想出口说几句,一时也没想好是盯着所谓的“人多热闹”,还是盯着掀供桌去了。

毕竟,顾云锦做不出,闵老太太指不定是敢做的。

一时之间,各怀心思,屋里就静了下来。

只石瑛捏着指尖站在一旁,垂着脑袋,身子发僵。

顾云锦冷不丁扫了她两眼,见石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冷笑。

她提出要供奉石氏,除了让闵老太太糟心之外,也是冲着石瑛去的。

石氏留下的东西,闵老太太不给徐慧,但自己也不碰,更不想现在就分给两个儿子,她只把东西都堆在库房里,眼不见为净。

东西很多,平日也没人轻点,只要能出入库房的,就能动手脚。

其他仆妇起没起过心思,顾云锦不清楚,她只知道,石瑛是肯定动了的。

若不是从前念夏跟踪杨昔豫七弯八绕进了一条不起眼的胡同,亲眼看着那小院门里出来的石瑛,顾云锦也想不到,石瑛竟然就靠着那些东西换银钱、最终换到了一座院子。

第三十六章 石瑛

小胡同里的小院子,比不得大门大户,但京城寸土寸金,要买一座院子,银子花销不少。

当年返京,为了挑一处清净又价格合适的宅院,徐氏和沈嬷嬷没少费心思,而石瑛作为一个丫鬟,哪怕是仙鹤堂里的一等,她那点儿月俸和赏银都攒不下一座院子钱。

石瑛手里的银子,来路不正。

顾云锦还记得,从前念夏发现杨昔豫金屋藏了石瑛这个娇,回来和她念叨了一通。

她彼时想着,这石瑛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让杨昔豫替她买院子,可几个月后,又传了信来,说是杨昔豫的另一个相好寻去了那院落,和石瑛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的。

杨昔豫东边哄了,又哄西边,一口咬定那院子是石瑛自个儿买的,并非是他的钱。

这话起先并没人信,杨家那几个挑事的妯娌四处打听了,才确定所言非虚。

这事儿倒也说得通,杨昔豫的红颜知己颇多,最最喜欢的并不是石瑛,他若想金屋藏娇,也不会把银子投在石瑛身上了。

那时候都晓得石瑛的银子不对劲了,最后还是闵老太太一并揽了去。

闵老太太好脸面,不肯叫别人说她管不住丫鬟,被石瑛监守自盗、出了府之后逍遥痛快,梗着脖子说都是她给的银子。

表面上护住了脸,背后没少为此折腾杨氏,话里话外骂杨昔豫朝她的丫鬟伸手,不要脸不要皮的。

杨氏理亏,只能忍了,回娘家来对着顾云锦指桑骂槐,说她管不住杨昔豫,让一家子都跟着丢人。

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时隔多年,顾云锦已经记不清了,她也不想记得。

她和杨昔豫本就处得不顺,越发不爱管那些风流事,只要杨昔豫别来烦她,她才不操心他宿在哪儿呢。

只是,为了杨氏那一丢丢的面子,顾云锦还是做了些表面功夫的,她去查了石瑛的银子来路。

京城里的大小当铺口子,念夏尽心打听了,虽没有找全,但也寻到了一俩样石瑛当了的首饰、摆件,描了图样悄悄给侍郎府里的老人认了,有人记得那些都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

那时候,顾云锦和北三胡同不齐心,没把消息递给北三胡同,也不会帮徐氏出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一转眼到了现在,这笔账,顾云锦就要算一算了。

闵老太太心眼小,愣是丢在库房里,但怎么样也轮不到石瑛中饱私囊。

那本就是石氏的东西,顾云锦存了一并搬回北三胡同的心,好好跟闵老太太说是没有用的,把事情揭开来,闹起来了,才有一石二鸟的机会。

至于石瑛和杨昔豫的关系…

不晓得这两人是不是已经搅和到一处去了。

真的已有干系,这出戏就热闹了。

顾云锦眯着眼上下打量石瑛,笑眯眯道:“我三天后要去北三胡同折元宝,趁着这几天日头不错,辛苦石瑛姐姐早些点起来吧。我听说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姐姐忙碌,一日之间怕是点不完、晒不完,我就明日来吧。”

闻声,石瑛猛得抬起头来,道:“不敢辛苦姑娘,奴婢一会儿把册子给姑娘送去,姑娘先看看,想要什么就圈了,奴婢去库房里给您寻出来。”

圈出来?这不是给了石瑛浑水摸鱼的机会了吗?

那么多东西,顾云锦不知道石瑛当了什么,只靠圈,极难命中目标,即便运气好撞上了,石瑛也能借口东西堆在一处,一时找不到,让她换一个。

她又不傻,才不会让石瑛混过去呢。

顾云锦笑意更浓了:“我见识少,只看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的。再说仓库里不见日月,刚才老太太也说了,趁着这个机会拿出来晒一晒,免得潮了、遭了虫,损了东西,姐姐若是不得空,就让人开了库房,拨两个仆妇给我,我领着人来晒。”

石瑛笑容僵硬,看向闵老太太。

闵老太太刚就随口一说,却被顾云锦拿着鸡毛当了令箭,一肚子的不舒坦,又不能把话收回去,只能剐了顾云锦一眼,吩咐石瑛道:“你带人清点晾晒,云锦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老太太不愿意她插手仙鹤堂,顾云锦乐得作壁上观,赶忙顺着话应了,只石瑛进退为难。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眼瞅着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徐老太爷慢悠悠从外头进来,等几人问了安,便道:“怎么都来了?”

杨氏忙说了清明的事儿。

徐老太爷听了,觉得在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一定要办好了。”

他越想越认为这主意极好,乐呵呵饮了茶,又与闵老太太道:“早该如此了,也省的外头胡乱说话,你想得开,这很好。”

话音一落,顾云锦就憋着嘴忍笑,这番夸奖,闵老太太能呕死了。

果不其然,闵老太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生生叫徐老太爷一句话给气得胸闷。

好个屁!

想骂却不能骂,闵老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拍着桌子喝道:“摆饭摆饭!”

杨氏和魏氏,哪个也不想留下来吃排头,赶忙起身告退。

顾云锦跟着起身,退出去前,又提醒石瑛道:“我明日一早就来寻姐姐。”

石瑛硬着头皮,闷声点了点头。

没有跟杨氏去清雨堂,顾云锦回了兰苑。

念夏压着声儿问她:“姑娘,刚石瑛姑娘的面色够难看的了,您讨东西,把老太太得罪惨了。”

“她脸色难看,可不是因为老太太,她心里有鬼。”顾云锦随口应道。

念夏怔了怔,等反应过来了,不由低呼:“您的意思是,她、她拿出去了?”

“是啊。”

“那您不赶紧跟她点?夜长梦多,指不定她夜里就给拿回来了。”念夏急道。

顾云锦倒是不怕,道:“她今日当差,出不去的。”

“许是让旁人给她取去,她还有家里人呢。”念夏道。

顾云锦摇了摇头。

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石瑛哪里敢让别人知道,又请别人经手?至于家里人…

顾云锦还记得当初石瑛买宅子的事情传开了,她老子娘带着弟弟们闹上门去,最后还是府里借了人手去看院子才堪堪摆平的。

“她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有钱的。”顾云锦道。

第三十七章 库房

翌日上午,顾云锦就去了仙鹤堂。

闵老太太的气还没消,压根不想理她,让小丫鬟在门上就拦了顾云锦,免了她的请安,只让她去库房外头等石瑛。

顾云锦乐得自在,因不方便在这儿蹲马步,只随意地挥手抬腿,活动筋骨。

石瑛拎着钥匙过来,暗暗嘀咕了一句“站没站相”,转身开了库房。

闵老太太的东西多,库房占了后罩房的西半边并一个耳房,初春时似是开了门通风过,里头没有多大的味道。

“里头乱,姑娘在外头等吧。”石瑛劝道。

顾云锦不听她的,抬步往里走,等着石瑛开耳房。

石瑛没法子,只能开了锁。

顾云锦往里头扫了一眼,堆了箱笼,架子上也层层摆满了东西,屋子墙角屋梁边有蜘蛛网,看起来许久不曾打扫过了,可依旧没有味道。

如此看来,耳房近来肯定打开过,开了又不收拾,想来是石瑛悄悄取东西了。

心里有了底,顾云锦转身与石瑛道:“这可真够乱的,姑娘把册子给我,我看会儿,姑娘使人来清扫下吧。”

哪怕不甘愿,石瑛也只能应了,叫了两个粗使婆子抬了水桶来,又添上两个小丫鬟,先简单收缀一番。

顾云锦偏头与念夏道:“你别动手,就仔细瞧着,尤其是小件的东西,收到袖子里,转身就能没了,到时候对不上册子,又要扯皮了。”

念夏以为很有道理,尤其这是闵老太太的地方、闵老太太的丫鬟,真丢了东西,指不定就倒打一耙呢。

她冲石瑛笑了笑,摆出一副没有石瑛点头就不在仙鹤堂里指手画脚的样子来。

石瑛讪讪,只能道:“姑娘说得在理,奴婢去取册子来。”

说完了,她抬步就走,等穿过了月洞门,才恨恨回头看了一眼。

一整个上午,院子里都忙碌不已。

石瑛让人把大件的东西一样样挪出来擦拭晾晒,顾云锦翻看着册子,指尖细细划着,心里透亮。

这些东西虽值钱,却不易收起来搬动,石瑛要下手,只会挑小东西,镯子耳坠链子,哪样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府去。

顾云锦没有催石瑛,只有全部摆开了,才不好轻易拿“许是还落在哪个角落”来搪塞。

下午时,她又让添了两个人,在天半黑的时候,总算是把耳房搬空了。

“一对细金镯子、一块五福玉佩、一对金环镶东珠耳坠、一根点翠镶珊瑚的蝴蝶簪子、一枚玉扳指,”顾云锦笑着把册子摊到石瑛跟前,手指点着上头的字,道,“我没寻到这五样,姐姐瞧见了没有?”

石瑛抿着唇,视线往耳房飘去,道:“这几样都小巧,许是落在哪儿呢,天色暗了,这会儿也不好找,不如明日再寻?”

“整个耳房都搬空了,去哪儿找呀?”顾云锦睨了一眼,她就是防着石瑛这一手。

耳房空荡,搬出来的架子、箱笼、匣子,但凡能收东西的地方,都已经打开了,一眼看去,根本无处再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