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去哪儿?”

“回家。”她说。

第二十二章

这夜秋雨落碎般纷坠,没有月色,满院清寒。

春喜小心翼翼开了院门,未絮打伞,她提灯,走过穿堂,再开外头一重门,方才出去。

二人匆忙穿行在夜雨下,衣裙渐湿。不知走过了多少庭院、过廊、月洞门,绕开巡夜的婆子,终于看见了正门一带丈八高的四叠风火墙,黛瓦盖顶,耸入漆黑天际。

绕过西侧,来到平日进出的角门,春喜敲开门房,该班的小厮拿着烛台出来,往前照了照,笑说:“哟,可是春喜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烦你开个门,我有事出去。”

那小厮拢了拢外衫,看看天色,奇怪又为难道:“这个时辰,只怕不合规矩…”

正说着,里头传来人声,问:“大半夜的,谁啊?”

“二爷房里的春喜姐姐。”

未絮心中急躁,怕他们一来二往耗费时间,万一惊动了旁人更是不好,遂上前厉声道:“莫要啰嗦,我家中有急,快些拿钥匙开门!”

那小厮不料檐下还有一人,定神瞧了瞧,愈发吓了一跳,忙出来请安:“原来是二奶奶,你怎么这会儿要出门,外头还下着雨…”

“糊涂东西!”未絮不耐道:“叫你开门竟有这么难吗?你若存疑,等我回来以后去夫人那里说明就是,眼下再敢啰嗦一句,我饶不了你!”

“小的不敢…”

角门开了,未絮命他即刻备一辆马车来,那小厮领了一贯宝钞,忙不迭去了。

“要是天亮前赶不回,可就遭了。”春喜担忧道。

未絮冷撇她一眼:“你还妄想神不知鬼不觉么?即便趁夜回来,这会儿用了车,那看管马厩的人明日一早就会报给管家,兴许天没亮便有人去夏潇院问话了。”

春喜皱眉想了想,道:“二爷先前同小姐生气,本就已经生疏了好几日,这回恐怕要火上浇油了。”

未絮将打湿的灯笼放在墙边,没有接话。

秋霜夜寒,疾驰的马车在夜雨中穿过苏州城空荡的街道,直奔柳府。

未絮漏夜造访,让柳家上下灯火通明,众人聚在前厅,面对这飞来横祸,顿时喧嚷炸开。

哥哥听完来龙去脉,破口大骂道:“薛家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得罪他们了,非要至我于死地不可!”

嫂子哭着直捶打他:“都怪你自己糊涂!平日眠花宿柳,养妓女、捧戏子也就罢了,何苦招惹良家女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但凡肯听进一二分,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你要我和孩子怎么办?!”

娘呵道:“哭有何用!你还不去给他收拾行装,难道等着官差来抓人吗?!”

嫂子情绪失控,又怀着孕,根本听不进去,只抱着哥哥的胳膊大哭。娘无法,命哥哥的小妾收拾行囊,并让账房开了三千贯的宝钞,另外装了一盒金银,尽数裹在包袱里,让他带着路上花。

乍乍的就要这么离家避难去,哥哥接受不了,不想走,气急败坏地对未絮说:“你那位二爷果真要取我性命吗?陈三郎之死并非我有意为之,不过是马受了惊,混乱下踢中他两脚…那万家的姑娘也是自己碰头死的,究竟与我何干?!”

未絮脑子一团懵,支吾道:“我只晓得陈家写了血状子,递到省里,省里要查,二爷也没有办法…”

“他哪里是没有办法!”嫂子尖锐地喊着:“他要明哲保身,要讨上司的好,于是索性把你哥哥往重里判,如此才显出他的清白,保住他的官位!”

未絮惶恐地摇头:“二爷不是的…”

嫂子逼近一步:“你嫁进了薛家,自然替他们说话,可你摸摸自己的心窝子,好好想一想,从小到大你哥哥是如何疼你的,做人可不能忘本,这可是你唯一的哥哥!”

“够了!”娘厉声呵斥:“疯疯癫癫的闹什么!”

嫂子跺脚哭说:“娘,你还没看清吗?薛家和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未雨早早去了,小妹如今又被诊出不能生养,他们便撒开手,撕破脸,到了还嫌咱们是绊脚石,巴不得早早踢开才好!”

娘烦的很,不愿理她,只拿起包袱抓起哥哥的手往外走:“把马牵到后门,快些!”

又对哥哥说:“别走水路,别走大道,两浙和京城都不能去,在外切莫招摇,这两日马不能停,有多远跑多远,等找到落脚处,过个大半年再给家里送信,记住没有!”

哥哥哽咽:“娘,儿子对不住…”

未絮紧跟在后头,急说:“往西南方向走吧,巴蜀地区崇山峻岭,有无数的山川峡谷,地势复杂,即便官府追踪,也不容易找到的!”

嫂子闻言又哭:“爷从没吃过苦,如今要往那南蛮之地,叫他如何吃得消!”

娘拽着哥哥的手,冷静道:“听你妹妹的,往西南走,到了地方需换上他们的服饰,莫要露了相!”

众人一面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面行至后院,管家和小厮忙去开门,哥哥红着眼眶扑通跪下,哭道:“儿子犯下大错,遭此劫难,只盼不要殃及家人…娘和妹妹千万保重,还有我的妻妾和孩子,也就此托付了…”

在场所有人泣不成声,娘拉起他,道:“你只要保住了这条命,咱们一家总有团圆的时候,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一面说着,一面涌出院门,忽闻一声惊雷在头顶咆哮而过,豆大的雨滴不断击打着绸伞,细细密密,纷乱不绝。

众人仓促的脚步倏地刹住。

两排火把在雨中迎风晃动,知府衙门的队兵赫然肃立在面前,一个个修罗般面色冷酷,纹丝不动。

有小厮从屋里跑出来,慌叫道:“夫人不好了,前门也有兵,咱们柳宅被围住了!”

惊慌的女人们下意识将哥哥护在了里头,正当此时,未絮看见了薛洵。

若明若暗中,他骑在马上,从队兵后面缓缓现身。

淅淅沥沥,雨幕重重。他没有伞,外头罩着一件黑色隐花大斗篷,帽沿遮挡了眉目,只看清那英挺的鼻梁和瘦削的下巴,以及冷淡的薄唇,在这雨中好似地府的判官,不疾不徐地来到她们跟前。

未絮倒吸一口气,瞪大双眼望着他。

嫂子惊叫:“未絮!”

怎么会这样?!

她心下已大乱,哪里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睡了吗?难道她前脚刚走他就听到风声了?

慌乱之中转过头,看见小厮备的马立在墙边,未絮想也没想,手一指,道:“哥哥快跑!”

柳未岚立即扑到马背上,缰绳一勒,掉头就跑。

可惜还没跑远就被几个兵团团围住,长刀亮出来,马儿不敢动,他也被拽了下去,直接给拖到了薛洵的驾前。

“大人。”

薛洵默了一会儿,说:“押回衙门。”

“不行!”娘和嫂子试图上前抢人,却被队兵挡开。

“岳母不要为难小婿,”薛洵骑在马上甚至没有下来:“我只是秉公办事。”

“二爷…”未絮正开口,不料竟招来他陡然变冷的厉斥:“你给我闭嘴!”

她吓得一颤,惊在原地。

薛洵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而吩咐队兵:“把人带走。”

“是,大人。”

又吩咐几个跟来的小厮:“送二奶奶回府。”

“是,二爷。”

明晃晃的火把伴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女人们在哭,在跟,在喊,未絮攥紧拳头盯着薛府的那辆马车,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恐惧。

第二十三章

回到薛府,未絮立马就被叫到了夫人房里。

夜深了,夫人满脸疲态,重重地揉着额角,问她此番是何用意,未絮低着头没有说话,夫人道:“倘若你只想着你的娘家,丝毫不顾及你的夫君,那你还是回去好了,我们薛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未絮紧攥着手指,无言以对,夫人也不愿与她费舌,挥挥手,打发她到小佛堂罚跪。

一直跪了三个时辰才被放出来,春喜和秋田搀着她往夏潇院走,外头雨已经停了,天色乌青,淡云拂过,发黄的银杏叶子落了满地。未絮的膝盖针扎似的疼,整个人几乎吊在春喜和秋田身上,寸步难行。

回到房中,正在敷药,轻蘅来了,本想说些什么,见她眼中烦躁,脸色难看,也就没有多嘴询问,只陪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薛洵一直没有回来。

春喜想打听衙门那边的情形,谁知府里上下都被夫人警告过,嘴皮子跟烫了铁汁子一样紧,只探到昨夜替她们开门并驾车的小厮被打个半死,丢了出去。

春喜吓得瘫坐在未絮身旁,说:“夫人会不会把我也撵出去…”

秋田神情复杂,温言宽慰:“不会的,你毕竟是二奶奶的陪嫁…”

挨到黄昏时分,娘和嫂子匆匆进府,娘去了夫人那里,嫂子托着自己四个月大的肚子走进未絮房中,一见她就哭着跪下:“姑娘好心救救你哥哥吧!”

未絮倏地蹙眉,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立即扶她:“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嫂子泣不成声:“姑娘不知,你哥哥被洵二爷打了一百大板,后面都被打烂了!我和娘去牢房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衣服上全是血肉渣子…”

未絮倒吸一口气,还未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嫂子那满腔悲戚已化作怨怼与愤怒,哭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即便非杀不可,大不了一刀子砍了也痛快,做什么还要用酷刑生生的折磨他!你们洵二爷究竟安的什么心?薛家是不是打算跟我们柳家势不两立了?!”

未絮动了动嘴,僵着脸没接话。

嫂子诧异地望着她:“你不想想办法吗?你哥哥现下在牢里受罪,你就不能去求一求,让你夫君手下留情?”

未絮暗暗做了个深呼吸,道:“嫂子放心,等二爷回来,我自会问个清楚。”

“罢了,罢了,你说话能有什么用,他但凡有一丝顾念你的感受,何至于如此绝情!”嫂子道:“你嫁进薛府一年多,不说嫁妆,只说年下贴给你的银子,足足够那些寻常人家用个好几年!谁曾想一朝蒙难,你却半点忙也帮不上,若你能生个孩子,或是平日讨得薛洵高兴,他怎么也得给你几分面子,你哥哥哪里还会受这些罪!”

未絮紧抿着嘴唇,额角突突乱跳,她终于忍无可忍,坐回榻上,冷笑说:“原来哥哥遭罪,都是我在二爷这里吹不动耳边风的缘故啊?对,我是人微言轻,又不能生养,但我安安分分待在宅子里,没出去威逼良家女儿,也没纵马踩死别人,哥哥自己造的孽,嫂子竟怪到我头上来,这算什么道理?我听不懂。按照嫂子的说法,只因为我不得二爷喜欢,所以害哥哥没能得到薛家的庇佑,对吗?”

“难道不是?”

未絮大笑:“那我还想问问嫂嫂,哥哥为何摊上人命官司?是不是你不得他喜欢,所以他才出去惹是生非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何尝没有劝过他?”

“劝?用得着劝吗?你们仗着薛家在外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哪里真心想改,真心想劝?”未絮胸膛起伏:“嫂子方才说,贴给我的银子,有多少多少,呵,倘若不把我嫁过来维系这段姻亲,外头那些人会给哥哥那么大的面子吗?还不是靠着薛家挣来的!别说我在二爷心里没个分量,即便他肯宠我,我也不敢拿自己当杨贵妃,倒是你们,真当自己是杨国忠了啊?!”

正说到这里,娘进来了,未絮别过脸狠狠抹了把眼泪:“衙门不是薛家开的,刑法也不是薛家写的,他们也不过在皇权底下当差谋生而已,没你们想的那么只手遮天。”

嫂子被她呛了一通,本就恼火,闻言冷道:“左一个薛家,右一个薛家,姑娘全忘了自己姓柳了!”

未絮看着她:“确切说来,我如今姓薛。”

“你…”

“够了。”娘皱着眉头叹一口气,对未絮说道:“我从你婆婆那里过来,方才她已经收到消息,衙门那边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没人说话,都屏息听着。

“你哥哥被连夜提审,当日随他一起去截人的同伴也被传讯,证实你哥哥并非故意杀人,再加上朝廷北征这几年柳家出了不少钱,薛洵法外开恩,判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五日后启程。”

这个结果无疑是天大的意外,嫂子正要张嘴,被娘挥了挥手:“你大着肚子,先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这里烦你妹妹了。”

“可是爷伤的那么重,五日后…”

“能捡回一条命已然万幸了,”娘沉沉看着她:“你还不走,要我请吗?”

嫂子悻悻离去,周遭终于安静了。娘走向未絮,伸手碰碰她的鬓发,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二爷那里我真的没有办法,娘没别的事也请回去吧,我昨夜在佛堂跪了一宿,身上很痛,也很累,想歇息了。”

娘半晌没有言语,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缓缓叹气,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好好养着,娘改日再过来,给你带些好吃的。”

终于,都走了,清净了。

春喜憋了好一阵,扑到未絮腿边大哭:“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小姐做错什么了…”

未絮动动腿:“我好容易喘口气,你又招我。”

秋田道:“二奶奶放宽心,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二爷心里还是想着奶奶的。”

未絮闻言不置可否,脸上也看不出悲喜。

晚间吃不下饭,没有传膳,到掌灯时分听人说二爷回来了,正在夫人房里回话。未絮想了想,决定过去请罪谢恩。

春喜道:“我随小姐一同去吧。”

“不必了,”她说:“你们让厨房张罗一桌小菜,备些酒,晚些时候我要敬二爷几杯。”

春喜叹一声气:“小姐想得开就好。”

未絮整理衣衫,提着灯笼走入夜色中,身影随那一点烛火渐渐隐没。

第二十四章

昨夜秋雨过后,府宅庭院萧寒幽静,苍苔点点,蟋蟀微鸣,一灯孤影穿过满庭花阴,衰叶簌簌而下。

未絮埋头走着,心里想了许多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今早从佛堂出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薛家的日子要完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得知哥哥死里逃生,她面前的路又重新豁然开朗起来。

不敢想象,倘若哥哥死在二爷手中,他们的夫妻情分该如何维系。

未絮想到秋田说二爷心里有她,脚步轻快起来,转眼到了夫人院中,行至廊下,听见里面传来不徐不慢的说话声,那声音既家常又稳实,就像从前在家撞见娘和哥哥商量正事的时候一样,那种自然而然的信任只发生在至亲的亲人之间。娘对嫂嫂通常只有吩咐和叮嘱,绝不会降低身份说掏心话。看来普天下的婆婆对儿媳都是如出一辙的。

此时此刻,那母子二人谈到了柳家,未絮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知道不该,但诱惑太大,她很想听一听他们心里的真话。

“柳未岚的案子你本该从重处置才是,怎么反倒判了个流放三千里?”夫人似乎有些不满:“这落入他人眼中岂不是活脱脱的包庇吗?臬台大人会怎么想,万一有人再用此事参你一本,你又该如何自处?”

薛洵回说:“今早接到父亲信函,嘱咐我切莫拿柳未岚的脑袋向省里表态,如此过于刻意,反倒招来诟病。秉公处置,旁人即便发难,也要在案卷上找得到漏洞才行。”

夫人道:“如此说来,却不是你有意偏袒?”

薛洵冷道:“柳未岚一条狗命,死有余辜,我偏袒他做什么?”

夫人默了一会儿:“你还在记恨当年他受未雨挑唆,勾结强盗害死心儿那件事?”

薛洵没做声。

夫人又默了一会儿,道:“当日阻止你追查问罪,你是否怨怪我和你爹?”

“儿子不敢。”

“事情已经过去了,欠债的都遭了报应,也算天道轮回。”夫人难掩悔意:“都怪你爹爹迂腐,非要与柳家结亲,如今倒摆脱不掉了。今早你岳母过来缠我,明知她儿子已经免了死罪,却不知足,还想疏通几日再上路,哼,若不是看在欢姐儿的份上,我真想让你休了未絮,从此和柳家断了干系才好。”

又道:“你一会儿回去,只怕未絮也要给她哥哥说情,你无需搭理,让她来同我说就是。”

薛洵嗯了一声。

夫人润一口茶,忽而想起一事,愈发烦闷:“未絮的八字是谁算的,莫不是柳家故意诓咱们吧?既然她不能生养,等过了这段风波,我再寻个好的丫头放在你房里。”

“早知如此,当初也不该娶她。”薛洵有些不耐:“此番再纳妾,还请夫人提早请大夫诊断清楚。”

“这是自然,”夫人随口接话:“只是你没有嫡子,却叫我顺不下这口气。未絮那孩子要真是个笨笨的也罢了,可惜满肚子小心思,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又道:“未雨外表纯良,心肠却毒辣,未絮那副讨好卖乖的样子更叫我看不惯,”夫人重重放下茶盏:“一个轻蘅已经够了,我们府里可容不下两个轻蘅,你管好她,若再敢犯事,我决不轻饶。”

几案上的烛火晃了晃,薛洵端起杯子,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夫人见他神色疲惫,便打发他回去歇息。走出屋子,只见四方院落悄悄冥冥,丫鬟提灯从廊下过来,为他照路。回到夏潇院,却见房中摆了一桌精致小菜,未絮正在镜前卸妆,见他进来,淡淡笑了下:“二爷回来了。”

她摘下耳坠子和腕上的玉镯子,起身迎向他,接过乌纱帽,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说:“还没用膳吧?我让她们准备了一些酒菜,待会儿陪二爷喝两杯。”

“不必了,”薛洵说:“已在衙门用过。”

未絮仰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求二爷赏个脸吧。”说着屈膝行了个礼。

薛洵被她带到桌前,春喜和秋田都出去了,他落座,未絮站着斟了两杯酒,一杯给他,他没接,只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未絮也不勉强,放在他面前,另一杯捻在手里,恭恭敬敬道:“我哥哥…”

话一出口,他眉宇倏地蹙了下,未絮看在眼里,轻轻笑着:“我哥哥犯了重罪,如今保住性命,全凭二爷公正,我代柳氏一门谢过二爷。”

她说着饮尽了杯中酒。

薛洵问:“还有别的事吗?”

未絮辣得吐了吐舌,又倒了一杯:“还有一件,是为我自己请罪,昨夜我擅自出府,险些酿成大祸,今早在佛堂思过,深悔不已,还请二爷不要同我计较,明日我会向夫人请罪,凭她怎么处置,我绝无怨言。”

薛洵闻言不由得打量她,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真假,那第二杯酒入喉,她的脸蛋和耳朵已经烧起来,黑亮的瞳孔仿佛也醉在酒中,水盈盈的,好似玛瑙一般。

“还有吗?”他问。

未絮偏着脑袋想了想:“嗯…还真有。”

薛洵捻起酒杯送入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说吧。”

她落座,为他和自己斟满这苦涩的琼浆玉液,先喝了,感受那一阵入骨的凉意,方才笑着说:“我小的时候,娘请街上卜卦的先生替我们兄妹三人算过,后来也请道观的师父看过相,他们说姐姐旺夫,头胎会生个女儿,只是贪狼星在疾厄宫,恐招顽症,这些都是应了的。当日说我命中多子,也是这二人,并非我娘有意诓骗。”

薛洵闻言微怔,原来她听见他和夫人的话了。

未絮道:“我虽得了这无子之症,仔细想想,却也不算他们胡诌。”

薛洵默然看着她,半晌后问:“怎么说?”

未絮笑:“我虽不能生养,但二爷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将来二爷的爱妾生下子嗣,难道不是叫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