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抿了口茶,低声道:“看着关系极好?”

“很是亲近的,”洪嬷嬷道,“以前也没有听过这一位,突然间就冒出来了,郡主与她亲得不行。听说经常把顾姑娘挂在嘴边。”

“亲到想让人当她嫂嫂,”方氏淡淡笑了笑,见洪嬷嬷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才慢悠悠道,“我是不觉得这国公府有什么好的,嫁进来也是受罪,不过寿安喜欢她,那就喜欢吧。”

洪嬷嬷睨了方氏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

若是顾姑娘当真与郡主好,那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嫂嫂,倒是极好的。

寿安住的地方离长公主那里近,与方氏的反而远些。

天气凉爽,在园子里走了那么会儿,并不会觉得热。

两人坐下,寿安郡主让人端了枣糕来,递给顾云锦道:“慈心宫一早送来的。我前几天去给皇太后贺寿了,哥哥不在京里,皇太后就留了我。

两湖水情听说挺复杂的,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那人忒没有意思了,也不晓得送一封家书。”

顾云锦抿着枣糕,听寿安说蒋慕渊的大小事情。

寿安屋里东西不少,博古架上摆着各种赏玩的,她指着其中一样道:“那块珊瑚是哥哥前几年去东海边时给捎回来的…”

说完了珊瑚,又说墙上的字画,张口亦是蒋慕渊给的。

满屋子的东西,似乎都是哥哥给妹妹捎回来的。

寿安郡主说了一通,笑盈盈道:“我听说你哥哥也回来了?他给你捎了什么?我下次去你屋子玩好不好?你也跟我说说你的那些东西…”

闻言,顾云锦愣怔,一口枣糕险些噎着,她赶忙饮茶压了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哥哥的

她那屋子,能有什么好说的?

珍珠巷是暂住的,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如今架子上摆的、墙上挂的,说到底,大部分都是贾妇人从库房里翻出来的。

库房里的东西,全是听风堆的,说到底,就是全是蒋慕渊的。

连小花园里送的花草、小池子里养的红鲤,都是蒋慕渊让人送来的。

她若与寿安一道坐下,难道要指着那一样样的说“这是你哥哥的”、“那也是你哥哥的”…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烧得慌,饶是顾云锦脸皮厚,也说不出口了。

顾云锦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你知道的,将军府长房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到时候要搬到一块住,等新屋子收拾好了,我请你来。”

彼时新收拾出来的屋子,肯定没有那么尴尬了。

寿安郡主不知道顾云锦为难的地方,笑着答应了,自然也不清楚被她晃过了一枪。

两个姑娘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书局的话本又出了新一册了,两人都已经看过了,猜测着下一册的走向。

顾云锦认真听寿安说,不由就想到那天夜里,她细细致致给蒋慕渊说故事时的场景,彼时话本才出了几册,起承转结,大抵也就到个承处,不知道等蒋慕渊回来时,这故事结了没有…

说到了傍晚,顾云锦起身告辞。

寿安依依不舍地要送顾云锦离开。

马车候在垂花门外,后头另有一顶轿子,寿安郡主不由多看了两眼。

门房上的人通透,恭谨道:“永王妃使人来给长公主送吃食,说是小王爷今日去打猎,猎来的鹿肉烤了,给长公主送些来尝尝。”

寿安是极喜欢吃炙烤的肉类的,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

顾云锦扑哧笑道:“你赶紧尝好吃的去,我这就走了,几步路的工夫,别送了。”

寿安郡主却道:“我是要走,但姐姐在车上等会儿,我也给姐姐拿一些来。”

顾云锦拗不过寿安郡主,便应了,上车等着。

等了不多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顾云锦打了帘子看了眼,不是内宅仆妇,却是听风。

听风瞧见她,赶紧问了个安,凑到车厢边,压着声音道:“小公爷把燕清真人给寻着了,寒雷刚刚护送真人抵京。”

顾云锦眉梢一挑,这个消息让人极其意外,也不晓得燕清真人回京会给京城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事情,她压根来不及细想,一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小公爷可安好?何时能回来?”

这两个问题是刚才寿安郡主才与她说过的,她没有答案,见了听风,当即就问了。

听风咧着嘴直笑,道:“爷的身体挺好,回京的事儿倒是没听寒雷说,估摸着还要一段时间。”

顾云锦微微颔首。

听风的声音更低了些,道:“爷有信给姑娘,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姑娘,就没带在身上,晚些再给您送到珍珠巷去。”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寿安还抱怨蒋慕渊不送信回来,这不是就有信了吗?

连她都有,可见给父母、妹妹的定然不缺。

听风也跟着笑,看看,顾姑娘的确是很在意他们爷的。

见了他,旁的不问,只问他们爷身体如何,何时回来,听说有信带来,笑得那般开怀,比夏日里的繁花都娇艳。

他一会儿也该写封信,让寒雷带回去,把这事儿跟他们爷说一说。

听风还有事情要做,与顾云锦告了罪,离开了。

不远处的庑廊下,采文提着食盒,静悄悄候着,等听风走远了,才带着笑上前,把食盒交给了顾云锦。

送走了客人,采文回到长公主院子里,听见屋里寿安正与长公主撒娇,她朝廖嬷嬷努了努嘴。

廖嬷嬷寻了个由头出来,道:“怎么了?”

“我送食盒过去时,正好瞧见听风在跟顾姑娘说话,”采文拧眉,道,“听风那样子,不说是毕恭毕敬吧,但瞧着对顾姑娘很是敬重的,而且很熟悉的样子,我琢磨着…”

“琢磨什么?”廖嬷嬷打断了采文的话,道,“你跟我瞎琢磨就行了,别去长公主跟前琢磨,顾姑娘是郡主好友,听风又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敬重些也是寻常的。”

采文心里的那点儿疑惑被廖嬷嬷一说,霎时间就散了,她不是什么事儿都要反复想的顶真性子,当即就抛到脑后去了。

反倒是廖嬷嬷,站在原地,一肚子的狐疑。

听风那小子,廖嬷嬷太熟悉了,别看年纪小,机灵得不得了,跟其他皇亲勋贵公子们的亲随都很熟悉,极其吃得开。

他不会捧高踩低,但要说敬重…

廖嬷嬷从没听说过听风会对一个不熟悉的官家姑娘敬重,他毕竟是蒋慕渊身边做事的,与某位姑娘太过熟识,叫旁人见了,会想多的。

听风在那些距离上,向来把握得不错,怎么今儿个会叫采文看到他对顾姑娘说话敬重呢?

若说是因为小公爷与顾姑娘相熟,廖嬷嬷思前想后,都没弄明白这两人是怎么熟的。

她想了会儿,压根没有线索,就只能搁下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跟长公主提的,没凭没据的,胡乱碎嘴,那往后郡主还怎么和顾姑娘往来?

顾云锦回到珍珠巷,夜里餐桌上,加了一道烤鹿肉。

顾云齐颇为怀念,他们还小的时候,他曾跟着叔伯父亲们去打猎,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年纪小,拿着一把拉满了也没多少劲儿的弓在营地附近耍玩,等着长辈打猎回来。

野猪、鹿、山鸡、兔子,火上架着烤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那滋味,他一直都记着。

顾云锦像听新鲜事儿一样,她当时更小,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小没良心!”顾云齐笑话她,“亏我还给你抢了个山鸡腿。”

一屋子笑声,连沈嬷嬷她们都跟着笑话,顾云锦自个儿也笑。

等回了东跨院,念夏趁着抚冬去打水了,把一封信交给了顾云锦,道:“刚才贾家大娘拿来的。”

顾云锦了然。

第一百八十六章 信

念夏把抚冬叫去中屋做针线,顾云锦一人坐在次间里,小心翼翼拆开了火漆。

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亦没有写信人的落款,除了封口处的火漆,干干净净的。

打开来一看,里头还有一层信封,这上头才有字了。

蒋慕渊的字,端正中带着飘逸,一笔一划很是好看,顾云锦下意识地,以指尖做笔,在桌面上照着蒋慕渊的字迹,临摹了几个字,而后才仔细看信。

信上写的都是些蒋慕渊到达两湖之后的见闻。

他说他曾去过两湖,走过两三座城,虽是匆匆而过,但对当地状况还是有些知道的,这一次去,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水灾后的惨状,蒋慕渊自然不会细细致致描绘给顾云锦听,他写的都是些寻常事。

可正是因为这些寻常,让顾云锦的心揪得紧紧的。

灾后的两湖怎么可能寻常?不过是不与她细说罢了,就像顾云齐回来后,也只挑营地里有趣的事儿给她们解闷,却从不提战场残酷。

这份小心翼翼,叫顾云锦不由叹了一口气。

还不如不写信呢…

除了灾情,还提了几句他自己的状况。

他说中秋那夜,他在荆州府中望月,那日云层有些厚,月亮圆归圆,月光却不够清亮,叫人颇为遗憾。

又说不晓得那日京中是否晴朗,夜里月色是否皎洁,等他回来后,还请顾云锦说给他听。

顾云锦捏着信纸,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笑了。

等他回来说给他听?

虽是当时应下的,可她现在不想遂他的意了。

夜色浓了,今日是念夏守夜,顾云锦打发抚冬回屋去歇了,这才把油灯挪到了大案上,倒水研墨。

念夏从她手中接了墨过来,手上虽不停,嘴上却道:“天这么黑了,姑娘当心眼睛,不如明日起来再写?”

“明日再把抚冬支开来写?”顾云锦笑了笑,道,“倒也不单是顾忌她,寒雷是护送道长回来的,我想他在京里待不了两三天又要回去的,我现在写了,你明日一早给贾大娘,她也好早些给听风,免得错过了,那就白写了。”

理是这么一个理,念夏便不再多说。

墨香渐渐浓郁起来,顾云锦提着笔却没有落下。

刚还算清晰的思路,在这一刻突然就混沌了,叫她不知道从何写起,只能犹豫又犹豫。

她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想说的事情多,不如就一样样都说了吧。

先说那宅子,她和嫂嫂一起去看了,还是很喜欢的,只等大伯娘他们到了之后,由他们拿主意。

再说她前回说给他听的那话本故事出了新的,顺着之前说到的部分,把新的进展一并落在纸上,与他讲了一通故事。

又说今日她去了宁国公府,听寿安献宝一般说了那一屋子“哥哥送的”好东西,安阳长公主屋里热热闹闹在打叶子牌,看得出来长公主一切安好…

说完了那些,顾云锦才提到了中秋的月。

这一段就寥寥几个字,她写道:皎洁不皎洁,你自个儿看呗。

顾云锦放下笔,支着腮帮子笑了一通,这才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册书籍,打开其中一页,里头夹着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摊开了,正是那天夜里她对窗画下来的明月。

彼时画图,是怕几个月一过,自个儿记不起中秋夜里的月宫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想现在却有了他用。

她认真看了会儿,重新折叠,与刚刚写好的信一道收进了信封里,盖上了火漆印。

念夏笑着道:“那奴婢明日一早就给贾家大娘送去。”

一夜过去,燕清真人抵京的消息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百姓们都在谈论。

有人说,真人寻到了就好,有真人指点,那些天灾人祸,总算有了化解的法子。

也有人说,真人再有本事,那也只是一位道人,并非神仙,他能指点的东西有限,能不能国泰民安,不能全部压在真人身上。

双方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

御书房里,圣上抿着唇,目光直直看着燕清真人。

真人站得笔直如松,仿若是丝毫不介意圣上的视线,他单身背在身后,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内侍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半晌后,圣上才动了动眼珠子:“依真人之见,养心宫应该建在何处?”

不问莫名的火情,不问倒下的青龙偃月刀,也不问两湖的水灾,圣上开口先问的是养心宫。

燕清真人没有丝毫意外,他曾拿养心宫说事,被圣上赶出京城,眼下圣上又不得不召他回来,那养心宫势必就是圣上心里的一根刺,不说明白了,怎么可能过得去?

真人轻笑一声,不答反问道:“圣上以何建养心宫?”

圣上眉梢一挑,嗤笑道:“银子,以木料砖泥来建,怎么听真人这口气,之后要说的话叫朕背后发凉呢?真人可千万别说什么以童男童女兴建,朕可没那个胆子。”

燕清真人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压根没听到圣上那似打趣似警告一样的话,他道:“银子从何而来?国库里有银子给圣上兴建养心宫吗?”

话音一落,圣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光,他沉声问道:“谁告诉你国库状况的?”

“贫道见过西山顶上那养心宫的状况,用料上极不考究,”燕清真人答得大方,“以圣上对贵妃娘娘的看重,兴建的官员们是不敢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拿银子不干好活的,那就只有一个理由——国库没钱。

贫道离京半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更是在两湖一带走了两三月。自从决堤后,朝廷的人手赶赴两湖,救灾用心是用心了,却没见舍出来多少银子。

有钱的赈灾,和没钱的赈灾,那是两码子事情,贫道不瞎,看得明白。”

圣上的唇角抽了抽,他就说,燕清真人之前就是胡说八道的,什么叫虞贵妃的福报撑不起西山下的百年香火?这牛鼻子就是看着养心宫的用料出了问题,张口就往虞贵妃身上泼脏水。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颗

燕清真人敢实话实说,就是知道圣上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百姓们如今多数都是相信燕清真人的,圣上即便下旨说真人胡言乱语,能堵得了口,却无法取信于民。

圣上揉了揉眉心,就算说实话,满朝野的,也无人相信。

况且,还不能说实话的。

叫百姓们知道国库空虚?那是要出乱子的。

在国库空虚时,还替虞贵妃兴建养心宫?那他的爱妃是真真要坐实了妲己、褒姒之名了。

圣上可舍不得贵妃受那样的委屈。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看着燕清真人:“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不怕朕砍了你?”

“圣上砍贫道做什么?”燕清真人反问了一句,清浅笑容里没有半点畏惧,“您总不能是在砍了贫道之后,再找个道人出来,顶着贫道的名号给您做事吧?”

圣上没有说话。

他还真过有这样的想法。

只是京中见过燕清道长的人不少,朝廷官员、西山上的道士、城中去求过签的百姓,总有人会认出来的。

圣上上上下下打量着燕清真人,道:“那真人肯不肯为朕办事?”

燕清真人只笑不语。

交谈只到了这里,看似说透了许多事情,其实也跟没说差不多。

圣上想了想,道:“真人替朕画一幅养心宫吧,以真人所见,这养心宫如何建造、建在何处、何时开工、何时落成,一并写上。”

燕清真人没有拒绝,只是道:“由贫道来画,那花费的银子多了去了。”

圣上没有再说,只让内侍引燕清真人退出去。

宫中给燕清真人安排了住所,小小的宫室,收拾得极其朴素,不像是奢华的皇宫,反而像清净的道观。

燕清真人极满意这地方,数个时辰,里里外外的转悠,一会儿看天井之中的绿树,一会儿又看墙角摆着的水缸,摸着胡子问一旁的小内侍:“你说,要不要养两条鱼?”

小内侍叫梁和,认了御书房里领头的内侍梁松当干爹。

梁松在圣上面前颇有几分体面,收下这干儿子之后,让他姓了梁,在身边带了几年。

燕清真人进宫,圣上要在他身边安排人,梁松就推荐了梁和。

梁和一直在观察这位传言里神乎其神的道长,听他问起来,便道:“真人想要养什么样的鱼?”

“什么样的鱼都是鱼,”燕清真人道,“差别就是养在江河湖海,还是养在这小小的水缸之中罢了。”

这话有些深意,梁和有些听出来了,又觉得没有全听懂,便干脆笑了笑,没有多问。

眼看着燕清真人一整天都在转悠,梁和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真人不画图吗?圣上请您画养心宫的。”

“画来做什么?”燕清真人饮了一口茶,“他让我画,我就要画?我画成了,他难道就能建成了?左右是没钱兴建的,画出来做什么?给圣上挂在御书房里日日提点他国库还少多少银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