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侯府里,长平是同辈之中最得宠的,可家中只有弟弟,她认知里的哥哥就是孙恪。

“姑母,”长平靠着永王妃,低声道,“您不知道,我和寿安最羡慕程家姐妹了,程家大嫂可好了,我们一直羡慕…”

肃宁伯府?

永王妃想了想,也明白了。

肃宁伯府也不容易,那些年,肃宁伯几兄弟都上战场了,妯娌们照看一群孩子总顾此失彼,就像程晋之,他是由两个哥哥带大的,而那几个小姑娘,小时候是亲娘伯娘婶娘,等程言之成亲后,就由他的妻子照顾几个小姑子。

新妇年纪不大,管得却是极好,小姑子们都亲近她。

大约是程家姐妹常常夸嫂嫂,说嫂嫂好,把寿安、长平一个两个都勾得心痒痒的,恨不能立刻有个好嫂嫂。

永王妃越想越好笑,拍着长平的背,道:“有恪儿在,我都不怕找不到儿媳妇,你还怕没有嫂嫂呀?再挑,我们再挑个!”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急不躁

夜色沉了。

顾云锦用过晚饭,先回东跨院去了。

抚冬对着烛光做针线,见顾云锦回来,起身来伺候,就被念夏一把拉到了一旁。

没有贾妇人帮忙,这里的动静是瞒不过抚冬的,念夏怕她一惊一乍的,先把事情跟她说了。

抚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转头直直看了会儿顾云锦,又转过来盯着念夏。

“你是说…”话音一出口,抚冬就觉察到她的声音重了,她实在是太惊讶了,一时没有控制住,她赶紧闭上嘴,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嘀嘀咕咕与念夏咬耳朵,“你是说,小公爷夜里会过来?在珍珠巷的时候,他夜里就来过两回?”

念夏点头,道:“我把口信递给贾大娘了,刚那里捎信,说小公爷今夜来。”

抚冬紧着眉头,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她心里乱作一团,想在屋里多走几步,又怕惹了自家姑娘厌烦,干脆推开念夏走出屋去,沿着庑廊来回走了三圈。

小公爷夜里来寻姑娘,这肯定是不好的,哪怕是白天也是不好的。

作为丫鬟,这种事…

这种事她除了帮姑娘瞒着,她还能怎么样呀?

皇太后都点拨了,想让姑娘嫁给小公爷,这门亲事不说板上钉钉,也是七八成的,她这会儿跳出来给姑娘惹是非,那她就是磕着脑袋磕傻了。

真正让抚冬烦闷的,其实是她的浑然不知。

小公爷夏日里都来过两回了,她都被严严实实瞒在了鼓里,还为了打马吊赢了两吊铜板而欣喜。

顾此失彼!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抚冬顿住了脚步,看向念夏。

念夏打小伺候姑娘,老子娘都是给将军府做事的,而抚冬是徐家的家生子,如今契书是落在姑娘手中了,但她明白自己跟念夏不同。

往日姑娘看着是待她们一样的,真遇到大事时,还是依赖念夏多些。

这是人之常情,抚冬不意外,却有些难过。

她上前拉住念夏的衣袖,道:“下回有什么事儿,别瞒我了好不好?我肯定是跟姑娘一条心的呀。姑娘说要扎马步,我就跟着扎,姑娘说要离开侍郎府,我就跟着走,我什么都听姑娘的…”

抚冬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念夏忙解释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头一回,贾大娘叫你去打马吊,姑娘与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儿,等小公爷来了才明白。等第二天再见到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犹豫着犹豫着,就一直到现在…”

抚冬抿着唇,她知道这事儿与念夏无关,都是做丫鬟的,姑娘不提,念夏也不会自作主张。

她想了想,转身进屋里到顾云锦跟前,道:“姑娘,您放心,奴婢肯定不会一惊一乍的。”

顾云锦正随手翻话本,闻言笑了:“那今晚你望风。”

抚冬忙不迭点头。

说是望风,但谁也不晓得蒋慕渊到底什么时辰过来,捎来的口信上并没有说明白。

相比起夏天,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外头已经黑漆漆的了,走动起来比夏夜方便许多,时间也更宽裕些。

许是今日要说的事情太要紧了,念夏和抚冬都有些坐立难安,等她们去看顾云锦,才发现自家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别看顾云锦一动不动坐在那儿,面前的话本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页了,她的目光不晓得落在何处,早出神了。

烛火暗了暗。

抚冬起身,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屋里一下子亮堂许多。

她正对着窗,烛光中,突然有一人影映在窗户上,她唬了一跳,剪子险些失手滑落,好在很快就稳住了。

指着窗户,抚冬冲念夏一阵挤眉弄眼。

念夏一时没有领会,等她看向窗户时,已经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敲得很轻,哪怕是在清冷的冬夜里,这声音也极小,传不开去的,也大抵是心里记挂着,这声音无限放大,如擂鼓一般,惊得顾云锦猛得坐直了。

念夏轻手轻脚去开门,果不其然,外头是蒋慕渊,她赶紧侧身把人让进来。

抚冬依着安排,回了她住的屋子,那屋靠近与正院相连的月洞门,万一有什么动静,她能尽早发现。

蒋慕渊站在中屋,没有立刻往里头走。

为了动作方便,他外头没有裹斗篷、披风,一路过来,身上带了不少寒气。

他倒是不觉得冷,反而胸口滚烫滚烫的,可他不想寒气冲着顾云锦,便多等了会儿。

念夏从里头端了盏热茶出来,蒋慕渊接过来暖手,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念夏身后侧的顾云锦。

顾云锦站在落地罩边上,原就不甚清晰的思路在对上蒋慕渊的视线时,更加乱成一团了,她用力抿了下唇:“里头暖和些。”

说完,她转身又回里头去了。

蒋慕渊饮了热茶,不疾不徐跟着顾云锦往里走,在木炕的另一侧坐下。

顾云锦收在袖口里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前两回,蒋慕渊也是这么与她说话下棋的,她彼时坦荡,不觉得有任何旖旎,如今心虚,分明是隔了一张几子的,却好像变成了紧挨着似的。

明明,从前在白云观里,共撑一把伞,她都能心平气和地与他絮絮叨叨说上一大段的…

蒋慕渊读到了顾云锦的回避,他倒是不意外,小姑娘突然之间被点透了,进退不安是肯定的,但肯坐下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就是好事了。

可眼下看来,她还是太紧张了些。

蒋慕渊扫了一眼屋里摆设布置。

布局与珍珠巷里的差不多,只是架子上的东西几乎都不同了,他寻到了棋盘,起身取来摆开,把棋篓推到顾云锦手边,道:“先下棋吧,不是说寻到破解棋局的法子了吗?”

纵横之间,黑白子依次落下。

前面百手是前回下的,顾云锦来回研究了许久,哪怕思绪还混着,也能按部就班地落子。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清脆的落子声,不轻不重、不急不躁。

顾云锦在这落子声中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轻松了许多,目光沿着那执棋的手指缓缓而上,最终落在蒋慕渊的脸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试着将我放在心上

一转眼小半年了,顾云锦却很难从“胖了瘦了”之中去判断蒋慕渊的变化,但她隐隐觉得,现在的小公爷让她更熟悉些。

仿佛是被冬季的寒意拂过,少了夏日里的直爽,而更添了一份沉静。

就像是回到了那个飘着细细雪花的白云观,屋顶树梢的积雪没有散尽,视线所及之处,白雪与青砖混在一起,清冷、安静。

顾云锦适应这样的氛围,这让她想到了彼时那个临终前有什么说什么的自己,她能对并不熟悉的偶遇的蒋慕渊说那么多“遗言”,那此刻,她也一样能好好地把自个儿的想法都说明白的。

不用着急,也不用忐忑,只要认认真真下棋,认认真真讲述。

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经成了蒋慕渊离开前的样子了。

顾云锦的情绪渐渐放松,蒋慕渊看在眼中,不点破,也不催促,只等她落子。

黑白交错落下,顾云锦下得很顺,她本以为,虽然每一手她都做了几种应对方法,但两人棋力差异大,经过几十手之后,她想出来的破局之法会被蒋慕渊的棋路所打破,可一直下到终盘,都没有出现让她措手不及的状况。

如此终盘,不用数,顾云锦也晓得是她赢了半目,但她更清楚,会这么波澜不惊地下完,是蒋慕渊对她的落子了如指掌,他在顺着她下。

顾云锦抬头,看向蒋慕渊。

蒋慕渊收拢棋子,唇角含着淡淡笑意:“本就懵懂混沌,我再用棋局把你的思绪搅浑了,便是哄得你应了,也跟趁人之危似的。”

顾云锦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先一步捅破了窗户纸:“皇太后的意思,真的是想让小公爷娶我吗?”

如此直白,如此坦率。

蒋慕渊的笑容越发浓了,他沉沉看着她,道:“是我想娶你,皇太后答应不答应,我都想娶,幸好她答应了。”

“为什么?”顾云锦又问,话出口了,她大抵能猜到答案,左不过“喜欢”二字,她只是不明白,满京城那么多姑娘,蒋慕渊为何会喜欢她?

四目相望,她能从他的眼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样子,但她却看不穿蒋慕渊的情绪,眼底幽深,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水。

蒋慕渊把棋盘归到远处,重新在几子边坐下,正色道:“年初时,圣上就与我提过婚事,我并不满意当时的人选。

只是我也清楚,以我的年纪,不管我是否愿意,我都该娶亲了。

后来,我遇到了你,如果新娘是你,我甘之如饴。

如果你坚持不答应,那我可能不得不去娶别人了…”

别人…

那个别人是指柳媛吗?

顾云锦拧了拧眉,她是知道的,蒋慕渊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从前,他就是在这一两年里娶了柳媛,而这个妻子,并非他自己选的。

十年后的白云观,提起柳媛时,蒋慕渊只用“处不来”三个字概括,他没有多说柳媛一句不好,但今生顾云锦与柳媛接触过,能体会到这种“处不来”。

哪怕,她作为旁观者,体会到的可能远不到一成。

明明白天时,她还琢磨过要想一个法子跟寿安讲,别让柳媛进宁国公府,毕竟蒋慕渊帮了她那么多,她不希望他重蹈覆辙,再经历一遍糟心的婚姻,可把改变他婚事的钥匙搁在她的掌心里时,顾云锦却犹豫了。

目睹蒋慕渊下火坑,她自问做不到,可自己飞扑进去以身阻拦…

一瞬不瞬的,蒋慕渊凝着顾云锦的眸子,柔声道:“我一直想,再过许多年,你也能像现在一样肆意,想说什么都能说,想动手教训人,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顾云锦的睫毛颤了颤。

肆意,她上辈子最缺的就是肆意了。

她对杨昔豫和杨家眼不见为净,做甩手掌柜,但若是肆意,她真的没有品尝过。

这辈子,她想要肆意而为,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暂做周旋,是蒋慕渊一次又一次地替她前前后后安排好,还怕她打杨昔豫打得不够畅快。

她的肆意,全是蒋慕渊在支撑的。

顾云锦一直明白这一点,她感激,她无从回报,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蒋慕渊想要的回报是“喜欢”。

她能够回报吗?

蒋慕渊的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靠着几子,看着顾云锦道:“你讨厌我吗?”

讨厌吗?顾云锦想,应该是不讨厌的。

那喜欢吗?

三姐姐说她不开窍,说她迟钝,顾云锦也知道说得对,她前生懵懂,以为她对杨昔豫的那种情感就是喜欢,直到后来琢磨过来,才晓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可正确的又是什么样的?

嫂嫂见到哥哥就欢喜得眼睛都亮了,三姐姐说的“酸甜都是他”,那样的喜欢,她现在又实在领悟不得。

樱唇嗫嗫,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只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怕不懂什么是在乎一个人,喜欢一个人。”

话一出口,她不禁想,这话其实不妥当,尤其面对着的是一个直白向她坦露心迹的人。

她以为他会失望、会受伤,可当她看向蒋慕渊的眼睛时,却发现他的眼底依旧含着笑。

他就知道她不懂,这个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蒋慕渊抬起手,指尖落在顾云锦的额发上,轻轻地拨了拨,动作轻柔:“不懂就不懂吧,但试着将我放在心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云锦顺着蒋慕渊手指波动的方向点了点,等她醒悟这个动作与点头一样时,反悔的话就不好再说了。

蒋慕渊的笑意更盛,从眼底溢到眉梢,像是烧着水的炉子,咕咚咕咚的要沸腾起来。

他从荷包里取出了一把糖,摊着手心递给顾云锦。

顾云锦看着那糖衣,扑哧就笑了:“我又不是皇太后。”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天只能吃一颗,”蒋慕渊的唇边也勾着个笑,“你当然不一样,你能吃好多颗。”

顾云锦再也压不住,支着脸颊,笑弯了眼,她接过去了,剥了一颗含在嘴里,道:“很甜。”

当然是甜的。

蒋慕渊哪怕不尝,也知道很甜。

这样甜的小姑娘,就应该一直泡在蜜罐里,不叫她尝一点苦,也舍不得她尝一点苦。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见过的

无论是面对顾云锦,还是面对顾云齐,蒋慕渊即便有把握,但也不敢说是十拿九稳,此刻,悬在心尖上的事情尘埃落定了,他才总算有了些踏实的感觉。

微黄的油灯光映得顾云锦的脸颊盈盈如玉,她似是极喜欢那糖果的滋味,舌尖抵着糖粒翻着,连带着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

蒋慕渊看在眼中,哑然失笑,想伸出手指去点她的梨涡,强压了一番,终是忍住了。

小姑娘才应了他的,这会儿就别再惊她了。

蒋慕渊把视线从顾云锦的面上移开,定神观察起了这间屋子。

他之前心思全在顾云锦身上,只匆匆扫了一圈,寻了棋盘就作罢了,这会儿才算是认真观察起来。

珍珠巷的东跨院,蒋慕渊只去过两回,并在一块,他在里头待的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可这会儿回忆起来,他能清晰地记得那边与此处的不同。

布局虽相似,但差异也极多。

他让听风搁在珍珠巷库房、后又被贾妇人送到顾云锦屋里摆起来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搬来这儿。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顾云锦原就是借住珍珠巷,东西是暂摆而不是赠送,蒋慕渊当时也没有把窗户纸捅破了,顾云锦断断不会拿那些的。

蒋慕渊知道这一点,可真的一样都瞧不见,还是有些烦闷的,甚至恨不得让人立刻就送过来给她全添上。

好在,他心里想归想,到底没有真昏了头。

角落里的那盆水莲还养着。

蒋慕渊站起身,走到花架旁低头看那盆水。

入了冬了,水莲不似夏日生机勃勃,微微有些奄,倒是水里的小鱼还在,蒋慕渊拨开莲叶就看到了。

顾云锦也起身过来,垂眸看着那缓缓摇着尾巴的鱼儿,道:“前回小公爷让我们打理珍珠巷的小花园,当时简单收拾出来了,搬出来之后,就不好看顾了。”

花园虽小,但收拾齐整也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有石有水,照顾仔细了,一年四季也都是好景。

可惜,头一个夏天,花卉还没有完全扎根,也就没有盛开,她只闻了秋日丹桂,其他季节的模样,却是看不到了。

蒋慕渊垂着眸子,视线落在顾云锦乌黑的长发上,道:“贾大娘不擅长那些,听风请了人照看的,况且,你们原本也住不到来年。”

为了让受了火灾的百姓能过冬,受损的胡同都是日夜赶着重建的,连一片焦黑的北一、北二胡同都能建好,何况只是小修的北三胡同。

前两天,贾妇人已经陆陆续续往北三胡同里搬东西了,她说的是舍不得胡同里一道患难的邻居,她一个人住,也无所谓宽敞不宽敞,她喜欢北三胡同的热闹。

沈嬷嬷去看望过,和邻居们讲了会子话,晓得那儿一切都顺畅的。

若长房没有进京,那眼下,她们大概也已经搬回去了。

蒋慕渊又道:“宅子就在那儿,你若想看,什么时候都能过去。”

顾云锦正为了“原也住不到来年”点头,这后半截话一出,她不由一怔,感觉点头又点岔了。

先前那么要紧的事情,她都没有反悔,现在这样的,似乎也没有反悔的必要。

脑海里浮现的是“将错就错”四个字,可定下心来想,当真是“错”吗?

蒋慕渊那般与她说了,她原就是拒绝不出口的。

婚事搁在眼前必须有抉择的并不是蒋慕渊一个人,顾云锦自己也是一样的,她很快要及笄,也不得不说亲了。

既然一定要有那么一个人,那就想顾云思讲的一样,若是小公爷,不也挺好的吗。

起码,彼此都不排斥这样的单独相处,起码,能写信能下棋,不至于“处不来”。

想通透了这一点,顾云锦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口中的糖果都化了,牙尖上还留着些许甜滋滋的味道,她用舌舔了舔,转身又回几子边拿了一颗,剥了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