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抿唇,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自个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之前那些流言蜚语,杨氏左思右想,怕是和那医婆脱不了干系,那个大嘴巴,编排了那么多说辞,惹了多少是非,杨氏一想起来就巴不得拿针缝了那张嘴。

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杨氏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大嘴巴了。

她大张旗鼓地给北三胡同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恨不能几句话的工夫都宣扬出去,结果,那大嘴巴医婆不来了。

杨氏暗暗叹气,只能指望左右邻居们多说道说道了。

托梦这一说法,虽不能抵消全部留言,好歹让人雾里看花,不能一股脑儿全说侍郎府的不是了。

杨氏一面想,一面问道:“换了哪家的大夫?医术如何?”

徐氏让翠竹添了茶,仔细斟酌了一番,道:“是个老大夫,有一家邻居请了他,看着说不错,就介绍给我了。我才换的方子,好坏一时也说不上。”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徐氏并不想透露乌太医的身份。

京里好大夫不少,但够的上太医院的,实在凤毛麟角,谁家不想有一个靠得住又有本事的大夫呢?

徐氏几乎不出门,但侍郎府和杨家的事儿,她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些的。

不说徐老太爷和闵老太太,杨家那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身体都欠妥,常年用着药,若杨氏晓得她有门路,张口请她帮忙,那徐氏就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

徐氏知道自个儿是沾了贾妇人的光,再得寸进尺,那就是她厚脸皮了。

再者,她分得清亲疏。

若杨氏是真心待她、待北三胡同,对方有需要的时候,徐氏即便厚着脸,能帮的肯定帮,但现在,她一点儿都不愿意与杨氏亲近。

前回教唆徐令婕推顾云锦下水的账,徐氏还记着呢!

虽然她本事不足,不能替顾云锦把这账讨回来,却也不会为了今日这几句和风细雨就昏了头。

石氏老太太的嫁妆能搬进北三胡同,是顾云锦费了心费了力,逼得杨氏在她们和闵老太太之前寻了个平衡,而不是杨氏的示好。

这些道理,徐氏拎得清。

杨氏倒是没和徐氏想到一块去,她也压根想不到这新的大夫有那样的来历。

“邻居介绍的?那就是相熟的,也挺好。”杨氏笑了。

认识的就好,在胡同里各家走动多了,能听不少话,应该多多少少也会往其他家里多说几句的。

杨氏应完,端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视线迅速地扫了一圈院子。

她从前几乎都没有踏足过这里,现今想来,到底是疏忽了,若是之前走动多些,逢年过节来露个脸,城中起流言的时候,也不会落得被动到反驳不出一句话来的地步了。

以前是太顾忌闵老太太,又觉得徐氏这个软柿子生不出风浪,她看管着顾云锦就行了,现在,是时候改一改了。

这会儿也还来得及。

思及此处,杨氏笑容越发和煦:“你这儿地方不大,收拾得倒是整齐,我瞧廊下那几盆花快开了,等过几天,肯定更好看。是了,你是个喜欢花的,我过两天让人挑几盆送来。”

吴氏忙着清点东西,回头瞧见春风一般的杨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凑到顾云锦身边,压着声儿跟她咬耳朵:“我都没顾上问,舅娘怎么亲自来了?还讨好我们太太,今天的太阳是要从东边下山了吧。”

顾云锦莞尔,道:“怕我拿到了东西就不回去了,来盯着我呢,顺便来唱个戏。”

吴氏扑哧笑出了声:“那戏精彩,你是没听见,那几个婆子就差敲锣打鼓了。”

顾云锦听吴氏把外头那几句故事说全了,在心里给杨氏鼓了鼓掌,托梦,多好的理头啊。

好到不借过来用,都暴殄天物的地步了。

顾云锦把吴氏往角落里拉了几步,附耳说了一番。

吴氏听完,笑歪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能竖着个大拇指表意思。

等喘过气来,吴氏咧着嘴道:“这故事我喜欢。”

“框架就在这儿了,我再润色润色,就把戏台搬到大舅娘跟前去,”顾云锦眯着眼睛笑,又来回想了一番,重重点头道,“这故事嘛,我也挺喜欢的。”

姑嫂两人笑作一团。

等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杨氏也不急着走,要留下来用午饭。

厨房里平日只准备徐氏和吴氏的用量,突然添了杨氏和顾云锦,菜色就不够看了。

杨氏不让厨房里多费心,让邵嬷嬷取了银子,打发了人手去铺子里买些徐氏能吃的清口热食,又照着顾云锦的口味切了几盘肉菜,一桌子摆开,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虽说徐氏、吴氏私心都不愿意跟杨氏坐下来用来,但都不是糟蹋食物的性子,也不会在吃食上跟自个儿过不去,这顿饭也算是主客尽欢。

顾云锦擦了嘴,笑盈盈道:“太太今日的胃口似是比前几日好些了。”

徐氏道:“大抵是天气暖,这几天能多用些了。”

随着吴氏出了屋子,顾云锦道:“我琢磨着是方子好用。”

“你当那是灵丹妙药,几天就好了呀?太医说了要慢慢养,急不来的,”提及药方,吴氏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和谨慎,略一沉思,到底没瞒着顾云锦,拉她进了自个儿屋里,关上门,低声道,“药童送来的药比方子上的多了一味。”

“多了一味?”顾云锦挑眉。

“就添在最后放进去煮的小药包里,之前没拆开过,就没发现,昨儿药包有些松,沈嬷嬷重新绑带子的时候才看出来的,”吴氏叹息道,“是紫河车。”

紫河车补气、养血,对徐氏的久咳不止也有功效,用在药里并无不妥。

“这东西贵,只吃一月两月的是不要紧,若是长久用,要费不少银子的,京里的药铺也不是家家都齐备这个,”吴氏道,“乌太医不肯多收诊金,药钱我是按着方子照市价给的,我就琢磨着,会不会怕我们长久用不够银子,特特不提了,就白送了?”

顾云锦垂着眸子。

她没跟吴氏细说过贾妇人是替蒋慕渊做事的,这世上哪有白送的事儿,掏银子的举手之劳,大抵也是蒋慕渊出力了。

顾云锦揉了揉眉心,她挺想问问蒋慕渊,她们北三胡同看起来有这么缺银子吗?

唔…

赎簪子的钱还是跟贾妇人借的,这么一想,好像真的很缺…

第六十一章 真诚再真诚

顾云锦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会儿,终是没把蒋慕渊给供出来。

并非这事见不得光,而是连她自个儿都弄不明白蒋慕渊为何要相助,就不说出来给吴氏添烦恼了。

“大概是医者父母心吧,”顾云锦寻了个理由,道,“既然接手了病人,肯定想要医好的,我们太太得的又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若因为银子紧张而耽搁了,做大夫的怕是也不好受。”

吴氏听得在理,道:“也是,一辈子的老大夫了,名声比银子要紧。”

乌太医不提,吴氏暂且打算当不知。

人家费力又费钱地给徐氏看诊了,作为家里人,眼下最最要紧的是配合大夫把徐氏的病养好了,这才不辜负大夫的一片心。

这份情义记在心中,以后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能攒出银子来了,也再拿去补上。

即便当真力不从心,恩情也永不能忘的。

吴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小钱,那是紫河车,我们也算不准这药要用多久。”

顾云锦亦是无奈。

真说起来,家里也不是真缺徐氏一辈子的药钱,将军府里该分给他们兄妹的田地铺子、亲娘苏氏的陪嫁,并起来也不是拿不出手的,只是那些都不是现银。

真有个具体数字,当了卖了几处,凑一块也就行了,但却是个流水账,今年不知明年事。

顾云锦低声道:“既如此了,先顾好太太身体要紧,别费了这么多药材和心意。”

“我也是这个意思。”吴氏重重颔首。

顾云锦回自个儿的厢房里简单收拾了一番。

她的东西不多,半侧厢房腾出来摆石氏老太太的嫁妆,也没挤得她放不下箱笼。

四周打量了一圈,顾云锦失笑摇头。

银子这东西,不用的时候无所谓多少,真要柴盐米醋的,又恨不能种到土里明日就发芽了。

蒋慕渊悄悄补贴了药钱,顾云锦心有疑惑,但不管为了什么理由,这份帮助是真心实意的,她从前见多了人情冷暖,对于善意,她心存感激。

把手里的银子拼拼凑凑拿去蒋慕渊跟前,质疑对方为何如此指手画脚、多此一举地改方子,那是昏了头的人才做的事,顾云锦没那么愣,她能做的该做的,就是下回遇见蒋慕渊的时候,好好跟他道一声谢。

郑重再郑重,真诚再真诚。

明面上谢他通过贾妇人的几次帮忙,暗地里也谢他从前在道观里,听临死之前的自己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

徐氏要午歇,杨氏也就起身告辞了。

“云锦交给我,大姑姐只管放心养病。”杨氏一面说,一面上来牵住顾云锦的手。

徐氏笑了笑,就是交给杨氏看着,她才不能安心养病呢。

不过,顾云锦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上回是没防备杨氏和徐令婕才吃了大亏,眼下是反过来了。

这么一想,徐氏便道:“云锦,想回来时就回来。”

顾云锦还没说话,杨氏就如临大敌一般,虽说很快就掩盖过去了,但扣着顾云锦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赶在顾云锦之前,杨氏笑着道:“我可舍不得云锦。”

徐氏没戳穿她。

顾云锦也一样,笑容莞尔,一副舅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顾家小院就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若不能折了杨昔豫的名声,让杨氏不敢再打她的主意,那她搬回来又有什么用处?

轿子出了胡同口,杨氏没打算直接回侍郎府去,而是带着顾云锦去看金饰。

东街上数一数二的金饰铺子,看门面就与其他铺子不同。

杨氏也不是真心想买首饰,她只想让外人看看她待这个外甥女亦是极好的,当着娘子们的面,一口一个这个镯子适合云锦、那个领扣衬大姑姐,得了娘子们一连串的“夫人好眼光”、“夫人待家里人真好”。

顾云锦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只一面喝茶,一面看杨氏跟人打交道,看得有滋有味的。

杨氏也不能光说不练,挑了小半个时辰,掏银子买了几样,把那个适合顾云锦的镯子直接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表姑娘这双手嫩得跟豆腐一样,果真是衬的。”一位娘子笑道。

杨氏也笑了:“我瞧着就好,刚就叫这丫头试试,她还不肯呢。”

“舅娘看东西准,我试不试都错不了,”顾云锦当即接了这话过去,笑盈盈地问那娘子,“这镯子经得起磕磕碰碰的吗?我平时粗心,怕一不小心给弄坏了。舅娘头一回送我镯子,万一损了,我多舍不得呀。”

杨氏眼瞅着那几位娘子面色微变,赶忙道:“知道粗心就该稳重些,就你这淘气劲儿,哪敢给你东西!往后不行了,明年就要及笄是大姑娘了,该打扮的还是要打扮。”

几句话的工夫,杨氏不仅撇清了不给顾云锦置办,还顺道说上了她淘气,再往下说,大抵是要把前回落水推到她自个儿闲不住上去了。

顾云锦看得明白,撒娇一般道:“您这么说我就算了,我平时与二姐姐一道,叫她听见您说我们淘气,她准不依。”

杨氏哈哈大笑。

不管这口头交锋谁胜谁负,起码两人和睦的样子已经摆出来了,杨氏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杨氏心情大悦,底下婆子说石瑛急着见她,也就没拒绝。

石瑛被带到了清雨堂,态度比之前恭谨多了,道:“太太,奴婢知道自己做错了,不该偷拿东西、不该当出去,但老太太是真的不知情的,全是奴婢一个人做的。”

这番说辞正合杨氏心意,她点了点头,道:“你想明白了就好,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什么,但做事有做事的规矩,你既然想好了,就跟我说说,你当东西得的银子都去哪儿了?还有一枚玉扳指,又当了哪家?”

石瑛闻言,眼泪刷刷就下来了,哭得痛心疾首:“奴婢并非是鬼迷心窍,而是着实没有办法,奴婢那两兄弟,年纪轻轻不学好,在赌场里欠了好些银子,那债主说了,不给银子就要拿命抵,奴婢、奴婢只能…”

杨氏若有所思地看着石瑛,没打断她的哭哭啼啼。

顾云锦一口豆沙糕险些噎着,揉了揉胸口,上下打量石瑛,暗暗想,为了不交出银子来,这可真是豁出去了呀。

第六十二章 投诚

石瑛家里的状况,顾云锦知道个七七八八。

倒不是她爱打听一个丫鬟的事儿,实在是从前那小院子曝光时,真真假假的消息都一股脑儿地传到了她跟前。

石瑛是家生子,不说老子娘,连她爷爷都是徐家的老仆,从徐家还在小镇里当商贾时就是家里的仆从了,等徐砚高中入京,一些老仆也跟着进了京城。

待这些老人,徐老太爷向来看重,但闵老太太那儿,其实不太看重他们。

尤其是以前见过石氏老太太的那些老仆,闵老太太越发不爱用。

石瑛的爷爷是在闵老太太进门后才到徐家做活的,不在老太太排斥的范围里,而石瑛又是个机灵的,这才在老太太身边站稳了脚跟,深受信赖。

按说这样的家生子,即便生活不富裕,但也绝不至于拮据,可偏偏,石瑛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石瑛那两兄弟,太费银子了。

那小院子是由石瑛买下的,这事儿刚传开,石瑛的老子娘就闹上了门,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骂石瑛没有良心,只顾着自己,从未想过老父老母和兄弟,逼着石瑛放他们进院子里住下。

一家人那点的好事坏事,全叫石瑛老娘那张嘴嚷嚷得人尽皆知。

杨家里头,几个妯娌要看顾云锦笑话,巴巴着来传话。

顾云锦再不耐烦,也还是听了,虽说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但多少还是记得一些。

石瑛的兄弟们游手好闲不说,还整日里在赌场里厮混,欠了一屁股债。

依石瑛老娘陈平家的的说法,家里拼拼凑凑的一直在还银子。

原本赌场里还让他们拖着,陈家就这么些银钱,逼死了闹出人命,还不如每个月拿点利钱。

可等石瑛有钱的消息传出去了,债主自然就不干了,压着她弟弟陈申来要债。

那一场闹得人仰马翻,最后陈申被砍了一只手,石瑛都没松口给过银子,陈平家的当场昏过去,醒来后就想撞死在小院大门上。

闹到最后,是杨昔豫给衙门里塞了些银子,才平息了的。

杨氏得了信,气得要命,回到杨家揪着杨昔豫大骂了一通,说“她都不管她弟弟死活,你费心费力做什么”,骂了杨昔豫还不够,转头又把顾云锦损了一通。

回忆起那些,顾云锦按了按眉心。

从前能目睹亲弟弟被砍手而面不改色的石瑛,这辈子能为了兄弟去监守自盗?

顾云锦一个字都不信她。

不过,石瑛是个只进不出的,无论是交出来给杨氏,还是传到陈家耳朵里被收回去,她肯定都不愿意。

眼下,哭哭啼啼地来跟杨氏投诚…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想了想,终是明白了。

眼瞅着府里要发这个月的月俸了,陈平家的肯定会来要钱,到时候消息就瞒不住了。

石瑛只能先下手为强,务必让杨氏信了她的说辞。

赌场那儿,人家说没拿过银钱,石瑛还能反咬对方收了钱不认账。

至于人家不依,要找到陈家去闹,那也不关石瑛的事儿了。

偌大的京城,等她真从府里出去了,手里有银子,还怕让人轻易找出来吗?

顾云锦上上下下打量石瑛,暗想她这只金蝉修炼脱壳之计还真炼得不错。

退一步说,即便哪天真被人寻出了落脚处,不还有杨昔豫那冤大头吗?

这么一想,顾云锦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目光在杨氏和石瑛之间来回转了转。

杨氏沉着脸没有说话,却被石瑛哭得心烦意乱。

她也有几个兄弟,若是自家兄弟有难,杨氏不会袖手旁观,她会竭尽全力去帮助,娘家是她的立身之本,她在婆家能挺直了腰杆,连闵老太太都不敢真的得罪她、拿捏她,靠得就是娘家的强势。

石瑛一个小丫鬟,摊上两个无底洞,到底能力有限,这才走上了歪路…

顾云锦见杨氏不说话,隐约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她柔声道:“舅娘,她说的是真是假呀?府里对底下人素来管教严厉,老太爷是最厌恶赌的,陈家也是老仆了,怎么还会让儿子去赌场里?”

杨氏的眼底闪过厉光。

侍郎府不许下仆赌博,这是规矩,但真有些小打小闹的,也没仔细管过。

不是杨氏不想管,而是吃力不讨好。

尤其是老仆们,徐老太爷护着呢,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杨氏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不成了,她要管管了。

杨氏深深看了顾云锦一眼:“说得不错,我要仔细问问这事儿。”

一来,敲打敲打老仆们,让他们知道,这侍郎府总归是徐砚的府邸,仗着进府早,拎不清好赖,那就收拾铺盖滚吧。

二来,也是防范未然,徐家真有家仆因为欠赌债被打死了,那徐砚的脸面往哪儿搁?治家不严,光这一条,又要被参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