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保珍吸了吸鼻尖:“外头都传遍了。

我今日本是和姐姐一道出城骑马的,走到路上就听百姓都在传,说永王府不止嫌弃姐姐模样、性子,连名字都一并嫌弃,更难听的话都有的。

姐姐听了晕过去了,大夫说是急火攻心,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

我实在气不过…”

“气不过,就拿旁人出气了?”安阳长公主不疾不徐开口,打断了段保珍的话,“外头流言是糟心,可清平园是你能闯、能打人的地方?

要是都跟你似的,听了几句话就喊打喊杀的,官府衙门整日里不用做事,光拉架了。

我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你闯清平园、打寿安、伤了云锦,所有的责罚你都逃不过。”

“可我姐姐…”段保珍急切道。

“难道是我说出去的?是寿安、云锦说的?还是符佩清说的?这里没有人说过你姐姐长短,”长公主不耐烦听段保珍多言,偏过头交代廖嬷嬷,“带几个人把她押到清平园门口去跪着,让成国公府来领人,寻个树荫给她,万一晒晕过去,还是我的不是了。”

廖嬷嬷应声,让两个粗壮婆子动手,饶是段保珍不断挣扎,也挣不脱。

安阳长公主把心思放在了顾云锦的伤上。

采文早拿着长公主的拜帖去请御医了,只是清平园与太医院有些距离,来回颇费工夫,便又着人从临近的大医馆里请了个医婆来瞧瞧。

这会儿医婆到了,晓得自己是个先头兵,见顾云锦没有伤到筋骨,便先简单处理了她手心的伤口。

伤口要清洗干净,亏得顾云锦掌心有茧子,不算细嫩,伤情看得可怖,真收拾起来并不算难以忍受。

突然间,她想到了那日蒋慕渊看着她的手掌说过的那些话,不由感概极了。

可不就是叫蒋慕渊说中了嘛。

掌心有茧子,少吃了很多苦头。

反倒是细皮嫩肉的胳膊,红印子附近,一碰就痛得倒吸冷气呢。

这般苦中作乐,让顾云锦不禁弯着眼睛笑了。

“这孩子,还能笑出来,”安阳长公主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背,心疼极了,“亏是吃了,但没有白吃的道理,段保珍既动手了,该罚的绝不会少,你只管养伤,其他事情,我做主着。”

顾云锦点头应下。

她不会帮段保珍求情的。

顾云锦固然同情莫名其妙被流言所累的段保珊,也理解段保珍的姐妹情深,可正如长公主所言,不管段保珍有什么委屈,都不是她做出这番事情的理由。

几个姑娘家都围着顾云锦,脸上写满了担忧。

长平县主气坏了,暗搓搓看了长公主一眼,把寿安拉到一旁,咬耳朵道:“你打回去没有?打得重不重?”

寿安跺了跺脚:“裙子使不上劲儿!”

成国公比太医到得还要快。

段保珊晕过去没有醒,一家子都揪着心,也就没有注意到段保珍跑出去了。

等长公主使人来请,府里才晓得段保珍做了什么,一个个又急又怕,脸都白了。

成国公惴惴而来,打定主意要先教训段保珍一通,让长公主消消气,哪知道自家女儿跪在清平园大门口。

总不能让长公主挪到大门外来看他教训女儿吧?

成国公见边上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的,不由汗水涔涔:“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晕了头了你!你让为父怎么交代?”

段保珍满腔怒气,她不觉得自己晕了头,她来寻符佩清说理是没有错的,只是碰上了寿安和顾云锦,急切之下,动了鞭子,偏偏,长公主还在这儿。

她太急了,早知道该再等等,等长公主走了,来观礼的人也离开了,清平园里就这么几个仆妇,还能拦得住她了?

段保珍不想跪,偏廖妈妈安排了人手守着她,她两腿麻了,真是动弹不得,还要忍受别人的看戏一样的目光。

更让段保珍受不住的是,那些人一面倒地说她们姐妹不好。

说她也就算了,做什么说她姐姐?

成国公要求见长公主,却只得了廖嬷嬷几句话。

廖妈妈让他领段保珍走,不是回成国公府,而是去慈心宫请罪。

成国公没有法子,只好应下,使人去叫了成国公夫人,夫妻两人一道带着女儿去请罚。

清平园门口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人的,太医前脚进了园子,后脚满大街都在说道了。

大伙儿都在猜测段保珍伤了哪一位,半个多时辰后,素香楼里就收到了消息。

“医婆说的,段姑娘拿鞭子抽郡主,顾姑娘上去拦,空手抓鞭子,伤了手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心意

赶到清平园的是夏易的父亲夏御医。

确定伤口都干净了之后,夏御医轻柔又仔细給顾云锦包扎,嘱咐道:“看着虽可怖,但皮肉长好了就不碍事了,反倒是胳膊上的,姑娘这些时日莫要使劲,静静养上一些时日。”

顾云锦应下。

只是这段日子天气越发热起来,伤口不比冬日好养,要费些心思。

夏御医知道顾家平素是乌太医在看诊,顾、乌两家又同住西林胡同,他便建言,涂药包扎时,让顾云锦去借乌太医身边的药童。

药童不比厉害的大夫,但检查伤情、包扎一事,还是比丫鬟婆子们妥当多了。

此时,得了信儿的永王妃也到了。

按说今日过小定,她作为婆母是不来的,但清平园出了这等岔子,顾云锦又伤着了,她没有不露面的道理。

欢欢喜喜的日子,最后闹出这么一番,永王妃心里也憋着气。

亏得先前圣上提及让孙恪娶段家女时,永王爷直接回绝了,若不然,与成国公府做了儿女亲家,永王妃怄都要怄死了。

永王妃给顾云锦带了盒药膏来:“宫里的东西,涂上清凉,你用着试试。”

安慰了顾云锦,永王妃又看向符佩清。

符佩清盛装打扮,原就清丽的模样,此刻看来越发温婉。

永王妃却无心思欣赏,柔声道:“我让你搬过来住,是想着这里清净,好叫你安心跟着嬷嬷学规矩,却没想到会有这种差池。我一会儿就重新安排人手,决不许再叫人胡乱闯进来了。”

符佩清颔首。

因着段保珍被拦在路上,符佩清并没有见着人,可看顾云锦的伤情,她是后怕的。

她一个从未接触过武道的人,在面对气势汹汹的鞭子时,能有什么下场?

哪怕事后评理,她是受害的那一方,但吃亏挨了鞭子,疼还不是疼在自个儿身上?

等永王妃与安阳长公主去商议了,符佩清寻了顾云锦说话,语气诚恳:“姑娘来观礼,却受罪了,要不是你与郡主在路上拦了拦…”

顾云锦摇头:“即便我没有拦住,她进来了,屋里人多,她也不一定…”

“话不是这么说的,”符佩清说得很慢,却很坚持,“她若进来了,大伙儿见了她,多是吃惊愣神,没有反应过来,就让她占了先机。最后即便被拖住了,她也已经先出手了。无心难防有心。”

这话一点都不假。

段保珍挥鞭子朝寿安抽过去,寿安没有躲开,而顾云锦抓住了,不正是因为寿安没有想过段保珍真的会出鞭子,而顾云锦则防着对方气急败坏吗?

符佩清顿了顿,复又笑容浅浅叹道:“我想多说些的,可好似除了感谢,我也没有旁的能做的、能说的了。”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突然叫她想到了自己。

蒋慕渊曾对她帮助良多,彼时的她,也是除了感谢也只有感谢。

思及此处,顾云锦莞尔:“心意是真的,我感受到了。”

这下轮到符佩清愣了,半晌才又笑了起来。

若没有这事儿,原本姑娘们是打算在安阳长公主离开后,凑一块打叶子牌、观花说笑的,此刻,挂念顾云锦的伤情,便商议着是否散了回府去。

顾云锦听见了,忙道:“不散呀,我鞭子挨了,你们还不许我看花,不许我听故事了?”

一句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之前的气愤、沉闷一扫而空。

长公主听见了,也啼笑皆非:“这孩子惯会苦中作乐,也好,你们乐你们的,在这儿吃点心说笑话,若要观花,等太阳下山了再去。别热着了。”

姑娘们应下,长公主与永王妃一道启程进宫。

慈心宫外,成国公夫人战战兢兢跪着,段保珍但凡有半点不耐烦,她就一个眼刀子狠狠甩过去。

皇太后正在午歇。

向嬷嬷自是不会去唤醒皇太后,只管让那母女俩跪着。

便是皇太后醒了,听向嬷嬷说了来龙去脉,也气得不理会那两人。

“哀家就说,圣上看姑娘的眼光不行!”皇太后不住摇头,“段保珍是这幅性子,她那胞姐,可想而知!拿着鞭子冲去清平园里寻事,还伤了人了!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娇滴滴的寿安,讲故事活灵活现的顾云锦,这两个在皇太后心里,那就是两件小棉袄,贴心得紧。

眼瞅着吃亏了,皇太后只觉得一嘴苦味,吃两颗糖都甜不回来的苦。

段保珍母女一直跪到了日头西下。

成国公夫人实在挨不住,直直栽倒了,皇太后才松口让人挪到了偏殿,又请了太医来看看。

段保珍再大的性子脾气,在慈心宫里也成了鹌鹑。

清平园里散场时,城中百姓已经把事情都推断完了。

素香楼跑堂的小二把菜端给客人,立在边上听了两句,道:“去岁时的赏花宴也是在清平园吧?”

“可不是!”客人一拍大腿,“去年一个金二姑娘,今年一个段五姑娘,啧啧…说的都是为了姐姐,谁家姐姐摊上这么一个妹妹,都吃不消!”

“金大姑娘当时好歹是说了亲的,”另一人道,“可成国公府的四姑娘,以后怎么办哦?”

“这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另一桌的来搭话,“再艰难,人家也是国公府的姑娘,不会少了筷子吃饭的。”

“这倒是,反倒是嫁人的金大姑娘,也不见得就好了。”

话题转来转去的,从清平园又说到了王、金两家的联姻,金老爷前些日子上串下跳的事儿又被拎出来说了一回。

这些事,是极好的佐酒佳肴,你一言我一语,你举杯我夹菜,在半熏半醉里各抒己见。

寿安郡主送顾云锦回的西林胡同。

毕竟是将门之家,断胳膊断腿的都见过,顾云锦的这点儿“小伤”,还不足以让人不知所措。

再者,有本事就要出力气,顾云锦拦在郡主跟前、挡下段保珍的鞭子,这在顾家人眼里,是理所应当之事。

没有人会说她强出头不对,连丰哥儿都说“姑姑好样的”。

可受伤了,上上下下还是极心疼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鬼画符

葛氏好生安慰,道:“会些拳脚实在有必要,否则遇上脑袋不清楚的,连点儿防身的法子都没有!”

“正是,”单氏极其赞同,“云锦莫要害怕,咱们顾家人不怕受伤,你哥哥们哪个没有养过伤?大小而已。伯娘好好与你交代要注意的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与云妙一道躲猫儿,云妙那个鬼机灵居然躲到树上去了。

你寻到肚子饿了就去吃晚饭了,云妙傻乎乎地躲到天黑,爬下树时没看清就摔了手了?

她当时伤得比你现在厉害些,最后不也养得好好的,现在一双胳膊,舞起枪来比你还得劲儿呢!”

顾云锦被单氏的一番话说笑了。

那些幼年事儿,她都已经模糊了,只是今年起与顾云妙来往了几封信,渐渐想起了些许片段。

这一段,顾云锦原是记不得了的,可单氏这么一说,隐隐约约的,又似是有些印象。

顾云锦知道单氏担心什么。

事到临头时,脑袋是空的,她只靠着身子本能去拦鞭子,等事情过了,人都是会后怕的。

单氏就是担心她后怕。

顾云锦笑道:“我这伤只是看着唬人,其实好养的。”

徐氏很仔细,叮嘱道:“你要记得,这些日子不许用右手,能用左手就用,用不了,就让人伺候,不要逞强。”

顾云锦毫不含糊地应下,等从徐氏那儿出来,回到东跨院,看着几子上搁着的绣篮时,她才反应过来。

手伤了,别说针线碰不得,连提笔写字都是不行的。

用左手写…

顾云锦冲念夏抬了抬下颚:“备笔墨。”

念夏瞪大了眼睛:“姑娘,您碰不得的。”

顾云锦挥了挥左手,笑得梨涡浅浅:“我就想知道,我的左手能画出什么鬼画符来。”

念夏失笑,笑过了,无奈地依言磨墨去了。

顾云锦坐在书案前,等念夏把沾好墨的笔递到她手上,她试着写自己的名字…

惨不忍睹…

她右手写出来的字,能在自华书社惊呆一众学子,这左手写的字若拿出去,大抵也是“惊呆”了吧…

太丑了。

丰哥儿写的肯定也比她好看。

“姑娘惯用右手,突然换了一边,肯定不适应,”念夏宽慰道,“有人练得多了,就左右手如顺畅得很。”

话音落下,念夏就看到她们姑娘走神了,连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了都不晓得。

念夏试探着唤道:“姑娘,姑娘?”

顾云锦这才回过神来:“我想到了些旁的。”

她是想起了蒋慕渊。

白云观遇见他时,蒋慕渊亦是右手有伤的。

顾云锦彼时没有看出来,还是念夏从寒雷那儿听了一嘴,她才晓得蒋慕渊的右手伤到了筋骨,很难养好,因而他学着用左手吃饭、写字、提剑。

她此刻只是暂时用不得右手,拿左手试试就是图个新鲜好玩,而蒋慕渊却是不得不做出改变。

从头练起,有多困难?

“练得多了”,说来轻巧四个字,真的做起来,又岂会是轻飘飘的?

可那是蒋慕渊的话,一定能坚持、也一定会做到吧。

这么一想,也不晓得是佩服多些,还是心疼多些,各种情绪夹杂在心中,翻来滚去的,烧得心头热烘烘的。

顾云锦放下笔,坐回到罗汉床上,把绣篮拿过来翻看。

并蒂莲绣了大半了,原还想着再有五六日就能绣完、再换一幅了,现如今,只能耽搁了。

明明,蒋慕渊离开前,还“催”她早些“快些绣完”呢。

这般想着,顾云锦不由弯着唇笑了。

翌日一早,金銮殿上,有大臣上折子弹劾成国公教女无方。

圣上自然也听说了,不管他当时因何缘由挑出来了段保珊,但段保珍的作为,实在让他脸上都无光。

御书房里,圣上把成国公府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是罚俸又是让他闭门思过。

按说,这样的处罚已经差不多了,可言官们的嘴,只比市井小民干净些,却绝不好相与。

“卫国公二女在万寿园欲甩顾家女耳光,成国公五女在清平园冲着郡主挥鞭子,堂堂国公府,领朝廷俸禄,不为朝廷分忧,却一个接一个出这种丑事…”

殿上侃侃而谈,圣上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等下了朝,甩着袖子回了御书房。

圣上没有表明态度,却拦不住一众人的嘴。

不管殿上如何说,等传到了市井之中,言辞愈发激烈起来。

柳媛、段保珍、金安菲、王玟…

但凡是能与教养扯上的关系的,都被拉出来说了一圈,“徐令婕推顾云锦下水”这一桩也翻出来了,甚至是三五年前发生过的世家女之间的事儿,也旧事重提。

被翻旧账的人家,撕了段保珍的心都有了。

三五年前的丑事,彼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如今好不容易都过去了,家里孩子该娶该嫁的都提上议程了,这下子又要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