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上早就备下了笔墨,夏易一一记下,拿给乌太医过目。

“就照这个方子来吧。”乌太医确认了,又叮嘱了徐氏一番,此回比从前更细致,从一日三餐、日常活动,但凡是注意到的都事无巨细地交代。

顾云锦赶忙提笔,一条条写下来。

夏易的视线落在顾云锦手中的狼毫上,漆黑的笔杆衬得那只手越发白皙,手指纤长,手腕稳定。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指尖,呈执笔状。

那只狼毫,刚刚是他用过的。

这个念头划过,心里不禁就微微发烫。

前回品字会,夏易就听说过,顾云锦的一手字大气飘逸,可他彼时没有机会看到,此刻见她奋笔疾书,速度快,字迹却没有半点凌乱,不由多看了两眼。

写出这手字的人,与前几天晨光之中满面黑灰、撸着袖子提水桶的姑娘,竟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差别,实在有趣。

“我得空就会过来,我也住城西,来这儿方便的,”乌太医交代完了,朝夏易招招手,“走吧,你也正好去抓药。”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井里湿漉漉的,呼吸之间满是雨后清新。

上了马车,乌太医拍了拍夏易的肩膀,道:“你呀,看病上我是放心了,看人上,还差得远了。”

夏易突然得了这么一句评价,睁大眼睛没领会乌太医的意思。

乌太医说完,自己也笑了。

近日常与皇太后说话,再是相熟,也越不过君臣,许多话他都只讲三分,没想到把这谨言的习惯带到了夏易跟前,小孩子就听不明白了。

既然开口点拨了,那就送佛送到西。

乌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盯着人家顾姑娘看什么?”

叫乌太医说透了,夏易的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您为何说我看人差得远?您的意思是顾姑娘…”

“我可没说她半句不好,”乌太医打断了夏易的话,哭笑不得道,“她是个什么样的,我头一次在北三胡同看到人了,心里也就有数了。

而你呢,你就不会看,你一开始对她抱有敌意,在见到人之前,你就被那些流言先入为主给带偏了,虽然现在是拧过来了。”

夏易汗颜极了。

正如乌太医所言,他最初时的确被流言影响,觉得表姐妹相争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等去了几次北三胡同,才晓得自己肤浅,一个人的品行,该拿眼睛看,而不是拿耳朵听的。

乌太医眯着眼,道:“你在行医上有天分,琢磨人琢磨事儿上,还要多思量。你与顾家往来,只是看诊、送药,莫要自寻烦恼。”

夏易此时才算真正明白了乌太医说这番话的意思,他捏紧了手中的药方,一瞬不瞬看着乌太医:“您是说…”

“非亲非故的,我这把年纪辛劳什么呀?”乌太医笑得坦然,“药包里的紫河车别漏下了,那是最要紧的。”

有那么一瞬,夏易想冲口而出,问问“是哪一位贵人请动了您”,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最后只点了点头,他闷声道:“紫河车会添上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靠山

徐老太爷坐在徐砚的书房里,捧着茶盏,紧紧绷着嘴角,眼神阴沉。

徐砚没有说话,只是在父亲的茶盏空了之后,又添上一些。

屋里落针可闻,直到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徐老太爷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抬头看向快步进来的人。

进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仆,打小就在徐家伺候,徐老太爷让他姓了徐,叫徐申。

徐申深得老太爷信赖,哪怕如今跑腿不利索了,但凡有些要紧事情,老太爷还是要让他亲自去盯着。

“看清楚了?”徐老太爷沉声问道。

徐申走得急,衣摆上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他顾不上收拾,垂手道:“老太爷,奴才看清楚了,的确是乌太医。”

徐老太爷的眼中的光暗了暗。

徐申又道:“从乌太医下车进去,到再出来,前后差不多半个时辰。”

徐老太爷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示意徐申退出去。

一直没说话的徐砚这才道:“父亲,您看,我们没有诓您,给大姐看诊的就是乌太医,半个时辰,哪怕是给那贾妇人看诊,再顺带上了,并在一块,也是细细诊断开方子了。”

又不是头一回出诊,复诊的病人,病情清楚,就算因为受灾而起了变化,那也是些许的。

大夫看诊开方子,一刻钟看一人都算细致的了,何况是半个时辰看两人。

“不管那贾妇人是什么来历,她背后的那一位能请得动乌太医,就已经非凡了,”徐砚叹道,“而她现在护着大姐与云锦,这是为了她们好,我们没路数给大姐请好大夫,那也不用阻了她的路。只是母亲那儿…”

徐老太爷沉默着。

他不是傻的。

乌太医早几年就告老了,只因皇太后信任,这才三五不时进宫去给她老人家看看,其他人想请他开个方子,削尖了脑袋都不会有机会的。

徐慧能有这造化,全是得了一个好邻居。

这数月间,京里流言一阵接着一阵,徐老太爷气了又气,恼了又恼,眼瞅着徐砚被牵连得停职了,终是忍不住了。

“你也不用说你母亲,”徐老太爷放下茶盏,哼了一声,“你母亲咋咋呼呼惹了不少事,你媳妇就是个太平人了?

没有她挑事,云锦能掉到水里去?

你不点头,昔豫能追着云锦跑,还一天去一趟北三胡同,比点卯还准呢!

现在晓得要收手了,就把事情往你母亲身上一推,算完事了?”

徐砚垂着眼帘,道:“她们婆媳不睦,我夹在中间,何尝不是左右为难?就像父亲您,母亲和大姐的矛盾,您不也是两头不是人嘛。

事已至此,除了这条路,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来了。

父亲若有适当的法子,就请提点儿子几句。”

徐老太爷能有什么办法?

他要知道怎么做夹在中间的那个人,他二十几年前就能活明白了。

他们两父子,半斤八两的,谁也别埋怨谁了。

况且,徐砚不是拿话堵他,而是递了个梯子,让他顺着下来。

徐老太爷搓了搓手,叹道:“那就照你说得办吧,这家里也没几个清透人了,你母亲那脾气,也就家里横,翻不出山去。

只是云锦那孩子,脾气委实大了些。

从前还是个软面,和善极了,现在得了一靠山,做事情就不管不顾了。

她怎么就不想想,靠山山倒啊,靠别人总归没有靠自己好。

如今那邻居是管着她,往后不管了,她惹了这么多闲话这么多事儿,又要怎么兜着?”

徐老太爷说完了闵老太太说顾云锦,念叨完了又说徐砚,各打了五十板子,这才慢吞吞走回了仙鹤堂。

闵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拉长着一张脸等水琼给她剔核桃仁。

水琼被老太太盯得头皮发麻,手上没顾好力道,核桃仁都碎开了。

“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了?”闵老太太气道,“一个个都跟我作对!什么叫我为难云锦啊,我是短了云锦的吃还是短了她的穿呐?

现在各个反过头来都说我的不是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

她唱了白脸又想去唱红脸,也不怕脸上那油彩涂了擦、擦了涂,把那张脸皮都给擦烂了!”

闵老太太骂杨氏,水琼根本不敢应声,只能怯生生看戴嬷嬷。

戴嬷嬷赔着笑,刚顺着闵老太太的性子说了两句,就听见了徐老太爷重重哼了一声。

“就是你们这群混账东西成天挑拨!”徐老太爷瞪着戴嬷嬷,“老太太糊涂,你们不劝着,还火上浇油了?”

戴嬷嬷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闵老太太护短,跳起来道:“你在外头受气,回来屋里对我撒气,你有本事,你去珍珠巷里骂啊!”

“我去珍珠巷里骂谁啊?”徐老太爷拍了拍桌子,“我骂阿慧还是骂云锦?她们可没招惹你,是你赶了云锦走还不算,还让这老泼妇去北三胡同里骂骂咧咧,最后被人打回来。”

闵老太太最听不得这一段,高声道:“没你那好儿媳,我能赶云锦走啊?”

“那你给她当枪使?”徐老太爷一肚子气,懒得再跟闵老太太废话,道,“你这些年待阿慧如何,你心里也清楚,外头他们怎么说由着他们去,你只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别每天兴出这么多话来!大郎真的丢了官,我看你哪里哭去!”

徐老太爷说完就走。

闵老太太涨红了眼睛,气得哼哧哼哧喘不上来气。

为了徐砚,她忍了够多了,现在呢?

还不够吗?

闵老太太抓起引枕砸向水琼:“没用的东西!剔个核桃仁都没个样子!”

水琼被唬了一跳,战战兢兢退出去了。

闵老太太握着戴嬷嬷的手,道:“还是石瑛贴心,做什么都刚刚好!要不是那杨家人惹事,石瑛还在府里好好的呢!”

石瑛被赶出府,只论这一桩事,闵老太太恨杨氏多于恨顾云锦的。

在老太太看来,杨氏这人两面三刀,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也不知道石瑛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不好…”闵老太太叹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模一样

搬到珍珠巷之后,顾云锦过了一旬的舒心日子。

无论是杨氏还是杨昔豫,都没有再来此处露面,邻居们张望了几天,见这一户太太平平的,慢慢也就不上心了。

徐氏的夜咳稍稍好些了,白日里没有那般疲惫,就与顾云锦一道琢磨小花园的布置。

贾妇人一早就说,她不擅长对付花草,之前就羡慕北三胡同顾家小院庑廊下那一盆盆的生机勃勃,如今住到一处,她也能得个便宜,让徐氏替她收拾那小花园。

见此,徐氏也不推托,专挑夏天好养活的,又让人把留在顾家小院里的花卉都搬了过来。

那些花也受了灾,半死不活的,能不能救回来,徐氏也吃不准。

但却不妨碍顾云锦的兴致。

沈嬷嬷从外头回来,与她们说了朝廷的安置。

那户不顾白事起火、一溜烟跑了的,被抓了回来,下了大牢。

大火里丢了命的,损了家宅的,贴补多少银子也都一一有数。

重建之事按部就班,同样受灾的北三胡同也按照各家情况得了补偿,顾云锦琢磨那数字,重新刷刷墙是够了的。

吴氏和沈嬷嬷商议着请匠人的事情,顾云锦在思考这一场大火。

从前,京里是没有起过这场火的。

她当时虽然不住在北三胡同,与徐氏、吴氏的关系也不好,但火势这般大,从北一胡同折腾到了北三胡同,她不至于连半点印象都没有。

果然,她这闭眼又睁眼,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好比顾云思,她的婆家不就变了吗?

宁国公府外,门房从蒋慕渊手里接过了马儿缰绳。

听风候在书房里,已经备了热水了,算起来,他们爷又有五六天没有回府了,自打被圣上派去查看养心宫状况起,连着后头火灾,半个多月的工夫,他们爷就在府里歇了一天。

其他时候,不是在府衙,就是在宫里。

为此,府里都问了几次了。

蒋慕渊简单梳洗了一番,初夏天热,他一面擦头发,一面光着膀子从净室出来。

刚一抬头,视线就对上了坐在窗边木炕上的安阳长公主。

蒋慕渊一愣,瞥听风道:“母亲来了,你怎么也不报一声。”

听风憨憨笑笑,就长公主这风风火火的,他报也来不及报啊。

蒋慕渊也知道母亲性子,笑着与她道:“您好歹等我换身衣裳。”

“我儿子身上几两肉,我还不晓得了?”安阳长公主说归说,倒也没拦他,催他赶紧去收拾妥当,别仗着年纪轻,不懂顾着身体。

等母子两人坐下来了,安阳长公主细细瞧着儿子眼下那圈青色,长长叹了口气:“刚从宫里回来吧?圣上说什么了?”

“是,”蒋慕渊答道,“在说大火后安置的事情。”

“吃力不讨好!”安阳长公主哼了声,“你舅舅什么都好,就是在虞贵妃的事情上闹不清!你又是养心宫,又是京城大火,你忙死了他都不记得你好,只记得你伸手从养心宫里拿银子!

人人都晓得避开些,你看看恪儿,他掺合了吗?

你再看看你舅舅亲生的那一群儿子,他们掺合了吗?

就你!就你这实心眼的,愣是搅和进去,你说说你图什么?

半个多月不见进家门的,我要不知道你在天天睡在府衙里,我还当你金屋藏娇了呢!”

蒋慕渊正喝水,闻言险些呛着,哭笑不得直摇头。

听风眼观鼻鼻观心,死命绷着脸,不敢叫安阳长公主看出端倪来。

毕竟,长公主没说错,他们爷就是金屋藏娇了。

虽然,那金屋,他一步都没踏进去过。

长公主急切切说了一通,对儿子心疼是真心疼,叹道:“不怪你,怪你爹。

打小就教你不以出身为贵,我们不止是皇亲,还是将门,哪怕不远赴战场,也要心中有百姓。

你什么都听进去了,事事冲在前头,

那你现在也听听我说的,我们身份在这儿了,你不用为了功勋前程拼死拼活的,多想想自己。”

“母亲,我知道轻重,”蒋慕渊敛眉,安慰一般与长公主道,“我不是圣上的儿子,只是外甥,我真事事冲前头比高低,我还怕他多想呢。”

安阳长公主闻言一怔,半晌瞪了蒋慕渊一眼:“哪有这么说你舅舅的!我就盼着你顾些自己,你却…”

“您就这时候跟舅舅最像,”蒋慕渊抬眸,眼底满是笑容,亲昵地与长公主道,“张口闭口让我和孙恪赶紧娶媳妇的时候,你们兄妹一模一样!”

这下轮到安阳长公主啼笑皆非了,指着儿子直摇头:“行了,我要说的都说了,你累了半个多月,自个儿歇歇吧。”

蒋慕渊笑着送长公主离开,再回到书房里时,脸上堆起的笑容已经淡下去了。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寒雷跟进来,把一封信递给蒋慕渊:“爷,五爷给您的。”

蒋慕渊颔首,拆了火漆看信。

薄薄一张纸,几行字,让蒋慕渊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傍晚的京城,百姓匆匆归家。

戴嬷嬷不当值,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走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走到深处,她左右张望了两眼,才不确定地伸手拍了拍门板。

等了会儿,一婆子开了门,见她眼生,道:“找谁呢?”

戴嬷嬷问道:“石瑛是住在这儿吗?”

婆子撇了撇嘴,扔下一句“等着”,就甩了门去了,戴嬷嬷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门又打开,露出石瑛的半张脸。

戴嬷嬷眼睛一亮:“我打听了好久,还当我找错地方了。”

石瑛低声道:“妈妈怎么来了?”

“老太太挂念你,可又不知道你出府后去了哪儿,这不是让我到处找嘛!”戴嬷嬷叹道。

“老太太的身体还好吗?”石瑛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再开口时已然不见了,“我也挂念着老太太呢。”

戴嬷嬷道:“老太太不好,外头胡言乱语的,老太太在府里怎么样,你也能猜到。”

石瑛却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在这家做活,外头的事儿,没怎么听过,我不瞒妈妈说,老太太身边做惯了,换个人伺候,不适应呢。”

戴嬷嬷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回去告诉老太太,让她想想法子。”

石瑛嘴上应得好好的,等送了戴嬷嬷,转过身来时,讥讽一般勾了勾唇角。

她当然知道闵老太太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