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顾云齐也慢慢踱回来了,兄妹两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

夜色黑沉,但正屋、厢房都点了灯,廊下还有灯笼高悬,院子并不算暗。

顾云齐走到顾云锦身边,目光落在厢房的窗户上,望着里头的影影绰绰,叹道:“其实大哥说得也不全对,起码陪你嫂嫂生产的担惊受怕那一遭,我是体会不了了。”

吴氏约莫是在明年中秋前后临盆,彼时顾云齐肯定还在军中,妻子的肚子到底是何时发作的,痛了多久,生下来的是哥儿还是姐儿,他都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只能在后续的家书里了解状况。

他宁愿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也不想一切都化作家书上的几行简单的文字。

那报喜的信函,哪里能真切呈现吴氏临盆时的辛苦?

顾云齐挂念,但也的确是没有办法。

不能陪在一旁,与他而言,实在遗憾又心疼。

顾云锦偏头看向哥哥,虽然顾云齐只说了那么一句,但其中的情绪明明白白的,顾云锦全部领会到了。

这事儿真的无法两全,他们兄妹都清楚的,顾云锦安慰他道:“我会陪着嫂嫂的,不止我,还有家里那么多人,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若是搁在从前,徐氏和顾云锦都没有经验,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抛开稳婆,家里只沈嬷嬷一个生养过的妇人,实在不够稳妥。

现在不同了,单氏和两位嫂嫂都在,吴氏大小问题都有处问,最起码,心里就先踏实了。

“我尽量在腊月前回来,许是还能赶上送你上花轿,”顾云齐笑了起来,他多吃了两杯酒,这会儿只觉得感伤,笑容都涩涩的,“有时候想想小公爷挺好的,有时候又舍不得你、恨不得他离你远远的。

你嫂嫂说得对,我就是瞎挑剔,兴许比当爹的还挑剔姑爷,我偶尔会想,要是父亲还在,可能都没有我这么挑。”

顾云锦怔了怔。

她想说,可能父亲会比哥哥挑,一本正经地挑剔这个那个,也许他会和哥哥一道坐下来,父子两人一块儿品头论足。

那画面想象起来有些好笑,可唇角才微微一扬,却又笑不出来。

父亲如此,那母亲呢?

苏氏若在,大抵会狠狠笑话这对父子吧?毕竟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好看的。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顾云齐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道,“等你嫂嫂生了,你要给我写信,写得越详细越好,好让我多体会一些…”

再详细,也不过只是文字。

顾云锦突然想起了从前。

十年前顾云齐从家书上知道她要嫁给杨昔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肯定也是不舍、不放心,又盼着她往后能平顺安康的吧?

他不熟悉杨昔豫,又要自己开解自己“那是知根知底的姻亲”,一定十分纠结吧。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看天灾,不问人祸

而顾云锦彼时不够敏锐,顾云齐回京来杨家看她时,她一点儿也没有品读出哥哥的心思。

后来那几年,顾云齐一直在沙场征战,等他再从信上得知她病故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顾云锦不敢再想了,再想下去,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与顾云齐道:“嫂嫂生孩子,你肯定赶不上了,你往后要待她比现在更好,至于我,我一定要等到哥哥回来再嫁人,你不背我上轿,我就不嫁了。”

“又胡说八道了!”顾云齐啼笑皆非,被她这么一逗,那点儿感伤散了。

等目送顾云锦回了东跨院,他才回了厢房,进去看吴氏。

之后的几天,年味越来越浓。

各式各样的窗花贴起来,瞧着喜气洋洋的,街上也时不时传来炮仗声,到了除夕夜,更是炸的人捂耳朵。

巧姐儿年纪小,被炮仗声吓得一惊一乍的,咧着嘴就哭。

丰哥儿喜欢各种烟花,央着顾云宴买了不少回来。

夜色渐浓,偌大的宁国公府却并不热闹,除了方氏,其余主子们都进宫去了。

方氏坐在桌边,一桌子的菜,她拿了三只酒盏,亲手斟满后摆好,自个儿端起一杯抿了抿,道:“又是一年了。”

寿安郡主也没有留在国公府,她随着长公主一道进宫。

历年都是如此,除夕夜的中午,她会陪着方氏用饭,而后就梳妆入宫。

看着宫中灯火琉璃、欢声笑语的,寿安不时会想起孤零零的方氏,而后暗暗叹一声气。

因着除夕,皇太后多吃了两颗糖,面前又有不少甜口的点心,大殿里这么多人坐着,只要她伸手拿了,圣上不可能再从她手里夺回去。

为此,皇太后今儿个心情极好,看谁都挺顺眼的,虞贵妃一副乖巧模样地给她问安敬酒,皇太后都没有落对方的脸面。

席面上一番和睦,等守夜时,皇太后照例只留了谢皇后与乐成公主,其余嫔妃及皇子公主一并都叫他们散了。

孙恪如之前所言,不遗余力地彩衣娱亲,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等皇太后乏了,孙恪才招呼了蒋慕渊一道去点鞭炮。

小王爷打小喜欢这些,兴致勃勃地让内侍们备了不少鞭炮烟花,转头见蒋慕渊兴致不高,他挑眉道:“前几年,一道这时候,你铁定跑在我前头,炮仗不够多,你还不高兴,说我准备得不周全。

现在,你却嫌弃上了,放鞭炮不得劲儿?啧,比起跟心尖尖上的顾姑娘看烟花,确实不得劲儿!”

蒋慕渊没有理会孙恪挤眉弄眼的打趣,道:“前几年?十年前?”

孙恪一怔,仰着脖子算了算,好像确实有那么多年了,他一下子感慨起来:“哎!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一眨眼哦。”

蒋慕渊忍俊不禁:“叫皇太后听见了,拿东西捶你!她都没有感慨,你到先叹上了。”

孙恪大笑,引得几个内侍也笑个不停。

年轻的兄弟们彻夜未眠也不觉得累,皇太后上了年纪,天未亮就起身,十分疲乏,但她强撑着起来了。

今日要到天坛祭天,她不能缺席,所有的皇亲国戚都要去的。

寿安有郡主封号,也不能拉下,亲手伺候皇太后出行。

天坛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等人一道,燕清真人开坛祭祀,口中颂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仪式庄严又漫长,都结束之时,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

皇太后疲惫,可她只能现在马车上休息会儿,等回到宫中,还要接见内外命妇。

寿安郡主爬上了马车,趁着嬷嬷宫女们还未上来,她悄悄地把糖果塞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眼睛亮了亮,赶忙剥开塞入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漫开,她眯着眼笑道:“哀家舒坦多了。”

这厢启程回京,那厢礼部的官员做最后的整理。

祠祭清吏司的郎中长松了一口气,幸好祈福顺顺利利的没有出岔子,他总算能安心了。

他寻了纪尚书,道:“大人,有真人祈福,这一年我们上上下下,能平顺些了吧,去年那么多事儿,实在是…”

纪尚书摸着胡子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寻到了燕清真人面前。

他对真人行了礼,道:“真人辛苦,有一事,想替下属询问真人。”

燕清真人道:“何事?大人只管问。”

“真人的祭词里,为何只求风调雨顺,不求国泰民安呢?”纪尚书问道。

真人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么一个问题,愣怔后又大笑起来,指着纪尚书道:“尚书大人很有意思呀!”

纪尚书也笑了。

燕清真人并不避讳,笑过了之后,道:“贫道祭天,只看天灾,不问人祸,这一年里大灾大难应当是没有的,但人祸,贫道算不准,也求不来。

说到底,贫道也就是一个道士,若是道士能一语定乾坤,算得清天灾人祸,求得来国泰民安,那之前的几朝几代还稳着呢!

哪里轮得到现在的孙家江山?”

这话直白大胆,唬得礼部那郎中面色发白,两腿颤颤。

纪尚书含笑问郎中:“明白答案了吗?”

郎中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纪尚书这才对真人有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燕清真人目送纪尚书走远,与郎中道:“这番话,你可不要往外头说哦,道理我们都知道,但,总要给老百姓一些念想嘛!”

郎中称是。

西林胡同里,顾云锦换上了新衣,一早起来给家里人拜了年,收了不少压岁钱。

初三上午,宫里的马车停在了顾家外头,来接顾云锦进宫给皇太后问安。

这一趟进宫,没有顾云思陪着,顾云锦感觉比前回还紧张些。

许是因着婚事定了,甬道上遇见的宫女嬷嬷们比上一次客气得多,笑盈盈地跟她行礼。

到了慈心宫,引路的姑姑进去通禀,很快,里头传来了皇太后欢喜的声音:“让她赶紧进来。”

顾云锦在炭盆边去了身上寒气,转身进了暖阁,对上皇太后亲切的笑容,她走上前去,在垫子上跪下磕了头。

“起来吧起来吧。”皇太后伸手要扶她。

顾云锦起身,趁机扶住皇太后的手,趁机一小袋糖果塞进了皇太后的袖口里。

第二百七十四章 开怀大笑

袖中一沉,皇太后顷刻会意,笑得越发慈祥:“好孩子。”

向嬷嬷取了红包来,顾云锦接过,又郑重向皇太后谢恩。

趁着向嬷嬷不留神,她靠近了些,压着声音道:“皇太后,糖是给您了,但您千万别贪嘴,要少吃些。”

皇太后眯着眼睛直笑:“哀家自个儿有数。”

身体状况如何,她自己心里都明白。

乌太医谨慎又熟知她性子,不许她多吃,还把一日一颗挂在嘴上,可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

再者,她惜命着呢!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比得不就是谁活得久嘛,她熬死了那么多宫妃,熬死了先帝,如今的风光还远不够呢。

连宝贝恪儿娶妻生子都没有看到,皇太后才舍不得病怏怏的。

见皇太后如此说,顾云锦也不多说了。

上一辈子,她在岭北垂死之时,皇太后还圣体安康呢,既如此,她也没有必要瞎出主意。

皇太后让顾云锦在身边坐下,柔声道:“年前西林胡同遭贼,吓到没有呀?到底什么样一个状况?”

顾云锦转了转眼珠子,一下子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

那一连串的事情,传到皇太后耳朵里的时候,恐怕比干巴巴的卷宗好不了多少,皇太后想听的是故事,而非衙门里断案。

他处的状况,小王爷还能与皇太后说道一番,但胡同里的景象,他不及顾云锦清楚。

这么一想,顾云锦不由莞尔,道:“皇太后,那夜落雪…”

顾云锦很会说故事,又是亲生经历的,把墙上发现脚印、胡同里各家夫人担忧紧张的模样描绘出来,听得皇太后时不时惊呼感叹。

皇太后听得得趣,身边伺候的人也极其捧场。

两个小宫女与小曾公公跟着皇太后一道惊呼,或是一问一答地把气氛炒得越发浓烈,这般一来,连顾云锦都不由自主地更加投入,甚至忘了自家围墙上的脚印的真实来路。

说到半夜里设陷阱抓那贼人,顾云锦没有跟出去,自不晓得场面,但她细细说了当夜的不安,又说临窗看到顾云齐谨慎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时候,胡同里响声一片,惊得人瞌睡都没有了。

“那贼人是你哥哥抓到的?”皇太后好奇极了。

“是,是哥哥抓的呢,”顾云锦答道,“我没亲眼瞧见,但府里的护院妈妈们都看得清楚,回来还给我们演示是怎么抓的,就那么一蹬脚,借力上了围墙,又一扫腿出去,把那贼人踢了下来。”

曾公公乐呵呵听着,闻言插了一嘴:“顾姑娘会些拳脚吧,不如给娘娘演示演示那一脚?来,小曾呐,给顾姑娘搭个戏。”

小曾公公忙应了声,与顾云锦道:“那贼人怎么站的,顾姑娘仔细说说?”

顾云锦一怔,小曾公公是慈心宫里的红人,哪怕曾公公发话了,她也不好随便跟小曾公公动手的。

见她犹豫,小曾公公给她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不用束手束脚的,皇太后高兴最要紧。

顾云锦下意识看向皇太后,见她兴致勃勃的,便嗔道:“您看我这一身长裙子,抬不起来腿呢。”

“这倒是,”皇太后看了眼顾云锦新做的裙子,与一宫女道,“珠娘你来吧,让云锦丫头教你。”

珠娘刚才就一个劲儿地捧场,这会儿自不推托,她的衣衫活动方便,笑盈盈叫顾云锦教她。

平地摆样子,不需蹬墙借力,也不要高墙摔落,只看那一腿扫得漂亮不漂亮。

动作不难,珠娘和小曾公公有意逗皇太后高兴,配合得七歪八扭的,失败起来也十分好笑,最后成功那一回,又潇洒凌厉得让皇太后拍手叫好。

皇太后握着顾云锦的手连连感叹:“哀家如今就盼着你与阿渊早些完婚,你成了哀家的外孙媳妇,也好常常来给哀家说故事。

你这孩子会讲故事,栩栩如生的,听得真开怀。”

顾云锦抿着唇笑。

皇太后又催着她说了不少市井趣事,慈心宫里笑声一片,热闹极了。

圣上移驾到慈心宫,刚一进来就听到笑声,他不由脚步顿了顿,偏过头问韩公公:“恪儿在里头?”

韩公公答道:“小王爷并未进宫,今日是镇国公府的顾六姑娘来给皇太后请安。”

“这倒是奇了。”圣上挑眉,“除了恪儿之外,还有人能叫母后这般高兴,可真不容易。”

暖阁里的笑声大,“圣上驾到”的通传声连报了两回,里头才听见了,唬得守在大殿门外的宫女死死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

向嬷嬷领着一众人出来接驾。

圣上面上倒也没有半点不高兴,解了雪褂子交给身边人,大步迈进去,道:“母后听什么乐子呢?在宫门外都听见您的笑声。”

“哀家听云锦丫头说市井传闻呢,除了祭天,哀家好些年没出过宫了,听什么都新鲜。”皇太后道。

“虽说新鲜,但能让您这般开怀,肯定也是丫头说得好。”圣上说完,目光落到了顾云锦身上。

顾云锦恭谨行礼。

圣上此刻才看清顾云锦的模样。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看起来格外水灵,五官生得极好,凑在一块十分讨人喜欢,端正、娇艳却不妖气。

这张脸,在美人济济的后宫里,都是数一数二的,难怪看姑娘家很是挑剔的皇太后会喜欢她。

圣上心里有数了,这样的姑娘,也就不奇怪蒋慕渊会倾心不已了,那可是宁愿在御书房里挨一顿训都要娶回家里去的。

“与皇太后说什么市井传闻呢?也说给朕听听。”圣上笑着问道。

顾云锦垂眸,西林胡同抓贼的事儿,她怕圣上不爱听,她也不敢说。

皇太后看在眼里,挥手道:“她刚给哀家说了一遍,还叫她说第二遍?哀家不想听旧的,云锦呀,你回头再多收集些趣事,下回再来给哀家讲。讲得好有赏。圣上自个儿来得不巧,不怪哀家和云锦丫头。”

皇太后解了围,顾云锦自是乖巧应下。

圣上过来慈心宫,原也不是为了听故事的,见状也不挽留,只是道:“皇太后喜欢你,往后常进宫来。”

顾云锦称是。

第二百七十五章 没少费心

顾云锦从暖阁退出来,系了雪褂子,跟着小曾公公出宫去。

小曾公公心情极好,一面走一面轻声哼着曲子。

走到宫门处,顾云锦笑着与他道谢:“今日多亏了小曾公公与几位姑姑、嬷嬷们,才能叫皇太后这般高兴。”

“哪儿的话,”小曾公公摆手,笑了起来,“是咱们慈心宫里上上下下的托了顾姑娘您的福,让皇太后高兴了才是。”

这说的就是场面话了,谁沾了谁的福,顾云锦心里明明白白的。

小曾公公他们常年伺候皇太后,最晓得她老人家心中所思所想,也正因为他们配合,顾云锦今日的故事才能叫皇太后这般喜悦。

皇太后不仅喜欢听她说故事,更是越发喜欢她这个人。

这一点上,小曾公公他们功不可没。

小曾公公道:“皇太后平日里乐子不多,能添姑娘您这么一颗开心果,谁不乐呵呢。”

顾云锦再次道了谢,坐上马车回府。

小曾公公看着马车行远,这才转身回慈心宫去,嘴边依旧哼着他的曲子,脚步轻快。

要他说,这位顾姑娘就是个好福气的,为了让皇太后喜欢顾姑娘,小公爷可没少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