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奶奶们这儿,已经到了大半了,顾云锦一眼就看到了兴冲冲朝她招手的寿安郡主。

阮馨站在一旁,一瞬不瞬看着顾云锦。

她在京中素有才名,无论是办品字会、品画会,都是一帖难求。

阮馨从不担心无人捧场,但她知道,今日来的有不少人是冲着顾云锦来的。

譬如她的友人寿安郡主,两人关系不错,她也曾去宁国公府中拜访,但郡主却极少来书社。

郡主是不喜欢这些的。

可这一回,郡主不但自己来了,还问她多要了好几张帖子,带来了长平县主、肃宁伯府的姑娘。

一个粗鄙地只会把情绪付诸武力的姑娘,除了传言里的容貌,到底有哪里,值得贵人们高看一眼的?

阮馨想不明白。

她最最不明白的,是京里的那些传言。

挥拳头的顾云锦,怎么能跟清风霁月、文采出众的杨昔豫连在一块?

像杨公子那般出色的人,他作词写诗、品读经典,顾云锦看得懂吗?读得来吗?

根本就是两路人!

那日词会,杨公子分明没有说什么,全是边上人起哄、歪曲,生生惹出来的是非,顾云锦却丝毫不讲理,连询问都没有,径直砸了书房。

甚至,她送给杨公子的那枚玉扳指,都砸了…

杨公子为此,还特特前来与她赔礼,可这哪里能怪他呢?

她听杨公子说过的,原都是长辈们的心思,想亲上加亲,他只当顾云锦是表妹,从未有过旁的心思,却不知道为什么几次三番惹恼了顾云锦,让她反过来次次针对。

阮馨想,这还能是为什么,求而不得就换一副嘴脸,这姿态真是丑陋。

她越想,盯着顾云锦的目光越是灼热,恨不能烧出几个洞来。

顾云锦感觉到了,寻了寻,视线与阮馨相撞。

被抓了个正着,阮馨很快回过神来,朝顾云锦勾了勾唇角。

顾云锦却没有忽略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敌意。

虽不知缘由,却莫名其妙。

寿安郡主挽着顾云锦的手,道:“我之前与她挺熟的。”

顾云锦把阮馨抛到了脑后,问道:“之前?”

“是啊,”寿安郡主点头,“哥哥让我少跟她往来。”

这让顾云锦稀奇极了:“小公爷还管你结交什么人?”

寿安郡主眨了眨眼睛,俏皮极了,附耳过去,压着声儿道:“他只管了两回。”

一回是叫她疏远阮馨,一回是叮嘱她在赏花宴时照顾顾云锦。

顾云锦听明白了,却又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把话题岔开:“上回送给我的御膳房的点心,真的很好吃。”

“喜欢?”寿安郡主眼睛一亮,“最喜欢哪一种?”

顾云锦也不清楚蒋慕渊是怎么跟御膳房里说的,看着精细的双层食盒,里头装了八样点心,每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尝个鲜。

“枣泥酥、水晶桂花糕。”顾云锦答道。

“我也极喜欢的,”寿安郡主兴冲冲说完,又不忘加上一句,“是哥哥去御膳房拿的。”

顾云锦啼笑皆非。

正说着话,阮馨领着侍女过来,她主持这一侧的品字会,其他几处,另有人手。

几张大案上摆开了文房四宝,侍女研墨,很快墨香四溢。

她清了清嗓子,等四周渐渐静下来,道:“各位,我们开始吧,郡主,您先请。”

在场的众人之中,寿安郡主身份最高,由她开场是情理之中的。

郡主是来看顾云锦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想矫情推辞,便走上前去,提笔随意写了几句。

她的字在同龄姑娘们之中本就不俗,又是郡主,一时间夸赞的多,指正的少。

寿安也不在意,只顾着跟顾云锦说话。

一人接着一人提笔,顾云锦时不时与郡主低声交流,却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烧人的目光。

皱了皱眉头,顾云锦低声与寿安郡主道:“我怎么觉得,阮二姑娘很讨厌我似的。”

“怎么会?”寿安下意识地看向阮馨,突得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哎呀,定是为了那个什么杨二公子。”

顾云锦一愣。

寿安鼓起了腮帮子,道:“她心仪杨二公子呀,而你却砸了那人的书房,让他在京里丢光了脸。”

顾云锦越发疑惑了,从前,她知道杨昔豫相好的不少,却从未在其中听过阮馨的名字,猛然听郡主一提,她都要佩服杨昔豫招惹人的本事了。

寿安郡主以为她不信,又道:“她原有个很喜欢的玉扳指,忽然就不再戴了,我猜了好久,才在杨二公子手上看到它。”

“啊?”这下顾云锦是真愣住了,久久没回神。

被她信口雌黄说成是石氏老太太陪嫁的玉扳指,竟然是阮馨的?

蒋慕渊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第九十四章 瘆得慌(月票350+)

那玉扳指是这样的来历,难怪在清雨堂追问时,杨昔豫宁可编个故事,也不肯说实话了。

杨氏还做着让顾云锦嫁给杨昔豫的美梦,杨昔豫又怎么敢当着杨氏跟她的面,把阮馨给交代出来?

是了,还有一个画梅在场呢。

弄明白了阮馨敌意的来源,顾云锦就更不想搭理她了。

从前她嫁入杨府后,就没管过跟杨昔豫纠缠不清的姑娘们,这辈子更加不会多管闲事。

只要别来招惹她,顾云锦避得远远的。

将来的杨二奶奶若要教训这一个个的莺莺燕燕,顾云锦还是愿意听听茶博士们的故事的。

轮到徐令意题字了,顾云锦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从进入书社起,徐令意也听到了不少指指点点。

顾云锦在与郡主说话,徐令意明白寿安郡主不会给徐家人脸面,也就不凑上去惹人嫌弃了,只规矩与徐令婕站在一旁,全当不知旁人在说什么。

金家姐妹没有来,王琅和金安雅定亲的始末,能被说道的,也就是她徐令意了。

可她能说什么?

说她看不上教出王玟这样姑娘的王家?

怕是会被当成死鸭子嘴硬吧。

徐令意什么都不说,只一遍遍在脑海中描着一会儿要写的字。

等她走到大案前,细长手指触及笔杆时,那些杂乱的情绪,那些细碎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只余下纸、笔、墨,和她自己。

这是徐令意最习惯也最喜欢的。

落笔苍劲,与姑娘们写字不同,徐令意的字体大气,凌厉的笔锋如刀削剑刻一般。

她不一定是写得最好的,但绝对是姑娘们这儿写得最特别的。

阮馨颇为欣赏,没有让侍女动手,亲自取了笺纸细细看,眼睛晶亮,点着头道了一声“好字”。

徐令意微微一笑,抬头挺胸。

虽然她被所有人当成议亲时的输家,但她也有肯定不会输的、值得她引以为傲的东西。

不是家世、不是婚姻,是她的这手字。

阮馨对这字爱不释手,她亲杨昔豫,恶顾云锦,自然对徐家人多几分亲近。

“前回徐大姑娘来书社,祖父赠了你一册孤本的拓本,”阮馨道,“今日看来,徐大姑娘在书道上的造诣果然颇深,我能在你的字中找到那孤本大家的影子,你练字并非临摹他人,而是把其他的长处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短短时日,能得这些体会,叫阮馨佩服不已。”

徐令意的笑容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水平,可她从前也参加过品字会,知道阮馨性格。

阮馨什么时候这么夸过人?太反常了。

不是徐令意禁不起夸,而是,不敢被阮馨这么夸。

徐令意垂眸,道:“不敢在阮二姑娘门前谈造诣。”

夸人的面色如常,被夸的也不雀跃自傲,两人都是一个样子。

阮馨把笺纸放下,看向徐令婕,道:“二姑娘也写一张吧。”

徐令婕瞪大了眼睛。

她是依着杨氏的意思,陪徐令意来了,压根没有想过要参与其中。

她是从小练字,但心思没有沉浸在书道上,字迹工整娟秀,却与徐令意差了一大截。

要是在徐令意之前,亦或是前后都是水平差不多的姑娘,那徐令婕写了也就写了,但让她在徐令意之后写,这根本就是让她丢人的。

徐令婕咬着下嘴唇,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个阮馨,怎么那么讨厌呀!

来了那么多人,还缺写字的吗?

徐家那么多铺子做买卖,都没有买一送一的道理。

阮馨哪里明白徐令婕的想法,她的想法很简单,姐姐能写一手好字,一家出来的妹妹又怎么会差?况且,徐令婕才是杨昔豫嫡嫡亲的表妹,如杨公子那般有才华的,亲表妹肯定也是一样厉害的。

侍郎府这几个月饱受非议,杨公子也在京中丢了体面,阮馨想趁此机会让徐家姐妹出个风头。

阮馨笑盈盈的,以目光催促徐令婕。

徐令婕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小性子憋不住了,当即豁了出去。

不就是写字嘛!

她又不是不会拿笔!

谁敢以徐令意的水准来笑话她,她就让对方也写一张,五十步和一百步,谁也别瞧不上谁。

这般不管不顾的脾性,落笔时比平日少了工整,却也添了几分霸气,只一眼看去,倒还真有那么些意思。

徐令婕放下笔杆,神气扬扬地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就听背后阮馨张嘴又一通夸赞。

一个个赞扬的字钻入耳朵里,砸得她晕头转向,险些崴了脚。

徐令婕低声问徐令意:“她是这么会说好话的人?夸得我瘆得慌!”

徐令意也是一言难尽。

阮二姑娘的名号以才情响彻京城,品味出众,品字品画,素来公允,点评到位,因而才会许多姑娘、奶奶们愿意来参加。

夸徐令意的也就罢了,但像刚才这样空泛地夸徐令婕的事儿,以前从未有过。

顾云锦不知阮馨性子,见寿安郡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地问道:“郡主,阮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毕竟曾做过数年友人,与阮馨疏远也不是意见不合吵翻了,而是蒋慕渊的建议,寿安郡主提及阮馨时,用词谨慎:“青莲一般的?”

顾云锦挑眉,青莲一般是哪般呀?

寿安郡主没顾着解释,垫脚与顾云锦咬耳朵:“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

顾云锦沉重点头:“我也一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笑盈盈的阮馨就看向了她们两人,道:“顾姑娘也写一份吧。”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让徐令婕参与,只是为此铺垫。

顾云锦抬眸,与她四目相对,阮馨笑容清甜,却是笑里藏刀。

“我吗?”顾云锦指了指自己。

阮馨颔首,比了个“请”的手势:“徐家两位姑娘都写了,各有各的风骨,顾姑娘在徐家生活数年,三位一道读书习字,想来也一样出色,还请顾姑娘让我们开开眼界。”

哇!

三言两句低声交谈的姑娘、奶奶们霎时间都看了过来。

第九十五章 腹有诗书自气华

有性子沉稳的还端着,活泼些的就憋不住了。

尤其是冲着徐家姐妹和顾云锦来的,品字是次要的,见识下顾云锦的行事才是最要紧的。

品字会有它的规矩,接了帖子到场的,都可以一道讨论、评点,却不要求人人参与,顾姑娘只来凑个热闹,她们又不能硬搭戏台催人上场,但阮馨不同啊。

或好奇、或鼓励、或紧张的目光都落在顾云锦身上,大伙儿都想知道,武门出身、脾气上来就砸书房踢椅子、被徐侍郎府说成教不好的顾姑娘,到底能写一手怎样的字。

长平县主走过来,与顾云锦道:“没有一定要写的规矩的,你若不想写,大可回绝她。”

顾云锦还没有说话,寿安郡主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兴冲冲道:“写吧。”

“谁定的?”顾云锦意有所指地问。

蒋慕渊让她来品字会,总有他的理由,那日后没有给她递过口信,应该会跟郡主交代几句的。

寿安眨了眨眼睛:“他定的。”

林嬷嬷回宁国公府时,顾云锦写了一张道谢的浣花笺给郡主。

寿安看过顾云锦的字,还得意洋洋拿给蒋慕渊看。

蒋慕渊说,品字会时,若顾云锦不想写,寿安就催她写。

只是寿安也没想到,在她开口之前,阮馨已经揽下来了。

顺水推舟,寿安郡主愉悦极了。

顾云锦心里有底了,既然小公爷想要让她写,一定有后手准备,她不疾不徐走到大案边,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长平县主猜不出顾云锦和寿安郡主的哑谜,可见顾云锦爽快答应了,不禁握拳给她鼓劲。

是了,谁说将门出身的姑娘就学不好琴棋书画?

顾云锦在侍郎府住了四年,难道还能不通皮毛?

万一、万一真写得不好,那她也要夸好,狠狠的夸。

徐令意的视线里添了几分担忧,她知道顾云锦的水平,不至于出丑,但也远不到出彩的地步。

中规中矩,与这儿大部分姑娘、奶奶们一样。

可她担心的是阮馨。

先捧她,再莫名其妙大夸徐令婕,最后让顾云锦提笔,其中铺垫,明明白白。

只要顾云锦写得不出彩,阮馨不用贬低,只摆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就足够了。

但是,那样真的仅仅是顾云锦丢人吗?

不,丢人的还有徐家。

顾云锦是资质有限,但徐家真的尽心尽责教导了吗?

流言不讲道理,谁知道会不会就成了“侍郎府照顾表亲只是沽名钓誉而已”的实证。

徐令意抿着唇,徐家也好、北三胡同也罢,与阮馨无冤无仇的,阮馨做什么兴风作浪?

顾云锦执笔,笔尖在砚台上沾了沾,她垂着眼帘,旁人看不出她的心思来。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

若是十年前的她,那手字真的极其普通。

也许是阅历不够,也许是瓶颈太早,她跟着徐令婕写了四年,用徐砚的话说,总觉得差了一口气。

她的字里,没有像徐令意那样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