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蒋慕渊挑了徐砚说的一个词。

天已然凉了,徐砚的额头上却还是泌了些汗水,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脆弱。六年前才重新修建的堤坝,不该是这样的。从外头一时三刻还看不出来,但以下官之见,若真的照着六年前定下来的方案来修…”

蒋慕渊睨了徐砚一眼:“徐侍郎当时做过重修的稽核、估销,心里都有数吧?”

“有数,”徐砚应了,垂着眼帘道,“银子都是给了的,也余了些,但还是…”

徐砚没有完全说透,但其中意思,他想蒋慕渊应该能够领会。

银子一分不少全拨下来了,知道底下会雁过拔毛,就给了余地让他们抽,但现在这样,就还是太过了,下面抽得太多了。

蒋慕渊勾了勾唇,他对此并不意外:“眼下还不到追究的时候,先等大汛过去,一步步来吧。”

这事儿急也无用,晓得地方贪了银子,把人一个个拎出来砍了,现在也不能拿他们填堤坝。

徐砚这趟来,做好了半年回不了京的准备。

对照地图,蒋慕渊和工部的官员们又商议了一番。

等官员们走了,寒雷才上前,低声禀道:“刚听见李同知几人说话,总督那儿也脱不了干系。”

“肯定脱不了,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搞,怎么可能不孝敬他。”蒋慕渊揉了揉发僵的脖子,道,“我趴着睡会儿,夜里去一趟陈家庄。”

寒雷一怔,道:“陈家庄的水应该才刚退。”

“现在不去,再过几天,就越发不用去了。”蒋慕渊道。

他多少也明白,哪怕真的炸药,洪水过境,还能留下什么证据?但还是要去看一眼,不止是陈家庄,其他决堤之处,受灾的城镇,都要查看一遍。

工部来的人手不算多,等水情安稳之后,还要继续从京里调人手来,若是让当地自查,谁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他这些天睡得少,昨夜亦是一通宵未眠,眼下最不能让人放心的就是防疫之事。

蒋慕渊想早些下去地方看看,但他必须等到徐砚他们抵达,否则贸然下去…

谁晓得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曹峰。

对于两湖这些官员,蒋慕渊半点信任也无。

第一百八十章 白茫茫

夕阳西沉。

寒雷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书房里静悄悄的,他猜蒋慕渊应该是睡着了,就没有进去点灯。

远远看着惊雨提着食盒过来,寒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惊雨往书房看了一眼,压着声儿道:“爷歇着呢?爷自打出京,用饭、睡觉都没个准点,迟早累得缓不过来。出发前,长公主耳提面命了一番,让我们盯着爷的身体,我就差发毒誓了,还是看不住。”

“最后不是没发吗?”寒雷睨了惊雨一眼,“劝不住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惊雨撇了撇嘴,当然是没发毒誓了,让他发,他也不敢发。

水情如此厉害,他们爷根本不可能按时吃饭睡觉的,谁来说都没有用。

因此,惊雨此刻有些好奇,道:“怎么这会儿歇了?我以为爷还要继续熬着呢。”

寒雷垂着眼帘,半晌冒出来一句:“夜里要出去。”

惊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愁得牙根子疼,这还真是意料之中的了。

蒋慕渊打定主意的事儿,惊雨和寒雷只能照办。

惊雨摆了摆手,转身把食盒送回厨房去,放在火上热着,总好过一会儿吃冷菜冷饭。

屋里,蒋慕渊睡得并不踏实。

他迷迷糊糊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一路拾级而上,肩膀衣摆上,湿漉漉的一片,似是下着下雨,又仿若飘着细雪。

梦境里的一切像是拢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分不清春夏秋冬,他只晓得,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样冰冷的小物,从触感上分辨,应该是铁做的,只是梦里的人没有抬起手看一样掌心,他就这么紧紧握着那冷冷的铁做的东西,快步而行。

他在寻找着什么,只是哪里都找不到。

无论他走了多少台阶,视野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能感知到的,是自己的焦虑、着急,他东张西望,最后留下的是怅然所失。

蒋慕渊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漆漆的,与梦境中的雪白截然相反,有那么一瞬,蒋慕渊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但他很快又醒过神来。

掌心之中,仿佛还留下了那冰冷的感觉,蒋慕渊垂着眼睛看了看,复又重新握紧。

没有叫人点灯,蒋慕渊在黑暗里坐了会儿。

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但那股子焦虑依旧盘旋再心中,那份怅然也是真真切切的。

真不是叫人舒坦的滋味。

按了按眉心,蒋慕渊站起身,拿火折子点了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许多,墙上挂着的地图也能看清一部分了。

手指划过地图,朝廷广阔的疆域在这里不过就是一张图的大小,但只有亲自走过,才晓得这疆土有多广大。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

就着灯光,蒋慕渊想起了顾云锦,那夜油灯光中与他下棋的小姑娘,一心一意都在棋盘纵横之上,灯光从身侧照过来,映得那张精致的脸庞跟盈盈暖玉似的。

也不知道这会儿顾云锦在做些什么,有想到怎么破解棋局吗?

想到她,蒋慕渊的唇角添了些许弧度,带着浅浅笑意。

梦中的焦虑也好、怅然也罢,渐渐都散开了,叫人不再沉浸再那一片白茫茫之中,踏实了许多。

屋外,寒雷见里头点灯了,便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惊雨拿了煨着的饭菜过来。

蒋慕渊简单用了些,看了眼天色,道:“知会过五爷了吗?”

寒雷应道:“五爷回了话了,亥初在堤坝东侧等着爷。”

因着水情,荆州城实行宵禁,各处城门也早就关了,蒋慕渊可以绕过夜里巡城的衙役兵士,却走不出城墙。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一趟,只有沿着堤坝走。

江水从城中穿过,两侧都建了高高的堤坝,水灾就在眼前,这会儿无人往水边去,那里出城还方便些。

等时间差不多了,蒋慕渊带着寒雷离开,由惊雨守在府衙。

周五爷已经到了,两方汇合,由他引路,他已经在城外安排了马匹,出城之后就能快马加鞭赶去陈家庄。

陈家庄一带,一片狼藉。

大水慢慢退了,留下损毁的房屋家舍,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前路,只灯笼照亮的那一小片地,就时不时会有遇难百姓的遗体。

不是不收殓,而是水才退,压根还来不及。

周五爷看在眼里,与蒋慕渊道:“还是要尽早收拾,一把火烧了也比这样强。”

蒋慕渊心里也有数,白天已经出太阳了,不收拾妥当了,极有可能发生疫病。

这些状况,各处衙门也都清楚,但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

要提防上游再来大水,要安置受灾的百姓,要开仓放粮…

哪一样事情不需要大量的人手和时间。

周五爷引着蒋慕渊去找那位侥幸脱逃出来的陈家庄汉子陈大壮。

陈大壮那夜上山了才逃过一劫,只是家中亲人就没那么好运气,除了小儿子四哥儿被托上了大树顶上、抱了整整一夜,其余人要么死了,要么不见了。

照当时水情,不见的也等于是没命了。

天亮之后,四哥儿被陈家庄一户居在地势高处的人家救下,在水流不再湍急之后,活下来的人一起上了山,遇上了陈大壮。

“他们在山上避了好些日子,等水渐渐下去了,才回庄子里收拾。”周五爷道。

陈家庄漆黑一片,陈大壮的家被冲毁了,他们父子现在住在土地庙里。

本以为陈大壮睡着了,哪知道土地庙里有暗淡的光亮,蒋慕渊进去一看,就知道原因了。

四哥儿病了。

小孩子缩在父亲怀里,一个劲的打颤,脸上通红通红的,手脚肿起,看起来惨兮兮的。

陈大壮见了他们,急得连连磕头:“现在庄子里哪里有大夫啊,我白天去山上给他抓了些草药,吃了也不顶用。烧得滚烫滚烫的。”

蒋慕渊和周五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五爷沉声道:“四哥儿这个样子,未必是受寒起热。”

陈大壮一怔。

蒋慕渊上前看了看四哥儿状况,道:“我不是大夫,说得未必准,孩子再坚持一夜,明日白天,我想法子送个大夫过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长

陈大壮还是第一次见蒋慕渊,他不懂对方来历身份,但听这位说话的口气,应该是个厉害人物,比前回来寻过他的五爷还厉害。

他赶忙连声道谢。

蒋慕渊暗悄悄离开荆州城,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便开门见山问起了决堤当夜状况。

“大水冲垮堤坝是个什么动静,我以前没听见,不知道,但我听过炸药的声音。”陈大壮解释道。

陈家庄在当地不算贫困,靠山又靠水,能打猎能捕鱼,还能开山。

庄子里有不少手艺人,炸山采石料,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好手艺。

陈大壮以前也当过学徒,跟着师傅进过山。

炸山的动静震耳欲聋,回声阵阵,哪怕过了好几年了,陈大壮都没有忘记。

因此,他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那夜的动静像炸药。

陈大壮带蒋慕渊和周五爷去看决口,寒雷留下来看顾四哥儿。

如蒋慕渊来时所料,决口处被洪水冲袭,夜色沉沉之中,已经找不到被炸药炸过的痕迹了。

决口极大,像是野兽张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无数生命。

哪怕水面已经下降了,站在岸边,还是让人瘆得慌。

仔细查看过后,眼看着时间越发少了,蒋慕渊回荆州城去。

陈大壮原不敢多问话,想到病怏怏的小儿子,大着胆子确认了明日会有大夫来,这才千恩万谢地把人送到了村口。

天边露了鱼肚白时,蒋慕渊回到了府衙里,梳洗过后,起身往议事厅去。

他一出现,自有小吏去把夜宿在府衙的各位大人们叫起来,小公爷都开始做事了,底下哪个还敢躺在床上歇息?

叫苦不迭的自然有,再叫也不敢慢了手脚。

各项事宜安排下去,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太医院众人带着荆州城里大大小小医馆的大夫、学徒,往附近州县里去。

夏易背着药箱,跟着甄太医往陈家庄一带去。

乌太医未告老之前,甄太医在太医院里受过乌太医不少指点教导,虽然比不上夏易这个小徒弟,当两人勉强能算师兄弟。

这些日子,夏易也见了不少惨状了,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能够坦然处之,但再是坦然,心中还是唏嘘不已。

谁能看到这么多苦难百姓而无动于衷呢?

这样的场面,哪怕从前听其他大夫说起过,但与亲眼所见,当真截然不同。

在京中时,一切太平,北一、北二胡同走水起火,死伤一片已经是大灾了,可出了京城,见过这里的状况,夏易才深深明白,他经历过的委实太少了。

陈家庄留下的人都被召集了起来,清理庄子。

救下四哥儿的那一户张望着没瞧见陈大壮父子,不由奇道:“他们人呢?听说四哥儿病着,好不容易大夫来了,大壮怎么没有带四哥儿过来?”

听闻有病人,甄太医让那说话的汉子引着夏易去找陈大壮。

两人寻到土地庙,见里头除了陈大壮父子,还另有一老道。

老道身上的道袍破破烂烂的,满是泥泞,梳成髻的长发上也粘了泥,只一张脸、一双手还干净。

见了来人,老道说:“贫道是刚到这陈家庄,遇见孩子病了,帮着看一眼,老道学过一些岐黄,只是这一路来,身上的丹药都给完了…”

夏易拱手行了礼。

道士、僧人之中,有不少都是精通医理的,他们云游四海之时,也经常忙人看诊,未必收银子,多数讲缘分。

眼前这位老道长,应该也是在云游两湖途中遇到水灾了。

“看你背着药箱,你来给这孩子看看。”老道长招手道。

夏易上前,仔细给四哥儿看诊。

四哥儿浑身烫得厉害,一双脚又红又肿,已经发脓,碰一下就痛得直哭。

夏易的眉头皱了起来:“丹毒。”

老道长看了他一眼:“带了九一丹吗?”

夏易他们来防疫,对水灾后容易出现的几种疫病都是心里有数的,也备了常用的药。

他赶紧取出九一丹,交给了老道长。

陈大壮听不懂什么丹毒,什么九一丹,但有大夫在,心里总算踏实许多。

昨夜来人交代过,莫要说出他们曾经到访,陈大壮一个字都不提,只在心中感激那两位贵人。

老道长看夏易年纪轻,担心他没有对小儿动刀子的经验,干脆自己动手,让夏易辅助。

刀子在火上烧热了,划开化脓处,等创口清理干净了,才撒上九一丹药粉,处理好伤处。

四哥儿病中不知事,又哭又闹,夏易和陈大壮一道按着,才没让他胡乱动。

孩子痛过了,最终沉沉睡去。

夏易松了一口气,问道:“道长从何处来?这些日子走的地方多吗?有哪儿灾情严重?是否有疫病?”

老道长摸了摸胡子,道:“丹毒是最常见的,贫道带的九一丹都给了,你且看看这一位的腿,迟早也跟他儿子一个样,这陈家庄多多少少都会有丹毒发生。

贫道知道你们衙门里派下来的大夫根本不够用,照贫道看,多留下些用得着的药,教教村子人怎么自己处置,比你们住上几天好多了。”

夏易闻言笑了笑:“道长说得是,是这么安排的。”

“朝廷做事不妥,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百姓。”老道长叹了一声,起身往外头走。

夏易听了这句话,不由多看了老道长几眼,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却是不好断言。

“请教道长的道号…”夏易问道。

老道长脚步一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并不回答。

夏易追上前去,又问:“您是否是燕清真人?”

他在京中时不曾见过燕清真人,只从传言里听过,但兴许是一种感觉,眼前之人和传言里的燕清真人的年纪、大致模样都对得上,他不由多问了两句。

老道长顾左右而言他,被夏易问的烦了,才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您看到文书了吗?圣上想请您回京。”夏易道。

老道长哼了声:“让贫道回去就回去?”

这句话,已然承认了身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爱信不信

夏易对着老道长郑重行了一礼:“燕清真人。”

燕清真人背着手站直了。

既然说漏了嘴,他便没有一直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淡淡看着面前的少年人,道:“你是衙门里的?”

夏易答道:“我学过医,是跟着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来的两湖,今日被点派到陈家庄。”

燕清真人毫不避讳地打量了夏易两眼,这少年看起来很精神。

只看他举止说话,能猜到他出身不错,是个认真念过书、学过医的,从京城那样繁华的地方来到灾区,衣着上狼狈是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清澈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