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中,近来原就因着金老爷而颇受关注的王琅,只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发多了。

友人同情地看着王琅,道:“我们都觉得,你和金老大人一样,叫家里人连累了。

金老大人是没办法,自个儿的儿子,再有不是,也只能忍下。

你就…

精挑细选的,最后却添了这么个老丈人。

若没有与金家结亲,也不用因着他家的丑事被人笑话了。”

王琅抿唇,没有回答。

毕竟是岳家,哪怕岳丈行事偏差,他这个做女婿的,也没有在外头与旁人抱怨、指责长辈的道理。

可若说心中没有一丝埋怨,也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若没有与金家结亲”这样的后悔话语,他从母亲那儿听了不止一两回了。

金安雅最初时还因此与王夫人大吵,后来也就歇了,只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琅。

王琅能如何?

他夹在中间,劝谁帮谁,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下意识的,王琅把视线挪到了临窗的书案上。

那个位子是纪致诚平日坐的,他婚期还有三天,这几日便请了假,专心致志准备婚礼。

第三百六十章 回转不得

想到徐令意,王琅无疑是羡慕纪致诚的。

当然,他对徐令意的那丝倾慕与好感已经放下了,去年那一番对话,徐令意说得明明白白,王琅并非死皮赖脸之人,也晓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自不会再惦记着。

他羡慕的并非是情感,而是性情。

徐家虽也曾被流言蜚语顶到风口浪尖,徐砚甚至因为家事被圣上当着群臣的面呵斥,但徐家也缓过来了。

即便这一回又被拎出来说道,但较之那几个“风头出尽”的,徐令婕倒像个顺口提到的,并不招眼。

其中没有什么奥妙,不过是稳住气,一直规规矩矩,不往各处冒头罢了。

虽然坊间传闻,侍郎府上下最靠不住的是闵老太太,但老太太是内院妇人,不在外头走动,也不与其他官家妇人打交道,闭起门来,无论好坏,外头便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哪里像是金老爷似的,拎不清又瞎掺合,在人前大放厥词,落了无数口实。

正如友人所言,金老大人一世名声,都被儿子给连累了。

说到底,便是性情不同。

而徐令意亦不是金安雅那样,会三天两头与婆婆、小姑子闹得不得安生的。

王琅想,他想要的夫妻关系,其实就是一个安稳而已。

而显然,现在他们王家,一点也不安稳。

岂止不安稳,简直鸡飞狗跳。

金老爷闹了这么多事情出来,金安雅心中何尝没有怨气?

她能在心里责怪父亲做事不对,却听不得他人说金老爷一句不好。

王玟说道金老爷,在她看来,自打家里与金家结亲,各种乌七八糟的事儿就全来了,从未太平过。

金安雅当即拉下了脸,两家结亲,原是她先相中的王琅,但彼时她压根不知道王家与徐家的“默契”,交换八字之时,王家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等到她知道内情时,八字都合完了。

为此,金安雅气愤过,不满过,也生出过“要不就算了”的念头,只是到了那个时间上,成与不成,是两家人的事,而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这事儿她不怨王琅,却恼死了王家人的态度。

便是为了这口气,金安雅在后续的婚礼相关事宜上,都没有给王家人好脸色。

再说了,王玟与金安菲在赏花宴上闹出来的那一出,金安雅还没有与她算明白呢!

赏花宴是王玟的死穴,她跳起来,道:“你没有上赶着嫁过来,我也没有上赶着求你妹妹带我去清平园,是她要显摆与县主亲近,是她要‘王琅妹妹’我去落徐大姑娘的脸。

我就不明白了,她又不曾见过徐大姑娘,她对人家这么大的敌意做什么?

你不痛快,你寻你妹妹去,我还不痛快呢!”

金安雅哪里知道金安菲怎么想的?她要是能琢磨明白金安菲的心思,就不会让她惹出那种事情来了。

可还是那句话,父亲也好,妹妹也罢,金安雅自己能怨能怪罪,其他人讲一句不好都不行。

王琅刚进家门,面临的就是一场“姑嫂大战”。

王玟厉声指责金家,话一桶一桶往外头倒,金安雅黑着脸,话不算多,但只要出口的,句句带刺,全往王玟的心窝里扎。

王夫人在一旁,红着眼睛不劝解。

劝了做什么?又不是头一回了,三天两头如此,况且,她在金安雅这儿也落不到好。

王夫人见了儿子,生生要落下泪来。

要她说,她自问做婆母并不苛刻,只要是安心踏实过日子,她真不为难人。

可摊上那么一个亲家,不用做婆母的寻事儿,一堆事情都会冒出来,偏金安雅还是那么一个态度,眼瞅着儿子夹在中间,王夫人心都痛死了。

在家中,家中整日争吵不断;出门去,出门遇上的人话里话外都想看他们笑话。

也有真心与王夫人交往的,提起金家都替她摇头,王家去岁请的那位被金家气得甩袖子的全福夫人,这会儿气歇了大半,只与王夫人说“这门亲结错了”。

王夫人也知道结错了。

“高攀”哪里是好攀的?

早知结果如此,当时不该动摇转念头,就认准了徐令意,多好啊。

徐令意看着就稳当踏实,家里和和气气的,就比什么都强了。

哪里像现在,王甫安与上峰徐砚生了隔阂,娶回来的还是个“祖宗”。

王夫人连连摇头,那会儿就觉得事情办得不好,可丈夫拿了主意,她又能怎么办呢?

当时选错了路,眼下就越发回转不得了。

闹哄哄的场面中,婆、姑、嫂三人都盯着王琅,王琅只觉得一股子疲惫从身子里涌了出来。

他知道,他现在不说是错,可说了,无论说的是什么,一样也是错。

不管外头提及徐令婕时用了何种词汇,这时候的徐侍郎府,整体而言,还是喜气洋洋的。

大姑娘要嫁人了,姑爷还是个上进的尚书孙儿,婆家上下对亲事都很重视、对姑娘极看重,搁谁家,都欢天喜地的。

魏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哪怕闵老太太挑三拣四说了几句糟心话,魏氏都不往心里去,备了喜糖蜜煎往西林胡同送去。

她与徐氏之间亦有了默契,道:“天儿这般热,云锦手伤了,云齐媳妇又挺着大肚子,还是等过几日,让令意领着姑爷过来认门,给大姑姐见礼。”

徐氏应了,她盼着徐令意顺顺利利嫁出去,这般安排,最妥当了。

魏氏转头与顾云锦道:“伤养得如何?你姐姐也关心着,让我务必问问。”

“没伤到筋骨,”顾云锦抬起手腕,略活动了一下,“能动,不好用力气,凉快些倒也不闷得慌。”

魏氏闻言,心中一动,忙看了眼屋子。

她一路来,热惯了没有察觉,此时才注意到徐氏屋里只角落一个冰盆。

这也难怪,徐氏养身子,吴氏又怀着身孕,两个人都不适宜多用冰,偏顾云锦要养伤,大抵冰盆都搁在东跨院了。

“那你赶紧回自个儿屋里凉快去,”魏氏道,“跟舅娘客气什么?别弄得一身汗,伤口还不爽快。”

第三百六十一章 自救

顾云锦笑嘻嘻的,想了想,便不与魏氏瞎客套,抓了一把喜糖就要起身出去。

这厢刚起身,那厢前头有人来禀,说是成国公府的四姑娘来赔礼了。

四姑娘,指的就是当日厥过去的段保珊。

大热的天,姑娘家一顶轿子到了顾家门外,跟着的婆子提着大包小包,张口便是“致歉”、“赔礼”,单氏自然做不出把人拒之门外的事儿,便让段保珊进来了。

顾云锦不喜段保珍当日行径,对被流言蜚语拖下水的段保珊并无好恶,便往花厅去。

行至半途,顾云锦遇上了朱氏。

朱氏站在庑廊下,等顾云锦过来了,便挽住她:“我与你一道去,母亲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小辈们的事情,单氏、徐氏作为长辈,出面应对,总有一种大人欺负小孩之感,而葛氏是长嫂,府里大小事由她出面的也不少,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吴氏孕中,如此一来,朱氏与她一块见客,是最妥当的。

若段保珊好言好语,顾云锦与朱氏一起,并不会给人“得理不饶人”的感觉,若不好好说话,有个帮手在,也是好的。

这也不算“小人之心”,实则是段保珍那天太过出人意料,她们不认得段保珊,小心总无错。

姑嫂两人迈进花厅。

顾云锦一眼就看到了神色忐忑的段保珊。

段保珊笔直坐在那儿,见人来了,立刻站起身来,笑容里满满都是愧疚。

两厢见了礼。

段保珊道:“那天清平园里的事情,是我妹妹保珍的错,不止冲撞了郡主,还害得顾姑娘受伤。

其实出事之后,我们就该登门来赔罪了,只是,我这几日晕晕乎乎的,虽一直记挂着,但也耽搁了。

保珍禁足思过,我母亲原本要一道来的,可自宫里回来后就病了,一直下不了床。

我想着不能再耽搁下去,便一个人过来了,礼数不全,还请顾姑娘和顾家嫂嫂见谅。”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一副诚意满满的模样,姿态放得极低。

说了一番话,段保珊的眼睛就泛红了:“保珍是担心我,才犯了那么大的错,我不敢求顾姑娘原谅她,但请接受我们成国公府的歉意。”

段保珊让婆子把赔礼的单子交给顾云锦。

顾云锦和朱氏看了眼单子,彼此交换了眼神。

段保珊送来的赔礼很有分寸。

全是用得上的,手臂化瘀、掌心愈伤口的药膏,几株药材,没有贵重物什,完全可以收下来。

“我知令妹是着急之余冲动,”顾云锦思忖着,道,“我这伤吧,虽是吃了她一鞭子,但她原也不是冲着我的。段姑娘要赔罪,该给符姑娘与郡主赔罪。”

“我是要去赔罪的,”段保珊颔,道,“不止是符姑娘与郡主,当日在清平园里的姑娘们,我都会登门去,不管伤着没伤着,保珍都冲撞了,搅了各位的兴致。”

段保珊做得周全,叫人挑剔不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顾云锦自不会揪着段保珊不放,和朱氏一块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去了单氏屋里。

朱氏把状况都说了,问了心中疑惑:“虽说龙生九子都不同,但这么讲规矩、懂进退的成国公府,能教出段保珍那般的姑娘?”

这一对可是同胞姐妹,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的,性子差得也忒远了些。

单氏笑着道:“相似也好、不同也罢,事到如今,她只要不傻,就必须为自己考量。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要圣上处置成国公府,她站出来赔罪,一来能让成国公府好过些,二来让大伙儿知道她们姐妹不一样。

段保珍在水里捞不起来了,成国公府上下,能爬出来一个是一个。”

朱氏颔:“母亲说得在理。”

顾云锦顺着单氏的思路想了想,亦有了一番看法。

段保珊此番举动,与其说是成国公府上下的自救,不如说是段保珊一人的自救。

若不然,就算国公夫人不能出面,段保珊还有兄嫂,如此局面,该一道面对才是。

直到今日才来赔罪,相较段保珊说出口的理由,只怕是因为府里各自迁怒埋怨,没有统一吧。

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毕竟是客客气气上门来赔罪,顾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段保珊亦如她自己所言,亲自去了永王府、宁国公府、平远侯府、肃宁伯府、清平园…足足费了三日才算各处都去遍了。

小轿一顶出行,哪怕起先不招眼,遇上的百姓不晓得轿中人身份,走得多了,市井里也就传开了。

况且,两日间,小轿还分别遇上了徐家去尚书府铺床和纪致诚去徐家接亲的队伍。

迎亲队列敲锣打鼓地穿过东街,段保珊让路,轿子停在路边,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如此三日下来,百姓之中,提及成国公府的四姑娘,也没有什么恶言恶语了。

这般懂事的姑娘,没有入小王爷的眼睛,只能说是没有姻缘红线,而并非德行有差了。

那些揪着段保珍行凶而不住上折子的言官,亦不好再死咬着成国公府不放。

不管外头如何为段保珊感慨,寿安郡主是气得跳脚的那一个。

顾云锦收到了寿安的手书,上头洋洋洒洒地表达着不满。

寿安从前几年起,就不爱跟成国公府的姑娘打交道了,用她的话说,段保珊说话做事爱端着,段保珍冲动又口无遮拦。

小姑娘之间有些摩擦,合则聚、不合则散,倒也是很平常的事儿,谁也没有必须与谁玩得好的道理。

段保珊如此“自救”,寿安虽理解其行为,但作为被架起来不得不接受赔礼的那一方,实在有些气不顺。

“架着我们也就罢了,连徐家姐姐的亲事都一并算在里头,她就是故意选了这几天,趁着迎亲时看热闹的人多,特特出现…”

顾云锦看完,啼笑皆非。

虽然被架起来接受赔礼是有些不畅快,但设身处地想,她若是段保珊,也一定会那么做的。

可想到寿安气鼓鼓的模样,顾云锦又忍不住想笑,便备了笔墨,给寿安回了一封“鬼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