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动静,在雅间里的人浑然不知。

若是知道了,杨氏定然会在心中给杨昔豫鼓掌,而顾云锦大抵会拿起大案上的砚台往对方脑门上砸。

可这些话还是让其他人听见了。

学子们在园子的凉亭写词,不远处的二层花厅,窗户大开。

自华书社的阮老先生端坐在棋盘前,对手迟迟没有落子,他道:“小公爷,该你了。”

蒋慕渊执黑,骨节分明的手指翻着棋子,没有急着落子,视线落在天元上,若有所思。

半晌,棋子脆声落下,蒋慕渊道:“虽说是表兄妹,那般说一个姑娘,不妥当。”

阮老先生也听见了那些动静,颔首道:“不是坦荡之举。”

蒋慕渊敛眉。

杨昔豫刚才的做法,岂止不坦荡,反而下作得很。

阮老先生的儿子阮柏给两人添了热茶,道:“杨公子的文采不错,为人又温和有礼,在书社里的人缘一直不错,他说的许是真的。”

阮柏自幼跟着父亲读书,一样不爱官场,只喜欢与文人墨客往来,对杨昔豫亦是惜才。

居于闺阁的姑娘,情窦初开,眼前有一个容貌才华皆出众的表兄,动了芳心,也是极寻常的事情。

才子美人、青梅竹马,倒不失为佳话。

阮老先生饮茶,没有评说真假,只问道:“徐夫人在雅间?我记得徐大姑娘的字写得不错,前些日子得的孤本,你拓印一份给她。”

老先生虽不再开班授课,但素爱分享,从不藏私。

这也是自华书社这么多年能引无数学子来切磋、会友的原因。

阮柏应了,起身出去准备。

棋盘之上,只几手工夫,原本平静的对局突起风波,阮老先生一时之间寻不到突破之处,沉思良久,终是放下棋子,道:“小公爷,我还要再想想。”

蒋慕渊笑着把指尖的棋子扔回棋篓里,道:“那我们明日再下。”

封盘等一日,在两人的对局之中并非稀罕事,阮老先生叫停得多,偶尔蒋慕渊也会如此。

阮老先生的心思还在棋局之中,并未打算起身。

蒋慕渊出来,一眼看见廊下站着的小厮听风。

听风似是在思考些什么,时而拧眉时而叹气,眼神一个劲儿往蒋慕渊身上飘,见自家爷正盯着他,听风一个激灵,收敛了神色,恭谨叫了声“小公爷”。

“在琢磨什么?”蒋慕渊随口问了句。

听风纠结着,挠了挠鼻尖,大着胆子道:“奴才在琢磨顾姑娘的事儿。”

蒋慕渊顿足睨他。

前回窄巷里的事儿,听风听寒雷提过,贾妇人让寻的几样东西,也是听风去各家当铺里打听的。

要听风说,小公爷是帮了顾姑娘好几回了。

阮柏刚才说的那几句,听风嗤之以鼻。

文采出众?温和有礼?人缘不错?

顾姑娘是见过小公爷的,他们家小公爷往那一站,论模样、论身量、论有礼,只要眼睛没瞎,都知道孰胜孰负。

那位顾姑娘,总不至于真的眼神不好吧?

思及此处,听风突又想到了另一桩,请太医、寻东西,那都是贾妇人出面的,人家顾姑娘压根不知道背后是谁在帮忙。

听风撇了撇嘴,凑上前去,道:“爷,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呢?人家想领您的情,都无处领去。”

蒋慕渊看听风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要谁领情?小事而已,你就晓得我要去招惹人家了?”

“那您暗戳戳帮她做什么?”听风心里对蒋慕渊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他伺候蒋慕渊多少年了,何时见他们小公爷对姑娘家这般关照了。

蒋慕渊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头问听风:“知道雅间怎么走吗?”

听风咧着嘴就笑。

他就说嘛!

“爷,徐夫人她们也在呢,您过去不合适吧?”听风一面笑,一面出主意,“前头不是作词嘛,您不如也作一首?让顾姑娘见识见识您的才学。”

蒋慕渊在听风背上拍了一掌:“又瞎琢磨!是要你往雅间去,有事儿让你做。”

第六十六章 淡淡的

自华书社的雅间布置别致,墙上挂着的字画亦是大家之作。

徐令意不想听杨氏那些夸赞杨昔豫的话,干脆一门心思研究字画。

杨氏不管她,只与顾云锦道:“上个月昔豫夺魁的那首词,你读过没有?”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咯咯直笑:“舅娘,我肚子里才多少墨水呀,顶多懂个平仄,知三分意思,再往深处去,那就是一头雾水了。

就是把一叠词作都摆在我跟前,我也分不清好坏高低。

表兄作词,常常比拟指代,拐着弯儿表意境,我是不懂的。”

一番话,说得徐令意在一边抿着唇憋笑。

别看顾云锦从头到脚抬高杨昔豫,贬低她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她和杨昔豫不是一路人。

杨氏自然也听出来,不由惊讶。

从前顾云锦可不会和杨昔豫划清界限的,可近来…

前回那平安符都没肯收下。

这般下去可不行。

各人各心思,一时静了下来,隔了会儿,外头传来脚步声。

书童推门进来,把一本字帖呈到徐令意跟前:“刚得了一孤本,老先生让拓印给徐大姑娘一份。”

徐令意接过来一看,眼底全是喜色,高高兴兴道了谢。

书童又道:“下月,馨姑娘要办品字会,大姑娘若得空,还请赏光。”

阮老先生的次孙女阮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徐令意自是颔首应了。

一本字帖让徐令意心情大好,没拒绝帮徐令婕挑文房四宝,两人跟着书童去了。

顾云锦不想留下来和杨氏大眼瞪小眼,亦跟了上去。

园子里,遥遥能听见前头作词的书生们的声音,顾云锦漫不经心的,余光瞥见一身影从庑廊下过,陌生里带了几分熟悉,她不由顿了脚步仔细看去。

那人也瞧见了她,没出声,只一个劲儿给她打眼色。

十二三岁的少年,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稚气,眼神炯炯,还有一颗虎牙。

顾云锦回忆了一番,总算从把他和记忆里的人对上了号。

蒋慕渊的亲随听风。

她前世在京中认识蒋慕渊时,曾和听风有过一面之缘,也就是这颗虎牙让她印象深刻,时隔多年才能记起来。

顾云锦走一步停两步的,前头徐令婕和徐令意都没注意到她,她才一个转身绕到假山石后。

听风快步过来,低声道:“顾姑娘,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爷请您老地方见。”

顾云锦装傻:“你认得我?你们爷?老地方?”

听风摸了摸鼻尖,上次顾云锦和贾妇人一道去德隆典当行时,他瞧见了她的背影,但他并没有说穿,只是道:“小公爷请您前回的窄巷见。”

怕徐家姐妹回过头来寻她,顾云锦没再继续问“哪家的小公爷”,只点点头应了。

顾云锦直直回了雅间。

杨氏问她:“怎么就回来了?这么快就挑好了?”

“二姐姐还在挑呢,”顾云锦解释道,“我半途遇见给太太看诊的大夫的药童了,之前铺子里有一味药缺了,就只备了几天的量,今日进的货到了,让我使人得空去取一趟。

就几步路的工夫,我琢磨着就我自个儿去吧,送了药,我就回青柳胡同。”

杨氏眯着眼,想说与顾云锦一道去,但想到前两天才刚送了大把的东西去,今日再到北三胡同,许是会让邻居们觉得刻意。

尤其是她还带着徐令婕和徐令意。

过犹不及的道理,杨氏还是明白的。

顾云锦带着念夏从书社后门出去,绕到了窄巷。

听风守着巷口,见她来了,笑得露出了虎牙。

顾云锦往里看了眼,并未发现蒋慕渊的身影,等走进去了,才发现对方站在巷子里堆着的木箱子豁口处。

豁口不大,容两人说话,倒也合适。

只要无人经过,从前后街上往巷子里看,也发现不了里头有人。

“小公爷,”顾云锦记着要诚心再诚心,“近来劳您费心了,若不然,我也没法把老太太的几样东西寻回来。”

顾云锦想,贾妇人知道她猜到了蒋慕渊头上,定然会告诉小公爷一声的。

蒋慕渊没有否认,也不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而是直接问道:“还少一个玉扳指?”

“是,”顾云锦捏紧了收在袖口里的手指,略一沉吟,还是问了出来,“小公爷前回到过侍郎府?我听说您和杨昔豫相熟。”

听风正从巷口往里走,刚巧听见这一句,心说,顾姑娘直呼名字,而不是什么表兄,可见关系疏离,与杨昔豫在书社里表现出来的全然不同。

蒋慕渊弯了弯唇,忽然笑了:“只是认识而已,回京空闲,就赴宴了,算不上熟悉。”

闻言,顾云锦放心不少,她还真怕杨昔豫靠着小公爷平步青云,那真是让人极不爽快的。

既然蒋慕渊跟杨昔豫不熟,那她就能正大光明地编故事了。

顾云锦往前进了半步,低声道:“杨昔豫有个玉扳指,我怀疑就是那一个。”

微风穿堂过,明明只靠近了半步,姑娘家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突然就明朗了几分,萦绕在鼻息之间。

淡淡的,清爽的,像是枝头将开未开的花骨朵。

蒋慕渊微微低头,猛然想起上次就在此处,程晋之手下的人投鼠忌器没掀开的帷帽,如今就在离他不过半臂之处,他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掀去。

若是掀开了,顾云锦会是什么反应?

生气?愕然?不解?

蒋慕渊不清楚,他只是背着手,并没有动作。

“玉质普通的那一枚?”蒋慕渊眸色深深,沉吟道,“我看过一次,内侧有两道细痕。”

“当真?”顾云锦惊喜,她正愁不知道那玉扳指的特征,蒋慕渊这一句话,真真是瞌睡时递上来的枕头。

简短的两个字,语调上扬,透着俏皮和欢喜,只听声音,就能想象说话人此刻的神情。

定然是眼中有光芒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皆是这般,让人能随着心情愉悦。

蒋慕渊笑容越发深了:“若他还没换,就是今天他带着的那个。”

第六十七章 再告诉你

杨昔豫今天就戴着?

顾云锦挑眉,前后理了理思绪,觉得这机会倒不错。

只是…

那玉扳指平淡无奇,用料也极其一般,怎么就引得小公爷的注意,还看过内侧呢?

她抬眸去看蒋慕渊。

两人站得有些近,顾云锦的个子虽不矮,但还是比蒋慕渊低了大半个脑袋,使得她不得不抬高了头去看。

蒋慕渊唇角带笑,略低着头,骤然间四目相对,谁也避不开谁。

顾云锦怔了怔,明明有帷帽阻隔,她却觉得蒋慕渊的目光清晰极了。

那双眸子,沉沉如墨。

为何如此清楚?

清楚到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

大抵是从前也见过吧。

顾云锦突得想起岭北的那座道观。

十年后,她没有再长高,反而因为生病,有些微弯背,而蒋慕渊又长了不少,她只到他的肩下。

一道说话时,若要看到对方神态,要么拉开些距离,要么就抬头。

那时飘着雪花,蒋慕渊执伞,大半个伞面都往她身侧倾斜,顾云锦哪好意思叫他被雪打湿,少不得挨近些,因而她只能仰着头说话了。

远比此刻还近。

蒋慕渊说起旧事时的叹息,对战死好友的怀念…

他乡遇旧识,蒋慕渊未曾掩饰过眼底的情绪,清清楚楚的,落在顾云锦眼中,比他眼角的伤痕还要清晰。

那目光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和今日场面,重叠在一块,仿佛两世都折在了一起。

新奇得让顾云锦弯着眼就笑了。

表情在帷帽下显得朦胧,可蒋慕渊知道顾云锦在笑。

她的身体放松又自在,不显防备,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一道笑起来。

“小公爷,”为了郑重些,顾云锦收了几分笑意,却没有避开蒋慕渊的视线,道,“虽然不知道您为何几次帮我,但与我而言,当真是雪中送炭,这些恩情,我铭记于心。若有能回报之处,定不推托。”

蒋慕渊眼中的笑容亦一点一点消了,仿若是水面上的星光被云层掩去,徒留下一片平静,底下漆黑,深不见底。

他没有笑,但顾云锦想,他也没有生气。

半晌,蒋慕渊才缓缓移开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青石板地砖上,左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好”。

只那么一瞬,顾云锦的心有些空落落的。

她说那几句话,原是想弄明白蒋慕渊为何次次举手之劳,不管是从当铺里寻东西,亦或是请太医给徐氏看诊,瞒下了贵重的紫河车,这些事情对蒋慕渊而言,就算不是麻烦事儿,但只凭前回窄巷里的一个照面,蒋慕渊对她委实太关照了。

可蒋慕渊还是闭口不谈原因,连他所说的那个“好”字,顾云锦都觉得空泛。

一个出类拔萃的皇亲国戚小公爷,一个离开了将军府不起眼的小姑娘,蒋慕渊能让她帮什么呢?

她的全心全意,恐怕也是不自量力了。

气氛转眼间闷了许多,顾云锦正犹自琢磨,突然就听见蒋慕渊唤她,她又抬头看去。

“顾姑娘,”蒋慕渊道,“我不是随口应付,若到了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原因。”

声音清冽如泉水,叮咚而下,一下子扫去了所有的闷气。

顾云锦讶异,她分明没说什么,就叫蒋慕渊猜出心思来了?

这般被看穿,却也应允得郑重其事,顾云锦不禁莞尔:“好。”

同样的字,气氛却截然不同。

说话的两人自个儿不觉得,站在一旁听的人品得格外清楚。

念夏之前垂着头,这会儿迅速看了两人一眼,她家姑娘从未这般和哪位公子说过话吧?就半臂距离了,从前姑娘不烦豫二爷的时候,也从未这般近过,最多隔着一张桌子说话。

听风想得就更多了,眼中也满满都是惊喜。

他之前以为,小公爷做好事不留名,顾姑娘浑然瞒在鼓中,这会儿一听,顾姑娘真真是心如明镜,什么事儿都门清。

他虽然看不到顾姑娘的神情,但语气还是能听出来的,人家极其感激。

再看他们小公爷,这份关心和细致,也是没得说了。

事情说完了,顾云锦行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