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闭门羹就离开,那就不是杨昔豫了。

他在北三胡同吃的闭门羹还少吗?

就像杨氏说的,近些日子的铺垫,局势已经慢慢好转了,虽然缓慢,但就是这样温水煮青蛙的徐徐进展,对他们是最有利的。

杨昔豫上前,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院门。

顾家小院里,没人理会他。

顾云锦忙了一整夜,全当没听见外头那恼人的动静。

动拳头挥扫帚,那都是要花力气的,打人图一个爽快,可不是跟自己的精神过不去。

顾家不理,胡同里还有其他邻居理会。

眼看着辛劳一宿,稍稍能躺下歇口气了,外头却没完没了地咚咚敲门。

贾妇人沉着脸出来道:“一个书生,没脸没皮的,你要读不来圣贤书,赶紧辞了先生,免得坏了人家名声。”

斜对门的粗壮汉子的老娘黄阿婆是个厉害的,插着腰就骂:“丧着脸给谁看呐?

咱们整个胡同齐齐整整的,连个重伤的都没有,你要叫魂去北一、北二叫,那里听说还有几个倒霉的没跑出来。

我看你挺能哭的,赶紧过去嚎两声,给人家当一回孝子,还能拿些银子呢!”

杨昔豫一时间面红耳赤,他不是没有丢人的时候,但像黄阿婆这样撒泼的骂法,还是头一回直面。

黄阿婆憋着一肚子气。

昨夜多凶险啊,要是没有顾姑娘那几句话,整条胡同怕是都没了。

她上午才去看过自家后门那院墙,烤黑了大片,又浸了水,没塌下来就算造化了。

胡同邻居们齐心协力,好不容易保下来了,刚要歇会儿,这白脸丧门星又来添乱。

尽给顾姑娘找麻烦!

杨昔豫知道不能跟邻居们顶着来,他们的偏向是极重要的,他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我来接表妹她们回府去,可是阿婆你看,不领情啊…”

“情?”黄阿婆重重啐了一口,“老婆子见多了不要脸了,愣是没见过像你们这样不要脸的。

胡同受灾,天一亮就满京城都知道了。

我们隔壁李侄子,人家同乡的住城南口,清早就租了车来探望接人了。

你们侍郎府,离这儿就两条街,就算是爬,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可现在,嘿嘿,讲究些的该用下午的茶点了。

你们呐,行了啊,别把我们全当瞎子傻子,收起那套,再磨磨蹭蹭的,顾姑娘不打你,老婆子打你!

婆子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还怕你小子吗?”

黄阿婆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张口开骂,引的左右邻居们出来张望。

杨昔豫受尽瞩目,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还是只能咬死是接人。

“你姓徐吗?你在侍郎府算个什么呀?不一样是被徐老太赶出门的货嘛!”黄阿婆撇嘴,“你有什么资格替徐家来接人?是徐家老头老太不行了,还是徐家那两兄弟两妯娌断腿了?

滚滚滚,把我孙子孙女吵起来,老婆子打断你的腿!”

杨昔豫气得浑身发抖,可跟一个老婆子吵嘴,显然说不过去。

府衙的衙役和师爷来了,挨家挨户统计状况,杨昔豫顺着杆子下,没有再继续堵路,钻进马车离开了。

黄阿婆不擅应付衙门,叫了儿子出来,自个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去休息了。

这一出,自然也添进了茶博士们的说辞里。

京城多少年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灾情了,茶博士们张口一说,就是各种故事。

有细细讲解火情的,有讲遇难的百姓生平的,也有讲昨夜救火冲在最前面的小公爷,和不辞辛苦的各位大夫的。

也讲到了北三胡同,顾姑娘拦下要逃难的邻居,几句话激起众人血性,整条胡同投入救灾。

素香楼里最热闹。

有客人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夸赞顾姑娘临危不惧、巾帼不让须眉,引的众人连声附和。

可在一片附和声中,另有一书生阴沉着脸,骂了句:“无知小儿。”

“你说什么?”

书生站起身,高声道:“都道是水火无情,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安然无恙才是最要紧的。

原本胡同里百姓都要避难去,顾姑娘一意孤行拦下了,这亏得是灭了火,万一没灭呢?那么多邻里性命,岂不是毁在她一张嘴上?

要是北三胡同一并烧了,你们还会在这里夸什么巾帼不让须眉?

分明是头发长见识短,逞一时威风,枉顾性命!”

书生说得慷慨激昂,几句话下去,大堂里霎时间静默下来。

隔了会儿,才有人梗着脖子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书生嘿嘿笑:“明知继母身体有恙,却拒绝回侍郎府静养,顾姑娘真是良善人啊!”

此话讥讽之意满溢。

见大堂里的客人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书生得意极了,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楼梯上传来几声鼓掌声。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二楼下来的两人皆是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簪缨子弟。

那是小王爷孙恪和程晋之。

小王爷鼓了掌,抽出腰间折扇啪的打开,似笑非笑道:“高见,真是高见!原来在你眼中,逢难时不图救援,反而如鸟兽散逃跑才是正途?”

程晋之一脸不忿,道:“昨夜火情,原本只是北一胡同一户人家做白事起火,只要救得及时妥当,根本不会酿成大祸。

可那家人不止没有救火,也没有叫醒左右邻居,反而一溜烟跑了,这才耽误灾情,以至于死伤数十人,损屋损财无数。

大火烧起,最初反应过来的胡同百姓奋力救火,坚持到城防营和府衙抵达,附近胡同的邻居连夜赶来救助,才能渐渐控制火情。

若无这些勇敢的百姓,若无像顾姑娘那样在众人犹豫迟疑时提点一句的领头人,别说北一、北二了,北三、北四都烧干净了!”

小王爷走到那书生跟前,扇子点了点桌面:“哦,还有你现在站着的素香楼,整条东街,谁也别想好。

再说了,北三胡同就没安排好撤退的路线吗?人家进退有度。

真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救火时没见你,这会儿瞎指挥!”

两人一唱一和,把那书生的脸说成了锅底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什么仇

书生的胸口不住起伏,他刚才的一席话,显然已经让大堂里的几位听客动摇了,只要再多说上几句,认同他观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一如之前杨昔豫被赶出北三胡同一样,人心的风向是会慢慢变化的。

只要引导得当,就不缺附和的声音。

可书生没有想到,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两个人,几句话的工夫,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书生狠狠瞪着小王爷和程晋之。

这两位在京城颇为出名,又时常在市井走动,认得的人不少。

书生也认得,换作往常,他不敢与小王爷叫板,但这会儿被落了脸面,也就不管来人身份,哼道:“像您这样的人,还知百姓事?”

小王爷哈哈大笑:“我是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可我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

我还知道你呢,齐生瑞,我说啊,你别因为跟顾姑娘有仇,就在这儿败坏别人名声,颠倒是非黑白,把别人的功劳都说成了造孽啊!”

闻言,齐生瑞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王爷,他只是一个书生,竟然会让小王爷认得…

这种滋味,齐生瑞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上来是喜还是愁。

大堂里的客人们见了小王爷,都屏气不敢吱声,突然听了这么几句,就耐不住性子了,彼此打着眼色交流起来。

那可是小王爷啊,总不会张口就说胡话吧?

叫出了那书生的名姓,书生也没反驳,可见没有认错人。

既如此,齐生瑞与顾姑娘有仇,恐怕也是真的。

啧啧!

难怪他阴阳怪气放马后炮,张口闭口顾姑娘不顾性命、胡乱逞强,原来是私心作祟呀!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呢!行事不见半点光明磊落,反而如小人一般捅黑刀子!

哎,不过,有仇是什么仇啊?

莫不是这齐书生也被顾姑娘打过一顿吧?

众人好奇极了,挤眉弄眼一通,最后齐齐看向茶博士:素香楼号称全城酒楼茶馆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们快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茶博士哪里知道这一桩,汗涔涔看向东家。

东家笑容尴尬,他也不知道啊,五爷没有卖过这一桩消息与他。

可是,作为店家,宁可自家麻烦千遍,也不能让客人们稍有不便,今日这争论就发生在素香楼的大堂里,若就此结束,那就要被同行笑话死了。

小王爷几人既是素香楼的常客,东家在这几位贵胄跟前也算说得上两句,当即厚着脸皮,蹭到了程晋之边上。

“程三爷,有仇是什么仇啊?”东家小声问道。

程晋之冷笑。

今日他与小王爷站出来给顾云锦说话,自然是要说得清清楚楚的,一定要说明白内情,把像齐生瑞这样借机抹黑顾云锦的人打压下去,要是有所保留,反而是弄巧成拙。

“什么仇啊?”程晋之抬了抬下颚,道,“这位齐公子,天资有限、才学普通,几次三番想拿到自华书社的帖子,都被拒之门外。

可他不死心,一心想要得阮老先生几句指点,前几个月,总算给他找到了机会,跟着他人参加了一次词会。

别人是去词会上求教的,他却对阮二姑娘一见钟情。

品字会上,阮二姑娘因顾姑娘而丢了脸面,齐公子就把账算到了顾姑娘头上。”

齐生瑞双手紧紧攥着,肩膀不住发颤,几次想打断程晋之的话,却都没有找到机会。

眼看着其他客人们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他终是耐不住了,高声道:“胡说!没有的事情!你别败坏阮二姑娘的名声!”

“你却在败坏顾姑娘的名声!”小王爷嗤笑道,“是胡说吗?你没有被自华书社拒之门外,还是没有对阮二姑娘一见倾心?

我说你啊,再娘们兮兮的也是个爷们,中意谁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喜欢阮二姑娘,你去追啊!莫名其妙迁怒顾姑娘做什么?

追了没追上,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齐生瑞根本不是小王爷的对手,被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快步冲出了素香楼。

小二可不放过他,大呼小叫地追上去:“齐公子!齐公子!您还没给酒钱呢!我们素香楼从不赊账的,您快回来给钱呐!”

这一声吼,传遍了半条东街,引得路人纷纷张望。

齐生瑞哪里敢停下步子,手忙脚乱翻出一块碎银丢在脚下,七弯八绕地进了巷子跑远了。

素香楼里,小王爷还未尽兴,干脆一挥手,道:“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我们也是看不过去那胡说八道、趁机泼黑水的,这才跟大伙儿说说清楚。

京城广大,城防营和府衙一时有顾不到的时候,总要靠各位一起搭把手。

今儿个这顿,我请了,各位随性。”

说完,小王爷一拱手,走出了素香楼,亲随二话不说,掏了银子给东家。

有人请客,大堂里越发热闹,纷纷附和。

程晋之跟着小王爷离开,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打趣道:“你还会说那像模像样的场面话?这要是传到永王府,王爷和王妃还不激动地哭出来。”

小王爷脚下一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却依旧绷不住笑:“我怎么就不能像模像样了?”

程晋之摸了摸鼻尖,之前三番四次的,几句话的工夫就把慈心宫的宫女说得面红耳赤、转身就跑的人,哪里就像样了?

也就是皇太后纵着,要不然早被永王爷打得翻宫墙了。

东街上的消息传得最快,华灯初上时,这一幕就已经传遍了。

蒋慕渊在府衙里和众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午,眼瞅着又是不到大半夜就不能歇,干脆先让众人用晚饭。

听风放下食盒摆桌,把杨昔豫和素香楼的事儿与蒋慕渊说了一声。

“爷,城西珍珠巷的宅子空着,奴才与贾大娘说过了,您要觉得合适,贾大娘就请顾姑娘一道搬去珍珠巷,也省的侍郎府总去打搅,”听风以为他的安排还挺合理的,“今日城里也有几个人拿顾姑娘不肯搬回侍郎府说事,奴才琢磨着恐怕是有人拿了银子给顾姑娘抹黑,好在小王爷和程三爷戳穿了那书生的有心之言,其他流言,一时也就传不开,但等隔几日,也许就…”

蒋慕渊风卷残云般扫完了一桌子饭菜,抹了嘴往议事厅去,临出门前,顿了顿脚步,扔下一句“照你说的办”就走了。

听风捂着嘴直笑。

别说珍珠巷空着,哪怕没宅子空着,他们爷也会弄出个空宅子来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谨慎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不太踏实。

明明大火灭了,黑烟也散了,可半梦半醒中,总觉得还有木头灼烧的味道在鼻尖,让她猛然又睁开眼睛,直起身想去看外头状况。

如此惊醒几次,身心疲惫,却依旧无法安眠。

尤其是隐隐约约的,她能听见正屋方向徐氏的咳嗽声,一阵一阵的,咳得她心里憋得慌。

天边蒙蒙亮的时候,顾云锦才终于沉沉睡去。

抚冬知道她夜里睡得不好,到时间了也没叫顾云锦起身。

顾云锦再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听见院子里有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抚冬,”顾云锦唤了一声,等抚冬快步过来,她问,“我似是听见贾大娘的声音了。”

抚冬伺候她更衣梳洗,道:“贾大娘刚过来的,在和六奶奶说搬家的事儿。”

等顾云锦收拾好了出去,就见贾妇人笑盈盈坐在石凳上,朝她招了招手,而吴氏坐在一旁,脸上写满了迟疑和犹豫。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自家嫂嫂是爽利人,极少有犹豫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贾妇人解惑道:“你知道我搬来这儿,就是为了养病的。

前头走水了,之后小半年都要重建、修缮,虽说隔了两条胡同,但对我们这儿,还是有不少影响的。

左右邻居,我打听了几家,但凡有他处能暂时安身的,都想让孩子老人搬出去暂住。

我在珍珠巷还有座宅子,就琢磨着这几天收拾收拾搬过去。

我们两家亲厚,我也不与你们说虚的。

昨日是杨家那小子来堵门,过两天指不定侍郎府就亲自来人了,徐家大妹子身子的确不好,到时候你们姑嫂两人反倒是前后为难的。

搬回去不行,不搬也不行。

干脆,跟我一道搬去珍珠巷,那宅子前后两进还带个东跨院,地方足够住的。

一来,我们彼此有个照应,二来,乌太医看诊,也省的两处跑。”

不得不说,贾妇人的这个提议,吴氏是相当心动的。

北三胡同现下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可在京中租半年宅子,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

并非仅仅是银子的事儿,还要考虑环境清净、左右邻居和睦,京城里哪有这么多合适的空宅子让她们挑的?

城西的珍珠巷,与北三胡同差不多,邻里都是有些小钱的商贾,闹中取静。

可,再是相熟的邻居,吴氏也不好厚颜承情。

顾云锦垂着眸子,半晌没说话,她想的也跟吴氏差不多,但也更多了一层。

她冲吴氏笑了笑,挽着贾妇人的手,把对方拉进了自个儿屋子。

“大娘,珍珠巷真是你的宅子?”顾云锦开门见山。

贾妇人扑哧就笑了,伸手点了点顾云锦的额头,道:“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就没改一改的时候?”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大娘也别改了,还是照着之前,有什么就与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