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涟猛地僵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对准他的胸膛连续戳下四五个窟窿,热腾腾的鲜血好似涓流般淌过腰腹,浸湿床铺,那伤口处血肉模糊。

疼痛钻心,他抓住她的手,夺过那根细簪子,扔到了地上。她拼命往回缩,整个人裹着衣裳缩到床角,瞪着他胸前的血,白着脸,瑟瑟发抖。

薛涟捂住心口倒在床头。远远的,看着她,难过地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缄默无言。

第十一章

三房的人跑到夏潇院传话的时候,薛洵正在同未絮提到扶正的事情。

忽闻廊外一阵嘈杂,秋田和春喜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回道:“三爷身边的孝云来了,说有要紧事找二爷。”

书案前,未絮正坐在薛洵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见有人来便起身立在一旁,假模假样地研墨。

薛洵撇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略整了整衣衫,道:“进来回话。”

孝云疾步绕过六扇漆画围屏,见薛洵坐在一把黄花梨的螭纹圈椅上,随手拢着身上的墨绿过肩蟒绒衣,鸾姿凤态的模样,孝云好似见到菩萨一般,扑通跪在地上:“二爷!二爷快去秋汐院瞧瞧吧,我们三爷出事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薛洵蹙眉道:“讲清楚,怎么了?”

孝云哭说:“原是三爷和三奶奶在房里吵架,后来没声了,三奶奶开门走出来,手上全是血,丫鬟们跑进屋里一看,三爷他、他竟躺在血里,动也动不了了…”

薛洵霍地起身,脸色晦暗犹如积云沉沉压下,骤然惊变。

“即刻派人,把林荣堂和润草堂的大夫请来!”说着话,他已走出屋子,迎着风雪直奔秋汐院。未絮紧随其后,丫鬟们更是提灯打伞忙不迭地跟着。

“已经去找郎中了,”寒冬腊月,孝云却慌得满头大汗:“只是小的出门前三爷交代过,万万不能惊动夫人,若把两个老号的先生都请到府里来,只怕瞒不住…”

薛洵冷不丁扫了他一眼,他怔住,随即躬身垂首:“小的该死,小的立刻就去!”

一行人疾风骤雨般行至秋汐院,婆子丫鬟们一个个像溺水者盼来了浮木似的,一股脑儿跪到薛洵跟前放生啼哭,“二爷…”

“二爷可算来了…”

人影憧憧之中,未絮看见轻蘅抱着膝头坐在游廊底下,她衣发凌乱,神情呆滞,寒风裹着飞雪拂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就像丢失魂魄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薛洵对她视若无睹,大步走进房内,见薛涟躺在床上,已经昏死过去。此时大夫们也冒雪赶到了,五六个白胡子老头围在床前查看伤势、讨论救治方案。薛洵站在后面默不作声,忽而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累丝金凤簪,上头凝着血迹,散发着浑浊冷冽的寒光。他阴沉的脸色愈发冰凉,转身走到外室:“赵轻蘅呢?”

丫鬟们闻言赶忙把人搀进来,薛洵将簪子扔在她脚下:“这是你干的?”

轻蘅仍旧那副呆滞的表情,淡淡迎上他的目光,默认了。

“贱妇!”薛洵猛一甩袖子,两步上前,眼底布满阴霾:“你竟敢重伤亲夫!按大明刑律,故杀者当凌迟处死!你最好祈求他平安无事,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未絮闻声忙跟出来,见他如此大发雷霆,怕会对轻蘅动手,赶紧上前挡了挡:“二爷息怒…”

“他该死!”没想到轻蘅突然冷笑一声,红着双眼迎面对峙:“你们薛家的人惯会道貌岸然的,简直是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你洵二爷以为自己是什么清正官人、端方君子么?呵,娶了姐姐又纳妹妹,坐享娥皇女英之福,简直令人作呕!”

未絮被她吼得双肩一抖,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她以前从未觉得姐妹共侍一夫有什么不妥,自古以来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娥皇女英难道不是一段佳话吗?为何在她口中竟如此不堪?

未絮拧了拧眉,感觉自己被冒犯,也被伤到了。

轻蘅却惨烈地笑起来:“二爷觉得我说错了?觉得自己不逛窑子就是洁身自好?可笑!你的通房丫鬟被二奶奶买凶杀害,你身为五品官员,可有为她讨回公道?你没有,因为你要保全你的妻子,更要维护薛家的名声,你在乎的只是薛家的名声而已!无论丫鬟还是妻子,我们这些女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是个玩物罢了。薛涟他作践我,我凭什么听之任之?从来只叫女子三从四德,你们却三妻四妾不守忠贞,不觉得可耻吗?!”

冷飕飕的屋子一阵静默,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以后立即七嘴八舌地上前劝说:“三奶奶吓糊涂了,尽说胡话呢!”

“是啊是啊,三奶奶糊涂了…”

薛洵本已十分不耐,听她说完倒眯起双眼嗤地一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疯子!”他显然懒得再听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了:“把她带到偏室看好,若敢轻易寻死,我便让赵家的人偿命!”

未絮眼看着轻蘅被搀扶出去,院子里风雪漫漫,灯火潦草,那抹纤弱的背影却是孤高清然的模样,令人不由一声叹息。然而有此风骨,却仍旧逃不出儿女情长,当真可叹可悲又可敬。

未絮的一颗心已经被那番话震得无所适从,仰头望去,只看见薛洵冷漠疏离的眉眼,倒是没有搭理她,转身回到内屋去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薛涟转醒,伤口已用桑皮线缝合,血早已止住了,幸而没有伤及心脉,敷上药,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二哥,”他声音虚弱,半撑着眼睛问:“轻蘅呢?”

薛洵冷哼:“她好的很,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用不着你惦记。”

薛涟笑了笑:“她一向说话不好听的,望二哥担待些…此事别叫夫人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薛洵说:“且安心养着吧,我保她性命无忧便是。”

薛涟听到这句话,疲倦地闭上眼,再次熟睡过去。

轻蘅将他刺伤的事情只瞒了一天,夫人那边得到消息,急忙赶来一看,顿时气急攻心,又伤又怒,命人将轻蘅带到家祠,让她跪在一层一层阴阴森森的牌位前,厉声呵道:“赵氏!你素日离经叛道,轻世傲物,我顾念你心中委屈,并不曾苛责什么,如今你却生出如此歹毒之心,竟敢重伤我儿!他是你的丈夫,伤他于你有何好处?你怎能下得了手!”

轻蘅默然跪了一会儿,夫人的声音在这晦暗而森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陌生,格外淡漠。

“且不论我们这样的门第,即便是外面的小家子,哪个容得下你这般放肆?你如今完好无损地跪在这里,以为自己凭的什么?!”

轻蘅干燥的嘴唇动了动,眼眶有点湿:“我知道,夫人待我好。”

“是谁待你好,舍不得动你,你心里有数。今日之事若换做旁人,早已死无全尸了,薛府从上到下都不会放过你,还有你们赵家。”夫人收起眼中厉害之色,冷眼打量她:“你性子过于倔强,累人累己,倘若不懂纾解,终究难逃厄运。这些日子你便在祠堂好好反省吧,命数是自己的,或悲或喜全凭一念之间而已,你的聪明不要用错了地方。”

于是,轻蘅每日清晨在祠堂罚跪两个时辰,然后抄写《女诫》、《内训》和《女论语》,晚上也不能回房,只能住在家祠后院简陋的小屋里,由一个婆子看管伺候。

薛涟的伤好的很慢,几天过去,仍旧无法下床走动,躺得久了,只能稍微坐起来靠一靠。

这日傍晚,晚饭过后,未絮和孟萝带着几个孩子去秋汐院看视他们的三叔,才坐了一会儿,薛涟喝过药,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正巧夏潇院那边来人传话,说二爷回来了,未絮便先行离开。

原是知府大人的幼子满月,摆了席,薛洵应邀前去吃了几杯酒,身上犯懒,回到府里便让人烧水备汤,准备沐浴。

未絮挽着袖子在一旁服侍。

忽而听他问:“欢姐儿呢?”

未絮说:“在秋汐院呢,晚上带她去给三爷请安,走的时候她和佑祈两兄妹在院子里正玩的热闹,我便没有带她回来,等晚些时候再让人去接。”

薛洵“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未絮这几日不大敢同他说笑,因着轻蘅的那番话,心里好似长出一颗疙瘩,堵在那里没滋没味的,她想了很久,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于是打起精神调侃说:“那几个孩子倒是喜欢在一处玩的,欢姐儿每日都想往春霖院跑,巴不得住在那里。不过佑祈和含悠却很少来夏潇院,你可知为何?”

“为何?”

她愉快地说:“因为他们怕你呀!”

薛洵又“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她讲话。

未絮见他如此冷淡,顿时泄了气,闷声嘀咕:“我小时候也怕呢,成日没个笑脸,怪吓人的…瞧瞧人家三爷,孩子们都爱跟他亲近,虽时常不在家,但是佑祈和含悠可喜欢他了。”

薛洵:“亲生父亲,自然格外亲近。”

未絮一时没有留意,手顿了顿,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头皮发麻,后背渗出冷汗,呼吸屏住,口中早已失了言语。

薛洵缓缓睁开眼,回过头,眼中醉意骤然散去,露出直指人心的萧寒:“我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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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到前面第九章犯了个错,我把唐伯虎记成洪武年间的人了,当时注意力在海棠美人图上,忘记核实年代了,啊啊啊…

另外,二爷身上那件“ 墨绿过肩蟒绒衣 ”来自《天水冰山录》,是严嵩被抄家以后,家产清单里记录的一件衣物。

第十二章

不知几时,碎琼乱玉,落在灯笼底下一片簌簌的光景,起风了,薄雪夹裹着院中孩子们的嬉闹声窜入房内,孟萝眯了眯眼,捂着手炉行至窗前,关了窗,缓步走进套间暖阁里,挨着床边坐下。

伤病中的人总比平常脆弱些,如薛淳那般长年怏着,倒不觉得,薛涟素日神采张扬,洒脱不拘,此时白着脸躺在那里,倒是格外的可怜。

孟萝看了一会儿,稍稍倾身,正掀起锦被一角,他却惊动了,撑开眼皮子昏沉沉地看她,问:“你还在呢?”

她“嗯”了一声,说:“让我瞧瞧你的伤。”

“有什么好瞧的。”他似乎笑了笑,因着心口发痛,内外虚弱,又喝了药,疲倦疏懒,听见温柔细语,自己心里也是软的,只轻言道:“你先回吧,待会儿雪大了,路不好走的。”

孟萝点点头,替他掖好被角,用手碰碰他的额头,又碰碰他的脸:“瞧你这几日瘦的,都脱相了,再没胃口也该多吃些才好。”

他不做回应,合上眼,似乎又要睡了。

孟萝环顾四下,见这暖阁之中陈设简单,只有几幅上等的字画装饰风雅,虽无旖旎颜色,但却格外古朴大方,她静静打量着,自言自语说:“何苦来呢,她既然恨你入骨,你做什么偏又去招她呢。”

薛涟胸膛缓缓起伏,呼吸间满满都是酴醾的香气,馥郁浓烈,令人逃无可逃。他心中忽而有些慌乱,对他们之间这样恬淡的相处方式感到不妥,想板起脸骂人,却为时已晚,只能僵硬地说:“你还不走吗?待在这里看着像什么话?”

孟萝笑了笑,转而望向外间,目光柔软,轻轻喃喃地说:“过完年,佑祈就五岁了,虽开蒙的早,但性子顽皮,不思进学,常叫他父亲操心。”

薛涟的手在被子里猛地攥紧,额角突突跳得厉害,他不由得动了动喉咙,几乎是仓皇地说:“大哥才思清雅,工于书画,且生性温和持重,想来自有教子之道,无需担忧。”

“是呢,”孟萝垂下头,抚玩手中铜炉:“他对孩子很好,尤其疼爱女儿…含悠明年也三岁了,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一晃眼,我嫁进薛家已经第六个年头了。”

薛涟胸中翻江倒海,惊心动魄,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谈起孩子,赤裸裸的孽障,生生摊在眼前,他惶恐到措手不及,竟想落荒而逃。但她说的这样淡然,这样家常,就好似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点到即止,这种默契令他感到无耻和卑鄙。

薛涟抬眸望去,寂静烛光里她低垂的侧脸好似画中仕女一般,眉目明艳,双颊圆润,长年养尊处优下来,气色极好,又因管着府中内务,不过二十出头,却调教出一身雍容的大家做派。

她向来又爱出风头,自入府起,只要有她的地方便让人觉得浓墨重彩,万般生动,况她性子直率,并不在意那些男女大防之类的繁文缛节,最初的时候,薛涟见她与自己同岁,脾气又如此相投,心里是有几分欣赏的。

直到半年后,七月流火,桐花榭的池塘开满荷花,那日时近黄昏,他从外头回来,途经花园,看见孟萝和丫鬟挽香在池边说话,因近日见她神色消沉,心事重重,薛洵便打量着过去纾解两句,谁知走到柳树后面,听她们说起大哥的病,便不由顿住了脚。

孟萝道:“我本以为他只是身子弱些,养好了精神也不是不能行房,可听大夫的意思,想要繁衍子息,却是没法的了。”

挽香道:“当真作孽呢,小姐虽是长房长媳,往后没有子嗣,在府中恐怕难以长久立足。再说等老爷夫人百年以后,搞不好要分家,既是这样,小姐当初还不如嫁给二爷,或者三爷,还能图个儿孙圆满…”

薛涟闻言大怒,心中万般不屑,正欲上前叱骂,又听挽香说:“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看小姐如何掂量了。”

孟萝抿着嘴闷了一会儿,随手摘下一片柳叶,问:“什么?”

挽香压低了声音,垂首靠近:“只要是薛家的血脉,老爷夫人那里,难道还会计较是大爷,还是二爷、三爷的骨肉…”

孟萝还未反应,薛涟已从后面跨出来,放声冷笑:“好个狼子野心,好个淫妇!你们主仆二人的算盘竟打到我们兄弟头上了!”

孟萝乍见他出现在这里,大惊失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极了。待她暗自强定心神,示意挽香到岔径处守着,以免再被人撞到。

薛涟嗤一声:“叔嫂通奸可是绞罪,大奶奶出身官宦世家,竟然知法犯法,想出这种下流主意,真叫人不齿!”

孟萝攥紧了手指,盯着挤挤挨挨的莲蓬,咬牙道:“是你们薛家误了我,难道还不许我为自己打算么?”

“如何就误了你?!我母亲待你如何,大哥待你如何,薛府上下又待你如何?!”薛涟气得火冒三丈:“亏我母亲还要把家里的内务交给你来打理,你还不知足吗?!”

孟萝狠狠瞪了他几眼,俯身抓起一把湿泥砸到他胸前:“你懂个屁!我堂堂巡按御史的女儿,若无所出,不仅自己没脸,还累我娘家也没脸!日后等你和二爷成了亲,有了孩子,夫人怎么可能还会倚重于我?到时候落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我还不如趁早死了体面!”

薛涟见她忽然哭起来,心中烦躁无措,怒道:“你同我拉扯这些做什么?若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就是,自己犯贱,还要说上一通歪理,不就想做淫妇吗?!”

话音未落,孟萝转身就跳进了池子里,“哗啦”一声,水花飞溅,惊起池中凫鹭,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薛涟大惊,忙跳下去捞她,谁知她气性极大,在水里拼命挣脱,还蹬了他两脚,把他给蹬得老远。

“你这疯子…我喊人了啊!”薛涟游过去拽住她的领子:“到时候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你是淫妇,看你孟家的名声还怎么保得住!”

边说着,边托起她的下巴游到池边旁,他先爬上了木舟,接着把她也拉上来,湿漉漉的两人躺在那里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这时听见挽香的声音,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薛涟忙解开绳索,把船划到了荷塘深处,隐身在这遮天蔽日的花叶之中。

孟萝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薛涟也不说话,也是淡淡地看着她。

黄昏萧索,花阴重重,四下悄悄冥冥,唯有蜻蜓点水掠过,一束一束的荷花在晚霞之下,凄清寥落,孤介绝俗。

孟萝歪在船沿,头枕着胳膊,胳膊露出藕似的一截,一对白玉镯子衬得肤如凝脂,指尖垂在水里,仿若不觉。她裙衫尽湿,头上的珠宝发簪松了,脸上妆也花了,如此美眷,落魄在这花影之中,再没有更动人的了。

她知道自己此刻甚美,所以坐起身,冷静而决绝地对他说:“薛涟,我今日要么死,要么生,全凭你的意愿了。”

他扬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下贱!”

她顿了顿,扑上去与他厮打起来,薛涟也不晓得为什么,打着打着,两个人嘴唇贴在一处,衣裳扯得凌乱,他揉捏她珠圆玉润的身子,然后与她激烈交欢。

和哥哥的女人,偷情,说不抵触是假,说不刺激,也假。

船在晃,水在动,花叶乱颤,她身上的香气从骨子里沁出来,比这世上最厉害的催情之物还要勾人。

孟萝记得,幽暗中的那张脸,映衬着水天落霞,那样清隽漂亮,少年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将她送入从未体会过的欢愉里,那一刻她想,即便将来被绞死,也不算枉费了。

结束以后,两具年轻的身体都有些无所适从,孟萝豁出去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这个月过了,若我还是没能怀上,今后绝不缠你,也不再妄想孩子了。”

他默了很久,点头说好。

后来,见面的地方转到了更为幽僻的冬蓼院,恰巧那年四姑娘出嫁,院子空出来,他们便在那里私会偷情。

就像做梦一样,每一次,薛涟告诫自己到此为止吧,回头是岸吧,可双腿不听使唤,每当掌灯入夜,后院那条僻静的小径就引诱着他,一路指引到孟萝的床上去。

其实他对孟萝并不算好,甚至脾气越来越差。他觉得她贱,也觉得自己贱。尤其当他们开始做的时候,看她脱光了衣裳,赤条条站在眼前,他就会骂她是贱人,是淫妇,仿佛这样,心中的罪孽就可以被消除了。

一个多月后,孟萝诊出孕脉,两人暗暗松一口气,都在想,从此可以断干净了。

否则,他们自己也没法保证,会纠缠到什么地步。

次年孩子出生,大哥给他取名佑祈,薛佑祈,人字辈第一个男丁,长房长孙,孟萝得偿所愿,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了。

原本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回到各自的位置,遗忘过去,安稳度日。又一年后,薛涟成婚,迎娶轻蘅,原本是再完满不过的,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如何又让孟萝怀孕了。

含悠是个意外。

他当真没有想过,与孟萝,怎么还会点燃旧火,烧在一处。

而他和轻蘅之间,便是被这场干柴烈火烧得寸草不生,恩断义绝。

第十三章

寂静的屋子里,薛涟渐渐睡着了,清减黯淡的脸衬着七分病态,惨白惨白,瞧着倒和他大哥有三分相似。孟萝用手缓缓勾勒他的轮廓,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白白弄掉半条命,还痴心妄想着跟那位重归于好呢。

不能了,旁的女子兴许此番还能被他所动,但赵轻蘅却是不能的了,只怕经此变故,从这几年的折磨中醒悟过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孟萝想着,兀自出神,挽香忽然匆忙地进来,打断了她的凝思:“大奶奶。”

孟萝手一颤,从薛涟枕边拿开,捂了捂炉子,悄然起身,走出暖阁。

“外边雪下大了。”她望向窗外,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挽香为她披上斗篷:“方才芙霜过来,把哥儿和姐儿接回去了。”

孟萝眉梢微扬,想了想:“是大爷吩咐的吧,天晚了,又下着雪,是该早些回去的。”

挽香点头应着:“二房的人也把欢姐儿接过去了,不过方才我一时没留神,芙霜好像进这屋里来了,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走的时候神色奇怪的很…”

孟萝闻言没有说话,主仆二人打伞往春霖院走,婆子们前后照着灯,孟萝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挽香:“芙霜是何时入府的?”

挽香思忖道:“去年年初,四姑娘回来探亲,一同带来的。”

孟萝敛眸轻哼:“我说呢,咱们院里的丫鬟哪有那个胆子,削尖了脑袋往大爷身边挤,原来是四妹调教过,故意跟我作对呢。”

挽香道:“四姑娘每年都往大爷身边送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孟萝的声音懒懒地拖长:“她一向看不惯我在府里当家做主,又觉得我配不上她大哥,自然要找机会给我下绊子。不过她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些。”

“可不是吗,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成日惦记着娘家的事呢。”挽香抱怨两句,又担忧起来:“芙霜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指不定在大爷面前如何编排奶奶呢,待会儿只怕奶奶要受委屈了。”

孟萝缓缓吸一口气,冷冷道:“左右不过那样吧,大爷要是生气,随他拿我怎样都行,只要他高兴。你也不许替我说话,免得叫他心里更不痛快。”

挽香闷闷的:“是。”

回到春霖院,走进屋内,听见里头抽抽搭搭的有人在哭,孟萝心中冷笑,却不理会,先去奶妈那儿瞧过佑祈和含悠,哄他们睡了,这才往房里来。

芙霜红着眼眶立在一旁,见到孟萝就像见鬼似的,惶恐垂下了头。

薛淳盘腿坐在床前,目光落在烛台那处,不知想到什么,只默默地出神。他的身子到了冬天是最难熬的,成日拥炉围裘,不敢外出,动辄伤风头痛,终日卧榻昏睡。

孟萝见他此刻只穿着中衣,眉头一蹙,忙上前替他搭好披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淳轻轻挡住了她的手,只将那件貂鼠披风随意裹了裹,冷淡道:“含悠方才回来有些咳嗽,恐怕受了凉,明日一早要请大夫看看才行。”

孟萝觉察到他的抵触,僵硬地收回手,自觉退开几步:“知道了。”

薛淳瘦削的背脊弓起,咳喘两声,双腿从床沿放下来,芙霜见状立即上前为他穿鞋,他却握住她的胳膊制止,然后自然而然地让她站到自己两腿之间,因虚弱昏沉,便微靠在她怀里,芙霜笑了笑,抬手为他揉捏额角。

孟萝垂眸看着地面,等待这一阵静默过去。

“大奶奶,”薛淳闭着眼睛,浅声唤她:“我说过不要这么晚回来的,是也不是?”

她攥着袖子底下的手,平静地回答:“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今日又是为何呢?”

孟萝道:“探视三爷。”

薛淳笑了,睁开黑漆漆的眼睛,却只看向芙霜,并拉下她的手,轻揽住她的腰:“好丫头,把你方才同我讲的话,再跟大奶奶说一遍吧。”

芙霜迟疑地看了看孟萝,似乎十分惶恐。

“奴婢在秋汐院看见大奶奶和三爷在暖阁里,房中只有他二人,三爷好似睡了,大奶奶摸着他的脸…十分亲密的样子…连奴婢进去也没察觉呢。”

孟萝抬眸,缓缓盯住她,芙霜被吓住,怯懦地往薛淳怀里躲:“大爷…”

“没事,”薛淳拍拍她的腰:“你先去吧,此事不要再让旁人知道了,我自有分断。”

芙霜乖巧应着,心满意足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