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嫁去杨家,平日里无事可做,顾云锦多是练字,杨家书房里字帖不少,看得多了,学得多了,渐渐有了些体会。

哪怕后来她厌恶杨昔豫,厌恶杨家,烦了书香清净,再不愿意在读书人的行当上下功夫,可领悟的还是记在心中。

岭北生活清苦,吃用都素净,顾云锦想极了肉香酱香,最初一两年身体合适时,给临近几座道观抄了不少经典换银子。

写得多了,那些体会到的东西慢慢也从字体里展现出来了。

顾云锦现在的字,与从前大不同。

抬眼看向阮馨,顾云锦狡黠地笑了笑,她原不想搭理对方了,可阮馨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想看她出丑?她更想看看,阮馨怎么夸她。

明明想贬低,却只能夸赞,这滋味,妙不可言呀。

“腹有诗书气自华”。

顾云锦写的正是自华书社名字的来源。

书社的匾额是阮老先生亲自写的,入木三分,古朴厚实。

顾云锦是比不上阮老先生,但她的字方正中不失大气,带着洒脱的俊逸。

她放下笔,把笺纸碰给了阮馨:“我功夫不到家,班门弄斧了。”

阮馨看笺纸,又看顾云锦,来回看了好几次,都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

这是顾云锦能写出来的?

要不是对方当着她的面,一笔一划写了,阮馨说什么都不信。

不止阮馨吃惊,其他姑娘、奶奶们亦是难掩惊讶,而惊讶之后,余下的是惊艳。

面面相觑之余,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在问:之前是谁说顾姑娘粗俗的?是谁说她只会打打杀杀的?站出来,把话说说明白!

这手字,够让品字会上的极大部分人都甘拜下风了。

长平的眼睛都亮了,拽着寿安郡主的胳膊,重重晃了晃,突得想到前回寿安赶在她之前送了点心,又赶紧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阮馨:“阮二姑娘,顾姑娘的字如何?还请为我们点评一番。”

阮馨咬紧了牙关,她能怎么说?违心暗示顾云锦的字不怎么样?那往后所有人都要质疑她的才名了。

深吸了一口气,阮馨朝顾云锦笑了笑:“顾姑娘有如此水平,却头一次来参加品字会,这是我的疏忽。”

阮馨想粉饰太平,长平却不会随她心思。

“腹有诗书气自华,”长平念了一遍,眸子一转,朝顾云锦抬了抬下颚,“顾姑娘选的诗极好。”

被长平县主一提,只要脑袋灵光的,都明白了顾云锦的意思。

顾云锦明明白白说了,她不是胸无点墨,可要是阮馨想发难,那她也丝毫不怯场,她就在这儿,见招拆招。

她有底气。

甚至,她不需要阮馨那样的才名,哪怕满京城都知道她不服管教、她出手伤人、她与人闹得不可开交,顾云锦也有她的沉淀、她的功底,所有的一切,成了她周身的气质,光彩耀人。

一位是盛名下才华横溢的书香女儿,一位是传言里爽直凶悍的将门姑娘,只一场交锋,就让人大开眼界。

尤其是顾云锦以诗讽刺阮馨的直接做派,比阮馨步步推进拉顾云锦下水的手段,光明多了。

最妙的是,那句诗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第九十六章 才刚开始

站在大案旁,姑娘、奶奶们都看着,阮馨的感受与顾云锦是截然相反的。

阮馨何曾尝过这样的滋味?

她有些局促,又怕被人看出她的不安,只能死死掐着掌心,逼自己露出笑来:“顾姑娘的字不错,品字会一直都是自愿参与,我厚着脸皮请徐二姑娘与顾姑娘参加,真寻出了两颗明珠呢。

我知道在场的亦有水准不俗、却不爱张扬的,我抛砖引玉了,还请各位相熟的姑娘、奶奶们推荐几人,让我们能多品些好字。”

阮馨的笑容温和如常,话又说得周全,理由算是站住脚了。

有人信、有人不信,亦有人观望,毕竟阮馨与那三位表姐妹并无嫌隙,也无纠葛,何必平白无故地去抬两人贬一人呢?

也许,就如她所言,只是厚着脸皮请人露一手罢了,并无其他用意。

徐令意沉着脸,站在角落处不说话。

徐令婕撇嘴,低低啧了一声:“当我们傻的不成?”

已有下一位等着提笔,顾云锦也就不耽搁了,退开去找寿安郡主。

还未走近,就听见长平县主在抱怨寿安。

“话说得漂亮有什么用?事情做得不磊落,”长平县主哼了声,“我记得你之前与她挺好的?你看人不准呀。”

寿安想,她的确是看走眼了。

她的兄长不是那种什么事儿都要管、把妹妹拘在条条框框里,恨不得养得方方正正的人,却特特提及让她疏远阮馨,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听从了,哪怕不清楚原因。

可现在,寿安有些明白了,即便阮馨打了圆场,但她并不相信阮馨。

在阮馨让顾姑娘写字之前,她分明有不好的感觉,现在想来,是阮馨对顾姑娘的敌意和算计吧。

因个人喜憎,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戳戳对别人使绊子挖坑,她是不喜欢的。

寿安郡主鼓起腮帮子:“你不还与金安菲交好吗?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呀。”

长平闻言一怔,尴尬情绪一闪而过,却是笑了。

你看,半斤对八两,难怪她们从小就要好。

被寿安抢先送了点心的别扭也没了,等顾云锦过来,三人凑在一块嬉笑说话。

阮馨的心思没有落在正提笔书写的人上,一直分心留意顾云锦她们的状况。

她察觉到近来寿安郡主对她态度的转变,她想不到理由,却也无可奈何。

身份有别,郡主不到书社来,也不给她下帖子,她又怎么能去国公府找郡主呢?

想问一问,可眼下,也不是时候。

等所有愿意提笔的姑娘、奶奶们写完,所有的笺纸收拢好,由侍女送去公子们那侧,同样,公子们写的笺纸也会被送过来。

游廊下悬绳,公子们写的笺纸一一挂开,让姑娘们品鉴。

品字会历来的规矩,为求公允客观,所有的笺纸上都不留题字人的名姓,只品字,不品人。

顾云锦一眼看去,那些字各有风采,不拘一格。

有大气磅礴如江海奔流,亦有沉稳端正如高僧朴茂,内容也多变,诗、词,甚至一个单字。

一幅幅琢磨起来,倒也有些意思。

众人的心思都被吸引了,有人看字,有人猜人。

品字会多是一家兄妹一道来的,即便不特特留下名姓,还是不乏认出自家兄弟笔迹的。

寿安郡主匆匆看了一圈,叹道:“看来哥哥是没下场。”

长平县主歇了猜人的心思,不管是平远侯府里嫡亲的哥哥,还是永王府的表兄,向来不愿意出这种风头,只看个热闹。

徐令意一门心思品鉴,徐令婕找到了杨昔豫的那张笺纸。

杨昔豫的字,结体严整,神韵飘逸,很是出众。

徐令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听见有不少人在夸赞杨昔豫的那副字,她很想告诉她们“这是我表兄写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只能咽下去。

看笑话的人多着了,只因彼此不熟悉,各自维持个体面,这才没有当面提及那些流言。

若她先开口把杨昔豫的名字说出来,就给了他人顺杆子的机会。

她不想回答那些。

姑娘们这儿,可以算得上各自其乐融融,而公子们那里,更激烈些。

读书人自有风骨,但读书人也各有各的“迂腐”,文人相轻,真不是什么虚话。

平日里早有不睦的,趁着这个机会,嘲弄贬低几句,有人附和,有人反驳,热闹极了。

肃宁伯府的三兄弟与小王爷、其他几位公候子弟一道,坐在二楼,开着窗子,听底下状况。

蒋慕渊在隔壁房间与阮老先生下棋。

上回的棋局,老先生最终以一目半之差输给了蒋慕渊,今日这盘是新开的,一时之间还看不出高下。

阮柏看两人对弈,犹豫着道:“小公爷,小王爷他们只在隔壁坐着,怎么能看到底下写的字呢?”

蒋慕渊勾了勾唇角。

那些人,有哪个是来品鉴书道的?说透了,都是来看热闹的。

“不用管他们,”蒋慕渊道,“只备些茶点送去,他们自己会找乐子。”

阮柏是真不懂这些公子们所谓的乐子了,但蒋慕渊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不操那份心,让书童顾好茶水点心。

为了听清底下动静,二楼并无大声说话之人,清净极了,因而园子里有谁朗声说话,能都听得一清二楚。

蒋慕渊捻着棋子,从杨昔豫和徐家兄弟到书社起,就受了不少闲言闲语。

与杨昔豫不睦久的,甚至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碎墨,朗声大笑:“杨二公子,这是你的松烟墨吧?你一会儿就用这块墨书写,如何?”

哄笑声四起,杨昔豫似乎没有回应,那些笑声渐渐也就息了。

等阮馨的兄长阮隶主持品字会开始,公子们的心思被引到了品字上,各抒己见。

二楼的棋局继续着。

阮老先生思考后落了一子,道:“小公爷今日落子,与前一盘的锋芒毕露不同啊。”

前回攻势凌厉,这回稳扎稳打,可要阮老先生说,稳重的棋风让他必须更谨慎了,时时刻刻都要多琢磨几回,寻出暗处的杀招来。

闻言,蒋慕渊轻笑出声,目光灼灼:“才刚开始,不着急的。”

第九十七章 并不热衷(悠麻和氏璧+)

杨昔豫的字的确出众,他一落笔,哪怕与他不和想看笑话的,都无法挑剔。

放下笔后,杨昔豫暗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在流言蜚语之中,他丢尽了脸,原本这样热闹的品字会,他是不该来参加了的。

可他和徐家的兄弟们还是来了。

一来,他对自己的书法有信心,二来,不能让旁人说他临阵脱逃。

他称病不来,那些看笑话的人,还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话来呢。

看吧,只要他出手了,谁能低看他?

他的书道、他的文采,是这群人中出类拔萃的。

等今日品字会的结果传出去,才名能慢慢压住所有的污名。

阮隶夸赞了几句,正想请下一位公子题字,却被人打算了。

那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田公子抛着手心的碎墨,眼睛直直看着人群外的青衣公子,朗声道:“王琅兄,听说你对杨二公子的词极其推崇,不知他的字,你怎么看呀?”

王琅霎时尴尬极了。

他一直与相熟的国子监同窗们站在一块,之前众人都在关注杨昔豫,也就无人想到他。

这会儿叫人点了名,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

是了,这位不就是被顾姑娘教训了一通的王姑娘的亲哥哥吗?

事情缘由,不正是王家背信毁约,吊着徐侍郎府的同时,替王琅定下了太常寺卿的长孙女吗?

徐家和王家,同在工部,表面再平和,底下也翻江倒海了吧?

王琅面对众人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暗暗叹了一口气。

背信之事,的确是王家不对,王玟惹是生非,言语招惹人家,被教训了也无话可说,只是事关父母胞妹,这些话,大庭广众之下,他又能怎么说呢?

王琅半句都不提,只说字,评论起来倒是不偏不倚的。

如此谨慎又客观,倒叫故意惹事的田公子不好意思起来,等王琅说完,他拱手作了个揖:“受教了。”

王琅的这番举动进退得宜,不说园子里,二楼雅间之中,都不乏点头之人。

阮老先生也听见了,颔首道:“听说他学问也不错。”

蒋慕渊抿了口茶,道:“父母胞妹行事不妥,终究是可惜了。”

等轮到王琅写完,一手瘦劲清峻的字让众人连声夸奖。

徐令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昔豫,你看王兄的字如何?”

这是给杨昔豫一个台阶,学学王琅的不亢不卑,只要杨昔豫言之有物、公正严谨,那旁人就不会再拿两家事情做文章了。

杨昔豫明白徐令峥之意,笑道:“王琅兄的字自然是好,你们都知道我的,最喜欢欣赏字画,也爱收集字帖,若是今人笔迹,我一定会寻机会去当面请教。

我曾因缘巧合,见过一篇文章,书法出众,我到处打听了,知是王琅兄抄写,我就厚颜去了国子监,连去了三回,才遇上了王琅兄。

我俩虽切磋不多,但我对他的字是极其推崇的。”

讲明了前事,杨昔豫又细细分析了王琅写字的特色与习惯,讲解得明明白白。

与王琅交好的监生们自不希望友人卷入杨昔豫的那些流言里,顺着夸了王琅几句,也就算带过去了。

阮隶让人送了笺纸。

两株高树,各取一树枝,互相牵绳,姑娘们的笺纸一一挂上。

有人道:“听说徐大姑娘对书道颇有造诣,一手字连阮老先生都夸赞,不知是哪一副了。”

阮隶笑了起来:“徐大姑娘的字的确十分出色,只是规矩摆在这里,我不能告知笺纸主人身份,还是请各位公子各自点评。”

“杨二公子肯定知道,”田公子不再拖王琅下水,却不会放过杨昔豫,“如杨二公子这般爱字之人,府里表妹精通书法,一定也是切磋过的。”

杨昔豫不推托,他说认不出才会招人质疑,再者,徐令意的书法是真的出彩,有才情,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不能说的?

他走到一副字下,指道:“就是这一副,徐家大表妹的字,连我都要自愧弗如的。”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去,不由露出惊艳之色。

一位姑娘家,写字能这般大气,可见其性情风骨,说一句“佩服”,真的不过分。

王琅的友人悄悄看了他一眼。

字如其人,从写字来看,这位徐大姑娘,可比金家那位给姐姐惹了无尽是非的二姑娘强多了。

有那样的妹妹,金大姑娘的品行,也让人添几分质疑。

选了金家,而非徐大姑娘,真是“可惜”了。

友人叹息,只看到王琅神色如常,却忽略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杨昔豫夸完了徐令意的字,突得又在笺纸中发现了熟悉的字体,他偏过头问徐令峥:“这是表妹写的吧?”

他的声音低,却耐不住有人耳朵尖。

一声“表妹”,一下子就炸开了。

“哪副?哪副是顾姑娘的手笔?”有人好奇追问。

杨昔豫连忙摆了摆手,道:“不是顾家表妹,是徐家二表妹,就是那一副。”

徐令峥与杨昔豫都知道徐令婕的水平,本以为她不会提笔,今日到场,写与不写,全看个人,徐令婕不写也没什么能惹人说道的。

只是,突然间发现她写了,又比平时多了几分豪气,杨昔豫一时疑惑又惊讶,这才问了一声。

既然被听见了,徐令婕写得也不错,就没有再藏着掖着,杨昔豫指出来给众人看了。

不及徐令意的出类拔萃,但也不是平淡无奇,有人点评几句,就去看别的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角落,冒出了一声:“徐家两位姑娘都落笔了,不晓得顾姑娘有没有参与?杨二公子帮大伙儿看看,顾姑娘写的在哪儿呢?”

杨昔豫循声望去,却没有看到问话之人。

只是公子们的兴头被挑起了,都等着他开口,杨昔豫无他法,只能一幅幅字看过去。

他自然见过顾云锦的字,看完了,他笑道:“这里没有,顾家表妹对书道并不热衷,应该是没有落笔的。”

闻言,公子们都有些兴致阑珊,转念一想,也是,人各有所好,书道并非唯一,不喜欢就不钻研,很平常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