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在这府里,连我也要看夫人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起见风使舵的小人,一时巴结这个,一时巴结那个,墙头草,随风倒,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何须理会他们。左右二爷的心在你这里,谁也不敢给你气受。”孟萝轻哼:“哪像我,当着家,遭人嫌,在自己院里还得成日看着芙霜那个小贱人黏着大爷,装腔拿调,专和我作对,偏偏大爷惯着她,说不定将来我这大奶奶的位子也要让给她去。”

欢姐儿仰头说:“谁敢欺负婶婶,我替婶婶打他!”

孟萝欢喜极了,搓着欢姐儿的小脸:“我的好丫头,不枉婶婶疼你一场。”

未絮知道孟萝是故意说的自己可怜,也不戳破,只问:“霜姨娘竟有那能耐,连你也降不住?”

孟萝道:“她原是四姑娘的人,你不晓得,四姑娘从前在家就十分娇惯,虽是姨娘生的,但自幼在夫人身边养大,又是老幺,几位爷都肯宠她,我也不敢说什么。”

春喜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但生生忍住了,未絮打量她的表情,道:“你没见过四姑娘,去年元宵她回来,你不在,家去了。”

孟萝道:“有机会见的,今年夫人五十大寿,要大办,四姑娘和姑爷都得回来住几日,到时你们就晓得她的厉害了。”

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孟萝离开,未絮告诉春喜:“以后不要顶撞大奶奶,虽是玩笑,也要知道分寸,她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同我说笑,若明日二爷态度变了,她不一定还会这么客气。”

春喜闷声点头:“知道了。”

***

傍晚薛洵回来,不见未絮在家,问秋田,秋田说:“三奶奶养的白鹤死了一只,奶奶带欢姐儿过去瞧瞧。”

“何时去的?”

“午睡起来就去了。”

薛洵道:“让厨房传膳,你去接她们回来。”

“是。”

薛洵换了衣裳,不多时秋田和春喜带着欢姐儿回来:“二奶奶说今日留在秋汐院过夜,不回来了。”

薛洵抱起欢姐儿,见她身上沾了不少湿泥,脏兮兮的花猫一个,皱眉问:“你做什么去了,弄成这样。”

欢姐儿奶声奶气地说:“三婶婶的仙鹤死了,我们在花园里挖坑,把它埋起来。”

“你们自己埋的?”

“嗯。”

薛洵又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薛洵吩咐奶妈子:“带她去洗干净。”

这时外头有丫鬟来报:“月姨娘请二爷过去用膳。”

他“嗯”了一声,吩咐秋田:“让厨房不用准备了,我去偏院吃。”

“是。”

薛洵在月桃房里用过晚膳,天色尚早,他想了想,独自往秋汐院方向走。

到了地方,也不进去,径直走到后花园,隔着小池塘,花树重重,隐约看见两个人沿着池边散步,那落单的白鹤仰着脖子哀鸣不绝,十分凄婉。

轻蘅的声音传来:“白鹤忠贞,伴侣死后或断食自绝,或孑然独活,倒比这世上的俗人更加有情有义。”

薛洵闻言不由得眉头一蹙,又听见未絮的声音:“上次你和我说,世间女子并不像书中那般痴情,只是固步自封,被妇德所累。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不对,照你的说法,这世间竟没有一丝真心可言了?”

轻蘅笑她:“怎么没有,我眼前不正有一个吗。”

未絮啐她一口:“人家认真和你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酿酒的过程,每一段时间都有不同的美味,即便过了几十年,也应该越品越让人沉醉,你说的那些经不起打磨的男女,大约也并不明白这里头的美妙。”

轻蘅摇头:“越是明白,越难快活,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一人沉醉又有何用,洵二爷如今不止你一个女人,他跟月姨娘已经有了孩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你那点儿真心经得住多少打磨?何不早早断了念想,自己也好过的自在些。”

薛洵转身走了,一路走进秋汐院,见薛涟正抱着半岁大的蔓蔓玩儿,冷哼一声:“你有时间陪女儿,不如管教管教轻蘅,我原以为她改了性子,不像从前那样偏激,没想到还是那副德行!”

“嗯?”薛涟不明所以:“轻蘅怎么了?二哥做什么生气?”

薛洵嗤笑:“她自己离经叛道也就罢了,偏又跑去怂恿旁人和她一起离经叛道,简直莫名其妙!”

薛涟想了半天才弄清楚他口中的“旁人”指的是谁,忍不住又气又笑:“自从你纳妾以后,小嫂子便时常来秋汐院住,晚上也不大愿意回去,为这事儿我还想跟二哥抱怨呢,怎么你倒先同我发难了?”

正说着,那两人倒是回来了,薛洵看也不看轻蘅,起身对未絮道:“走吧,别在这里给人添堵了。”

未絮一时愣怔,站着没动。

薛洵皱眉,扣住她的手腕,冷道:“你自己没家么?总待在别人家里做什么?没看见老三摆脸色了吗?”

薛涟睁大双眼:“我没摆脸色!我几时摆脸色了?!”

薛洵拉着未絮,匆匆走入残阳如血的暮色中,没过一会儿,两人的身影在秋汐院绿竹夹道的小径之间远去消失了。

第二十八章

未絮被薛洵拽着走了一段路,步子小,跟不上,脚下匆匆忙忙,颠的生疼。

“二爷…”她唤了几声,不见回应,索性抽回自己的手,低头揉了揉,道:“二爷请先回吧,我要歇会儿。”

说着走到路旁蔷薇架下,挑了块大石头,坐着不走了。

天色将暗,四下寂寂悄悄,往来无人,池塘深处的白鹭从藕叶中惊起,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薛洵见她坐在那儿微微喘息,小拳头捶了捶腿,又掏出帕子擦擦细汗,忍不住嗤一声:“娇里娇气的,真是没用。”

未絮看他一眼,不予理会。

他上前推推她的肩:“过去些,给我让个地方。”

未絮闷声往旁边挪,谁知他刚坐下就把她给抱了起来,抱坐在腿上,并且自然而然地扣住她腰,不让她乱动。未絮僵直背脊,浑身都不对劲儿了:“二爷做什么?”

他道:“你身上软,搂着舒服。”

她抿了抿嘴,脸色淡淡的,听之任之,不做回应。

薛洵垂眸打量,发现她圆润的脸颊清减许多,整个人好似柳条抽出新芽,身量纤纤,少了一些孩子气,出落成窈窕的女子,眼睛里也有了深闺女子的忧伤和沉静。

她不像从前那样娇憨了,也不会用胳膊缠住他的脖子,黏黏糊糊地晃他,更不会用矫揉造作的语气同他撒娇了。

薛洵心里说不清失落还是遗憾,只觉得有些不习惯,手里抱着的身子也是僵的,他默了一会儿,看着她,问:“你今年多大了?”

未絮不明所以地蹙眉:“十八。”

他点点头:“怪道呢,人长大了,不如以前好玩儿,也不如以前那么招人疼了。”

未絮一颗心好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凉:“人总要长大的。”又说:“月姨娘倒还小,才十五岁,又嫩又新鲜,二爷多疼疼她吧。”

薛洵莞尔:“她是小,却比你要懂事些。”

未絮听不明白,不知自己哪里不懂事了,想到先前种种不愉快,心情愈发黯淡,垂下头,又听见他说:“近日端午汛,底下几个县被淹了,省里拨了银子和粮食,明日我便要下去视察灾情,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不要欺负月桃。”

未絮没说话,脸色阴阴的,过了一会儿狠狠笑起来:“我欺负她做什么呢?我做什么欺负她?”

薛洵道:“苏州城里那些个大房弄死小妾的事情还少么?”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眶瞪红了。

薛洵轻轻一笑,将她搂紧,嘴唇贴近耳边:“也别让旁人欺负你,没事少出去串门,知道吗。”

“谁又会欺负我…”她抹了抹眼睛,把脸别开了。

薛洵看着她擦眼泪:“既然有意在我面前哭,又何必故作姿态地躲开呢,真是矫情。”

未絮猛地回头瞪他,没想到被他顺势掌住了后脑勺,行云流水般承接了一个吻。

闭上眼,呼吸滞住,他直吻到她僵硬的身子软了,依偎在他怀中不住地颤抖。

那薄唇沿着脸颊移至耳边,哑声对她说:“轻蘅脑子有问题,你少和她凑在一起,学坏了。”

未絮晕晕乎乎,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甚是满意,愈发将她抱紧了些,此时又听她克制着哽咽的嗓音道:“轻蘅有什么不好,她那样倒让三爷丢不开手呢。”

薛洵心不在焉:“丢不开手又如何,你以为他二人如今过得快活么?”

未絮一怔,他又亲了过来,然后贴在她唇边似真似假地呢喃:“放宽心,我可不会让你变成轻蘅那副鬼样子。”

她再忍不住,泪珠子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你别那样说轻蘅,”她吸吸鼻子,把脸埋进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你对我又不好,你那么坏…府里只有你一个人在欺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薛洵由着她哭,也没动,他向来不知道哄人那一套,只默了一会儿,说:“谁又能随心所欲呢。”

未絮彻底愣了,仰头看他,他却不让她细看,直接站起身:“抱你走一会儿,到有人的地方再下来,否则天黑了也回不了家。”

这一夜他们二人缠绵温存,到次日清晨薛洵离开时,未絮仍在熟睡中没有起来。

被安抚过后,未絮察觉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亦或说她本性里并不良善的一面在经过大半年的压抑之后,因着薛洵那句“放宽心”,而逐渐显出端倪。

这日天阴,春喜听未絮吩咐,把新得的燕窝送去偏院。

行至廊下,听到佩枝正在里头嚼舌根,起先只是挑唆着,让月桃多花些心思笼络二爷,巩固地位,后来说着说着竟口无遮拦地议论起未絮,道:“姨娘怕什么呢,二奶奶如今在府里就是个笑话,原本她不过因为八字好才嫁进来的,谁知竟有无子之症,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了。要我说,姨娘才是真正的福星呢,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连夫人都对你另眼相看,将来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

月桃无奈叹气:“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二奶奶对我很客气,别为了这些风言风语闹出隔阂才好。”

佩枝忙道:“姨娘当真糊涂,她若真是个贤良的,明知你怀着身孕,做什么霸住二爷,不劝他过来多陪陪你?”

“怎么没有?二爷时常过来探望,对我的起居饮食也很关照的呀。”

“我的主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关照有何用,二爷可在这里留宿过?”

月桃一听脸红了:“我有孕在身,自然不便服侍他。”

佩枝冷哼:“姨娘心里没个城府,只当我多嘴吧,如今你不和二爷培养感情,到时等你生下哥儿,二奶奶稍微吹吹枕边风,怂恿二爷把孩子弄到她房里去养,姨娘可什么都没了。”

月桃一怔,呆呆的陷入了沉思。

而春喜在外头已然火冒三丈,原想立即进去撕了佩枝的嘴,可想到未絮的处境,又怕平添风波,于是生生忍住,气急败坏地回到夏潇院,正遇秋田从房里出来,拦住她问:“这又是怎么了?你不是去月姨娘那儿送东西吗,谁又招你了?”

春喜扬手把燕窝给砸了,怒道:“佩枝那个烂肠子的,怕是夏潇院有人挖她祖坟了!成日算计着怎么祸害咱们,姨娘还没说什么,她倒鸡犬升天了!”

春喜一股脑儿的把方才听见的话说给秋田听,越讲越气:“我已经忍她多时,平日动辄跑到院门口窥探,一见二爷回来便想方设法请到姨娘房里去,还在夫人面前碎嘴,说二奶奶霸占二爷,不让二爷和姨娘亲近,影响姨娘安胎!多亏咱们素日和彩月姐姐要好,上次我送蔷薇水给她,她偷偷和我说了,要不是她劝了夫人几句,恐怕二奶奶又得去跪佛堂了!”

秋田皱眉道:“这佩枝也太操心了些,非要闹得妻妾不和,对她有何益处?”

“哼,人家说了,我们奶奶先前也不过是姨娘而已,等她家主子生下哥儿,以后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春喜呸一声:“简直是臭不要脸!”

秋田叹气:“这话别说给二奶奶知道,她这一年本就受了不少委屈,听到这些只怕心结更深了。”

春喜转身去踢柱子:“若不是怕她难过,方才我…”

话音猛地收住,春喜睁大双眼看着靠在门边的人,愣怔道:“小姐…”

秋田吓了一跳,回过身,见未絮抱着胳膊倚在那儿面色淡淡地望着她们,不知已听去了多少。

“二奶奶…”

未絮若无其事地笑了下:“这天阴沉沉的,本来还想午睡来着,真不让人安生。”说着扫她们一眼:“把那个贱婢带过来吧,没上没下的,简直不成体统。”

说完便进屋了,春喜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躁动,立即扬声叫来几个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偏院走,秋田见状也忙跟了过去。

那佩枝被当众推搡着来到夏潇院,脸上挂不住,因是未絮叫她,心下又害怕,离开时忙不迭对月桃说:“姨娘快看啊,二爷才走了几日,二奶奶就要收拾你身边的人了!”

月桃见那阵仗也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跟过来,一路行至正厅,众人见未絮坐在上方,正端着茶盏喝茶。这种时候,她慢条斯理的样子真让人看得心惊。

喝过茶,她抬眸打量一眼,若无其事地笑说:“妹妹也来了,先坐吧。”

正厅外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未絮淡淡看着佩枝,问:“见了我,你的大牙可笑掉了?”

佩枝面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吓得口不能言。

秋田道:“家奴冒犯家主,即便打死了也不为过。方才春喜去姨娘房里送东西,听见你在背后辱骂二奶奶,是也不是?”

佩枝浑身发抖:“奴婢知错了…”

未絮点头:“没冤枉你就行。”

月桃惶恐地站起身:“姐姐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未絮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温言道:“这贱婢口无遮拦倒没什么,但她毕竟是你的贴身丫鬟,传出去,旁人只以为那些话是你的意思,那可就了不得了。”

月桃平日本就看不惯佩枝说三道四,这会儿也觉得她自作自受,并没有求情的打算。

未絮冷眼望下去:“小小奴婢,竟如此猖狂,得罪我事小,坏了家里的规矩可不行。今日我便罚你四十板子,再撵出府去,你可觉得公正?”

“奶奶开恩…”佩枝大哭:“我再也不敢了,求奶奶开恩…”

“呸!”春喜啐她一口:“快些拉下去,休在主子面前鬼哭狼叫!”

两个婆子上前架住了佩枝的胳膊,谁知她疯了一般挣脱开,扑到月桃跟前使劲磕头:“姨娘救救我吧,奴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姨娘,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能一句话也不说…”

月桃见她如此,心有不忍,为难地望向未絮:“既然她已经知错了,姐姐请饶她这一回吧,她家中也没有亲人了,若撵出去还不知如何过活呢。”

未絮挑眉:“妹妹真是菩萨心肠,看在你的份上,那便让她留在府里,往后去下处洗衣扫地,不准进院中伺候。”又道:“四十板子也是不能免的。”

佩枝想到从此要去干粗活,已万般绝望,又听未絮还要打她,愈发抱住月桃的腿求救:“饶命啊,四十板子下来,奴婢如何扛得住…”

“二奶奶已经开恩了,”月桃推开她:“做错了事情就要认罚,希望你以后好好反省,引以为戒吧。”

佩枝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姨娘你怎么会这样?我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婆子上来把人拖了出去,月桃别开脸,没有看见佩枝巴望着她的眼神变作了惊恐和怨恨。

这一场风波闹过,底下的人收敛不少,未絮的处置合情合理,夫人那儿也没说什么,只另给月桃派去一个本分的丫鬟,之后大家很快把佩枝忘在了九霄云外。

薛洵处理完赈灾的事情回府,没过多久,家里开始操办夫人的寿辰。摆宴的前一日,薛家水字辈唯一的小姐,四姑娘薛沁,带着姑爷和一车礼品,热热闹闹地回来给夫人贺寿了。

第二十九章

薛沁十七岁那年出阁,春秋瞬息而过,到如今她已嫁为人妇七年了。

开头那两年,每次回来,总要狠狠地哭几场,从看见薛府大门开始,眼眶通红,等见到夫人和哥哥们,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走的时候更是万般不舍,泪如泉涌。

其实她性子爽利,天不怕地不怕,向来是不爱这些婆婆妈妈的。小时候每每同薛涟打架,总是薛涟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跑去跟夫人告状。夫人也不偏袒,反倒骂薛涟没用,把她乐得咯咯直笑,兄妹俩转眼又和好了。

记得头一回哭,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她的亲妈桂姨娘病死了,她怕夫人不高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棺椁发送了,府里再没有桂姨娘这个人了,她才偷偷躲在假山后头哭了一场。

她自幼跟在夫人身边,对桂姨娘并不熟悉,有时在府里撞见,远远的,还没等她假装没看到,桂姨娘就先落荒而逃了。

薛沁心里瞧不上,只当没这个人才好,可桂姨娘偏偏不识相,总是悄悄默默地隐藏在周围,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有次薛沁和丫鬟在池塘边玩儿,跑着闹着,忽然柳树后头出来一个人,紧张地冲她们喊:“仔细掉水里去了!”她吓一大跳,定神一瞧,桂姨娘缩回大树后头,转身跑走了。

还有一回冬天,兄妹们都在花园里玩雪,老三不知从哪儿拿了一盒玉带糕,分送给大家吃。送到薛沁这里,他忽然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你娘特地给你弄的,让我拿过来,你瞧她对你多好,你怎么不跟她住,反倒赖在我娘这里呢?”

薛涟只比薛沁大三个月,年岁相当,最不相让,小孩子说起话来也没个轻重,这下薛沁真的恼了,她晓得那人就在附近,于是大发雷霆,砸掉那盒玉带糕,扬声道:“夫人就是我娘!我是夫人的女儿!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与我无关!我不吃这破东西!”

桂姨娘原本躲在柱子后头,听见这话,垂头抹了抹眼泪,一声不吭地走了。薛沁看见她抹眼泪的样子,那一幕重重落在心底,等到姨娘死后,不断浮现出来,让她无比难过。

家里唯一知道这难过的,只有大哥薛淳。

那年那夜的黄昏,她偷偷在假山里头烧纸钱,不料被大哥撞见了,原本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掩饰,薛淳走近一看,明白过来,叹气说:“我还以为你当真没心呢,姨娘对你那么好,你若果然半点难过也没有,那便与畜生无异了。”

薛沁抱着大哥哭了个痛快,后来莫名其妙睡过去,薛淳将她背回房,也没有对第三个人说起这个秘密。

她不知自己是对这个家有依赖,还是对大哥有依赖,年少的时候总想,就算一辈子不嫁人,留在这府里,即便做个老姑娘,她也是愿意的。

可惜女子终归要找婆家,十四岁那年,父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原本十五岁就该出嫁了,只因夫人舍不得,她自己也不愿意,生生拖了两年,最后还是在父亲的权威下硬逼着坐上花轿,就这么嫁给了苏州卫指挥佥事之子王简。

作孽的是,王简这人相貌平庸,一身蛮力,喜欢舞刀弄枪,对闲情雅趣一概不通,十分不得薛沁欢心。

最初几次回家,薛沁嘴里没有半句好话,哭着喊着打死也不要跟王简回去。

夫人劝道:“我看他在你面前伏低做小,讨好赔笑,应该对你不错,女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不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吗?赏心悦目的皮相在言听计从的宠爱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呢?”

薛沁听不得进去,她的三个哥哥都是风流倜傥的人物,眼睛养刁了,哪里看得上王简:“爹爹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一个粗俗的武将?他面貌丑陋,品性更加庸俗!我讨厌他!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我就忍不住作呕!”

虽是气话,却也半点不假,成婚之后薛沁根本不准王简碰自己,晚上就寝,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床下,饶是如此她仍旧觉得万般嫌恶。

直到一年以后他们才圆了房,王简那匍匐般的姿态终究得到了薛沁的怜悯,她对他极坏,脾气暴躁,出口伤人,而他始终忍让,任打任骂,像捧仙女儿似的捧着她,圆房以后也不曾有变,就这样过了七年。

七年后的薛沁对王简仍旧没什么好脸色,回到娘家,上夫人房里请过安,匆匆打发了他走,夫人见状拍拍薛沁的手,劝道:“你这般任性,他迟早会伤心的。”

“俗人一个,知道什么伤心?”薛沁皱眉:“若真那样倒好,我巴不得他厌了我,去找别的女人,谁稀罕呢。”

夫人摇头:“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这种话传出去像什么样?”

薛沁抿了抿嘴,抱住夫人的胳膊嘟囔:“好了,我不说便是。”

正闲话着,外头传来丫鬟请安的声音,孟萝搀着薛淳进来了。薛沁一见薛淳就立即红了眼眶,忙起身迎去:“还是大哥疼我,这么快就来了,不像二哥和三哥,没良心的瘸了腿,这会儿也不来看我。”

薛淳笑着敲敲她的脑门,道:“不许这样议论兄长。”又打量说:“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没羞没躁的哭鼻子呢,丢不丢人?”

“才没哭,是被你身上的药味儿熏着了,”她亲昵地勾住薛淳的胳膊:“大哥身子可好?如今还是吃那些药吗?”

孟萝在一旁笑:“看来我是多余了,四丫头眼里只有她大哥,压根儿瞧不见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