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少年人,当真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燕清真人眯着眼笑了笑,道:“既然你们到了,陈家庄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贫道一会儿就走了,你多给贫道一些常用的药,贫道现在两袖清风,路上遇见个病人都救不了人。”

夏易是个顶真的,怕燕清真人离开,忙道:“真人,圣上请您回京。”

燕清真人眉头一皱,他刚觉得这少年有意思,没想到却是个性子这般耿的。

两人僵持了许久,燕清真人总算松了口,勉强答应先去荆州城转转。

听闻夏易遇上了燕清真人,工部、太医院的人都凑过来看。

工部一位主事,曾在灵音观中见过真人一回,当即感激涕零,连连道:“当日真人给内子解签,化解她心中多年执念,叫我们夫妻总算走出阴霾。”

有人认得,燕清真人的身份就真真切切的了。

众人都看得出,燕清真人并无多少回京的心思,去荆州城也勉强得不得了,可他们在陈家庄还要做事的,不能一众“送”真人到城里,商量了会儿,定下让夏易与真人回去。

夏易苦笑:“他若真要走,我哪里拦得住?”

“真人应该不会诓你吧?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会的。”

夏易一脸无奈,他年纪是小些,但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娃儿,叫真人心软得不至于把他独自扔在荒郊野外。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夏易便随燕清真人一道回城去。

城中府衙里,李同知兴冲冲去找蒋慕渊,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缝:“小公爷,有一桩大好事儿,刚刚来禀的,说是寻到燕清真人了,真人已经到府衙了。”

寒雷正研墨,闻言抬头看了李同知一眼,又去看蒋慕渊。

蒋慕渊颔首,随李同知一道去看看。

“听说是正好在李家庄遇上的,真人在给一病童看诊,叫太医院的人认出来了,便请了真人回来,”李同知搓着手,“真人不愧是真人,如今两湖如此局面,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一路替人看诊。道袍、靴子都破了,要不是有人认得,下官也不敢相信这一位老道长就是仙风道骨的燕清真人。”

李同知一路走、一路夸,把能想到的好话都往燕清真人身上按。

满朝廷都在找这一位呐,可见圣上极其看重,眼下人找着了,最好是由小公爷一路护送回京城去。

走了,就别回来了。

只要没有小公爷在这儿压阵,两湖上上下下的,还怕过不了这个秋天吗?

蒋慕渊根本不回应李同知的话,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直到见到燕清真人和夏易,他才挑了挑眉。

李同知赶忙道:“就是夏大夫找到的真人。”

蒋慕渊转头问夏易:“你在京里见过真人?”

“不曾见过,”夏易笑道,“不过是运气好,猜出来了。”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拱手对燕清真人道:“真人,寻您好些日子了。”

燕清真人摸了摸胡子,道:“贫道没打算回京城。”

蒋慕渊轻笑,道:“您原本打算在灵音观住到秋天,结果春天就离开了,您云游京畿,一下子少了半年,想走的地方应当没有走遍吧?”

“贫道想走的地方多了,又不是只有京畿没有走完,”燕清真人浑然不在意,“贫道还要一路南下,都说蜀道难,贫道还未去过蜀地。”

李同知一听这话,笑容僵在脸上,劝解道:“真人,水灾还未过去,您现在往蜀地去,路上不方便嘞。”

燕清真人睨了李同知一眼。

李同知又接着道:“真人要为百姓考量考量呐,京里接连出了好些事情,两湖又做大水,百姓受苦呦!圣上请您回京,也是想您指点一番,能风调雨顺,百姓太平。”

燕清真人的白眼翻得比天都高了。

风调雨顺?

他又不是老龙王!

抬起一只手,真人指了指鼻尖,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沿着额头往头顶捋了捋头发,哼笑着看了看李同知。

李同知一头雾水,这个哑谜,他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真人这是…”李同知看看蒋慕渊,又看看夏易。

夏易的唇角微微抽了抽,他大致看明白了,硬着头皮给李同知解释:“真人说,圣上当时骂他‘牛鼻子臭老道’,他有头发,他是道家人,圣上想要找个救苦救难、为朝为民的,应该去找个剃度了的高僧,大师才胸怀百姓,他们道家人向来是‘爱信不信’,他要云游修道。”

燕清真人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

蒋慕渊被燕清真人这态度给弄得哭笑不得,那句“牛鼻子”是他亲耳听到过的,真人还真不是瞎说的。

李同知苦哈哈着一张脸,他刚刚这一路走来,夸得牛鼻子上都开花了,敢情全是笑话。

这一位,视天下百姓为粪土了?

亏得燕清真人还没有到油盐不进的地步。

蒋慕渊打发了李同知和夏易,单独和真人说了好一会儿,真人无可奈何,只能应了。

李同知得知了,乐呵呵来问:“小公爷是如何说服真人的?”

“说服?”蒋慕渊笑了,“我就告诉他,他人进了荆州城,就别想自在离开了,我可以让人十二时辰跟着他,他若有本事偷溜,也可以试试,最多我把他敲晕了,塞进马车送回京里去,他能奈我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蚂蚱

李同知听得汗涔涔,敢情不是说通的,是威胁通的。

蒋慕渊沉沉看着李同知,笑容凝在唇边,道:“别说只是一位真人,就算是你们马知府,我要揍他一顿,他也只能受着。”

李同知被意有所指的话说得背后发凉,讪讪道:“您打马知府做什么…”

“我想打个人,还要寻由头?”蒋慕渊冷笑一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李同知一人站在廊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整个人跟从冷水里捞起来一样,浑身直哆嗦。

许是被蒋慕渊半警告半提点地说了两句,接下去的几天,荆州府衙里安分多了。

李同知有些着凉,精神不大好,没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句,但对蒋慕渊是越发敬而远之了。

有同僚问他理由,在蒋慕渊刚到荆州时就被收拾了一番的马知府都关切了几句,李同知都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蒋慕渊来两湖之前,马知府把人当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皇亲小公子,结果被蒋慕渊赏了个下马威。

在大伙儿都晓得蒋慕渊是有能耐的时候,李同知更晓得了,这一位可以冷静自制地与官员议事、井井有条地安排治水事宜,他也可以混不讲理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蒋慕渊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是安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他是圣上的亲外甥,别说是想打个人了,就算把人打死了,别人能怎么样?

蒋慕渊真心要收拾马知府,根本什么都不用管,打出了人命,也有马知府“治水不利”在前头顶着。

这就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跟寻常官员截然不同。

李同知思前想后,终是耐不住,去找了马知府。

“能翻过去吗?”李同知苦着脸道。

马知府哼了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可不是曹峰…”李同知道。

曹峰这个名字,让马知府的面色黑了三分,他蹭得站起来,道:“跟曹峰有什么关系,人是病死的,又不是我捅刀子的。老李你别自个儿整天疑神疑鬼,没事儿都给吓出病来!”

李同知抹了一把脸,道:“他一天在这儿,一天不摆平,我就…”

马知府跺脚道:“真出了事,有底下县衙顶着。”

“县衙熬不住,供出来呢?”李同知问道。

“你怕底下县衙供,”马知府伸手往上指了指,“总督大人还怕我们乱说话呢。”

李同知听明白了,马知府的意思是,要是倒霉过不了下去了,那就谁也别过了,为了自家前程,总督大人是要护着州府的。

兴许是“人多势众”,作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群里的一只,李同知稍稍安心些了。

燕清真人已经启程进京去了,寒雷亲自护送,一来一回的,也要花不少功夫。

京城的秋天已经到了,没有感受秋老虎的威力,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

皇太后的生辰过得很简单。

一早起来,内外命妇们来磕了头问了安,今年不摆寿宴,放下贺礼也就各自散了,太后只留了永王府和宁国公府的。

慈心宫里只摆了两桌。

中宫皇后告病有五六天了,没有出席,她膝下没有皇子,只乐成公主一人,皇太后让公主坐在了自个儿身边。

其余妃嫔和所出的子女,没有一位能上桌的,皇太后的理由极其简单,她说不能厚此薄彼,可要是都叫来了就不够坐了,又变成了大宴。

一道陪着吃酒的男孙,只有孙恪一人。

这事儿也不奇怪,皇亲国戚们都知道,皇太后最喜欢的孙儿就是孙恪,谁也比不了。

安阳长公主与宁国公都在,寿安郡主陪在一旁,皇太后说了,蒋慕渊被打发去了两湖,连中秋都没能陪着父母身边,只看这份辛苦,她就很心疼了。

心疼蒋慕渊,便给寿安郡主体面。

谁能说这道理不对呢?

皇太后如此安排,是接连在下圣上的脸,圣上心里明白,也不能在皇太后诞辰时和她起纷争,一顿家宴,还算平静。

用过了膳,皇太后招了寿安到跟前,道:“你这丫头喜欢枣糕,过几天哀家让人送些到国公府。”

寿安笑着谢了恩。

皇太后撇嘴:“恩?不要谢恩,要礼尚往来。”

寿安扑哧就笑了,她哪里不知道皇太后的意思,附耳与她道:“哥哥难道没应了您?”

“他抠着呢!”皇太后哼声道,“哀家给你枣糕,你想与谁一道吃?”

寿安眨了眨眼睛:“还不曾想过。”

皇太后心里透亮,她晓得这对兄妹感情不错,若蒋慕渊心里存了个人,寿安应该不会毫无知觉,她想套个话,结果才一开口,这孩子就谨慎上了。

罢了罢了!总归等蒋慕渊回来就知道了。

皇太后没有再追问。

寿安彼此不曾想过,等回到国公府里时就想好了,她给顾云锦下了帖子。

前回就说过要请顾云锦到国公府来耍玩的,寿安当时觉得,自家哥哥和顾姐姐见面的机会不多,她能寻一个就多一个,两人说得多了处得多了,肯定慢慢也就行了。

只是没想到,蒋慕渊离京了,这事儿就搁下了。

趁此机会,让顾云锦来国公府一趟,有一就有二,走动得多了,等蒋慕渊回来,再请顾云锦登门,也不显得突兀。

顾云锦收了帖子,自然是要去的。

寿安准备了马车来接她,从角门处入了国公府,直到二门上才停了。

顾云锦下了马车,寿安已经在等着她了。

登门做客,自然不能进了寿安住的院子就不出来,还要去给长辈问个安。

安阳长公主正与嬷嬷们打叶子牌,屋里热闹极了,听人禀了,她笑着看向寿安与顾云锦。

寿安亲昵地挽着长公主,道:“伯娘,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顾姐姐。”

长公主招呼顾云锦上来,细细看了她两眼:“呦,这模样可真是俏,眼睛鼻子嘴巴,凑在一块可真叫人喜欢。”

顾云锦笑容腼腆。

“京里都知道顾姐姐长得好。”寿安道。

长公主捏了捏寿安的脸颊。

她平日出门不多,但京里的大小事儿,底下的嬷嬷们都会来说给她听。

顾云锦这个名字,长公主是听过的,只是嬷嬷们当故事说,她听了没怎么上心,寿安挂在嘴边夸了几回,她才记住了的。

那些传言里的热闹是非,长公主不会去管,也懒得去分辨,她只看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性子

眼前的小姑娘长得是真的好。

安阳长公主自幼生活在宫中,各种不同的美人见得也多了,但她还是要夸一句顾云锦的长相。

顾云锦长得很端正,眉宇之间隐隐有一股子英气,让人觉得此姑娘心正。

她的眼睛大且亮,眼神清澈,灼灼有神。

安阳长公主笑着问了句:“及笄了吗?”

顾云锦摇了摇头:“腊月里及笄。”

小姑娘的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清透,语态里带着几分娇憨,但咬字清楚圆润,脸颊上浅浅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极了。

安阳长公主想,这孩子眼下是还未长开,等再过几年,十七八岁时,怕是越发好看了。

顾云锦的好看,是一种让长辈和同龄人都喜欢的好看。

没有半点叫人不喜的妖媚气,举止大方又规矩,这样的姑娘是不会教坏了寿安的。

对于寿安的手帕交,安阳长公主要求得不多。

出身高贵是锦上添花,寻常官家女,长公主也不低瞧,只要求一个“正”字。

寿安不需要靠结交贵人来铺路,长公主本身就是寿安最好的靠山,寿安的玩伴,就只需要稳当。

顾云锦这个姑娘,看着是稳的。

安阳长公主笑着让廖嬷嬷给了见面礼——两支蝴蝶绢花。

无论是做工还是选材都极其讲究,一看就是宫内拿出来的东西,与市面上寻常的绢花截然不同,倒是跟寿安郡主之前戴过的绢花有些相似,可能是一块拿出来的。

顾云锦笑着谢了赏。

安阳长公主道:“寿安喜欢热闹,平时就跟长平她们一道去外头耍玩,把伴儿请到府里来还是极少的。

倒也不是亲疏远近,是长平她们都嫌弃国公府没意思。

可不就是没意思嘛,就寿安一个姑娘,我要寻消遣都只能跟嬷嬷们打牌,这些年轻姑娘家哪里闲得住?

往后若得了空,来府里也好,外头耍玩也罢,多跟寿安一道,省得她整日说自个儿孤零零的。”

寿安脸上微红,撒娇道:“我什么时候说自个儿孤零零的?”

安阳长公主笑得开怀:“行行行,你玩伴最多,满京城的撒野,晓得你不肯陪我打叶子牌,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寿安从长公主怀里钻出来,拉着顾云锦就告退了。

透过窗户,长公主看着两个姑娘手牵手离开,也不晓得她们说什么,欢快极了,只看两人的背影,都让人想跟着笑。

“这位顾姑娘看着倒是跟传言的不大一样。”廖嬷嬷笑着与长公主道。

长公主重新拿起了叶子牌:“传言里怎么说的来着?”

“性子大,打起人来不含糊。”一旁的丫鬟采文答道。

安阳长公主笑得直摇头。

传言这种东西,有人说好就有人说不好,同样的事情,正着说反着说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这两句反过来就是“脾气坏、不知礼、爱使性子、打人粗鄙”。

采文说完自个儿都挠了挠头,毕竟是郡主的好友,她想了想又道:“奴婢瞧着,在长公主跟前,那顾姑娘的性子挺好的。”

廖嬷嬷哈哈道:“在长公主跟前耍性子,那就不是性子大,是脑子不好了。姑娘家只要脑袋清楚,就不怕有性子,软绵绵的面团子,才入不了长公主的眼了。长公主,您说呢?”

“性子?”长公主的指腹擦过叶子牌,道,“再大,能有我年轻时性子大吗?打人嘛,要么不动手,动手了就不含糊,一拳打出去了,再黏黏糊糊的,那才上不了台面。”

采文扑哧笑出了声,手上的叶子牌没拿稳,全撒在桌上。

寿安带着顾云锦往方氏那里去,只是没有进院子,就被拦了下来。

洪嬷嬷亲自来拦的,恭谨道:“郡主、顾姑娘,太太昨夜歇得不好,这会儿小睡着,顾姑娘不用多礼。”

寿安抿了抿唇,她似是也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状况,没有硬做什么,只是柔声问道:“母亲身体如何?夜里歇得不好,可要哪些安眠的香料来?”

洪嬷嬷笑着摇头道:“郡主不用挂心,太太身子无碍的。”

寿安颔首,拉着顾云锦回她自个儿的院子去了。

洪嬷嬷目送着两人走远,这才回到了方氏屋里。

方氏盘腿坐在木炕上,闻声抬起头来,道:“走了?”

“走了的。”洪嬷嬷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