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沁这才望向孟萝:“嫂子似乎比去年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可是近来过得不大舒坦?”说着左右张望:“怎么不见芙霜?”

孟萝撇撇嘴,挑眉摸了摸耳坠子:“她忙着呢,知道四姑娘回来也不说过来请安,真是枉费你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了。”

薛沁笑笑:“我有什么心思,只要她能服侍好大哥,再给家里添几个小子姑娘,便是她的造化了。”

孟萝也笑:“那倒可惜,你大哥认床,不大去她房里,即便封了姨娘,也跟做丫鬟的时候差不多,我也怪替她委屈的。”

薛淳被她们一左一右说得无比尴尬,清咳一声:“母亲面前,莫要胡说八道了。”

***

夫人的寿宴热热闹闹办了三日,族中亲眷及各处友客分次过来吃酒看戏,园中几个大的厅堂摆开筵席,官客一处,女宾一处,觥筹交错,悬灯结彩,管弦笙箫不绝于耳,喜闹非常。

第三日家宴,吃过饭,移至楼中看戏,女人们都围着夫人说笑,未絮和轻蘅坐在边上自顾闲聊,隔着帘子,从栏杆望下去,王简正在同薛洵敬酒。

轻蘅用扇子挡住脸,小声对未絮说:“台上的戏还不如台下好看呢。”

未絮朝薛沁那边扫了一眼,见她也正掀开帘子往下打量,脸上露出几分嫌恶的表情。

“其实姑爷为人不错,老老实实的,对大家都很谦逊,”轻蘅道:“可惜四姑娘没眼光,瞧不上,如今见他和几位爷站在一处,只怕心里有了比较,愈发不是滋味。”

未絮道:“四姑娘是个尤物,心气儿高,可以理解。”

轻蘅嗤笑:“他们薛家的人不过空有皮囊罢了。”说着往周围扫一眼,凑近了小声道:“她可不是个安分的,嫁给王简不甘心,偷偷勾搭上王家俊俏的小叔叔了。”

“啊?”未絮瞪大双眼,忙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倒吸一口气:“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薛涟啊,”轻蘅挑眉:“前日他喝多了,自己多嘴说给我听的。不止这个小叔叔,几年前还有个外头的小哥,专给她送枇杷的,两人不知怎么勾搭上了,最后还闹出人命了呢。”

“那,那…”未絮指指楼下。

轻蘅坐正了,摇摇扇子:“天晓得,或许不知道,或许装不知道吧。”

未絮望着那个憨实的男子,不由得叹一声气。轻蘅转开话头,问:“你们家春喜呢,这两日怎么不见人影?”

“她娘前几日没了,正难过呢,就没带她出来。”未絮的视线挪到薛洵身上,心不在焉地说:“你不晓得春喜那丫头身世可怜,家里没人了,那日奔完丧回来,木讷讷的,话也不说,真叫人担心。”

“她还有你啊。”轻蘅说。

“是啊,她如今只有我了。”

***

听过大半宿的戏,夫人乏了,薛沁送她回房休息,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因明日就要走,薛沁不舍,从夫人房里出来,又去春霖院坐了坐,同大哥和芙霜闲聊家常。

孟萝从外头忙完回屋,薛沁便起身走了,也不叫人跟着,自己慢慢悠悠地散步,穿过后花园,朝冬蓼院走。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酒气,她想到方才夫人的话,警告她不许再胡作非为,必须立刻跟王家的小叔断了干系,说得好似天大的麻烦一般。

她出嫁的时候带了一个陪嫁丫鬟和奶妈子,都是夫人安排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可是说到底,山高皇帝远,夫人的手伸再长,也管不了王家深宅里的事。

人活着不就为了一点乐子吗?若要她一生守着王简这种男人,还不如早早死了舒坦。

想到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漂亮少年的脸,笑起来温暖又诚恳,眼睛藏不住话,满满都是对她的死心塌地。

那个少年叫什么…罗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他身上青草的气息,他说要给她送一辈子枇杷,说总有一日要带她离开王家,还说要娶她…

听听,多傻呀。

薛沁苦笑一声,扶着岔口的石头坐下,冷月当空,四周悄冥无声,她忽然发现地上多出一个影子,就站在她后头,似乎一直静静跟在身后,幽幽荡荡,鬼魂一般。

寻着影子看过去,极陌生的脸,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

“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跟着我做什么?”

薛沁问了这么一句,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却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好像就是她方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那个名字。

罗…潜。

对,罗潜。

她的第一个情郎,她的第一个奸夫,她亲手害死的漂亮少年,终于,想起来了。

***

未絮回到夏潇院,卸了妆,换了衣裳,吩咐秋田:“早些洗漱休息,这两日累得很。”

秋田问:“不等二爷回来吗?”

“他在厅上陪客,兴许还要闹半宿呢,不等他了。”

又道:“春喜呢?怎么不见她在屋里?”

“方才出去了。”

“这死蹄子,带她看戏她不去,这会儿大晚上跑出去疯什么呢。”

“她心里不痛快,出去转转也好。”

秋田说着,伺候未絮更衣沐浴,不多时她从桶里出来,穿上衣衫,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翻书催困。

秋田在外间睡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戏台那边的鼓乐声隐隐传来,未絮翻了个身,正准备吹灯歇息,这时房门“嘎吱”一响,她以为薛洵回来了,起身一看,却是春喜。

“你死哪儿去了?”未絮捏捏肩膀,哑着嗓子说:“给你留了碗冰糖银耳,喝完早些睡吧。”

春喜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前,忽然双膝一颤,直挺挺跪下:“小姐…”

未絮愣住,缓缓坐起身,讶异地看着她。

“小姐救我…”春喜跪着扑到她床前,不断磕头:“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未絮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拽住春喜的胳膊:“怎么回事,好好回话。”

春喜满脸惊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第三十章

未絮从不知道,这些年来,春喜心中藏了那般难解的恨意,平日里玲珑小巧的一个丫头,发作起来,竟然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薛沁那毒妇,死有余辜!她花言巧语骗走了哥哥,若真心相待也罢了,谁知她为了自保,竟不顾哥哥的死活…”春喜哭着捂住脸:“那日他们私会,被王家的人抓到,薛沁便说是哥哥用强,妄想轻薄于她,哥哥没有辩解半句,认下这罪名,结果被王家的人活活打死了…”

未絮记得,那年罗潜丧命,春喜哭得天昏地暗,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难过着,好似这条命也不要了一般。如今后知后觉,往深了想,只怕这兄妹之情已然越界了。

“所以你杀了薛沁,”未絮怔怔的:“你确定她死了吗?”

春喜睁大惶恐的双眼:“我砸破了她的头…把她扔井里了…”

未絮缓缓倒吸一口气,心中浪潮翻涌,寒意透骨,脑子里支离破碎地反复回撞着四个字:扔井里了、扔井里了…

“小姐,”春喜跪在床前紧紧抱住她的腿:“我没有办法,哥哥没了以后,娘的眼睛都哭瞎了,临终的时候是含恨走的,她死不瞑目啊!我这条贱命连亲爹亲娘也不要,是罗家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的恩情,就被薛沁害得家破人亡了!可她呢?可有半点愧疚?这些年她照样过得滋味齐全,连哥哥是谁也忘了,我如何能不恨她!”

未絮按住春喜的肩:“小声些。”说着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攥着双手,道:“不怕,府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你是罗家出来的,不会轻易查到你头上。”

“可是方才,霜姨娘看见了…”

“什么?!”

春喜道:“方才我正准备离开,不知她怎么突然出现了,远远的喊了我一声,我当时害怕,躲进了花丛里…”

“她看见你动手了?”

“肯定没有,不然、不然早喊人了啊,”春喜干干地咽一口唾沫:“可明日事发,霜姨娘肯定知道是我干的,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把她…”

未絮瞪大眼睛:“芙霜也死了?!”

春喜慌忙摇头:“没…打晕了,有巡夜的人经过,我怕被发现,扔下她跑回来了。”

未絮屏住呼吸怔了许久,尖尖的指甲把皮肉掐出了血印子,也不晓得疼,思索一阵过后又死死盯着春喜,盯着这个打小跟在身边、死心塌地依附着她的心腹、妹妹,混沌的思绪逐渐拨开分明,然后她听见自己冷静而笃定的声音说:“不要慌,这个时候没闹出动静,说明还没人发现芙霜,趁现在天黑,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倘若…”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明“倘若”之后该怎么样,大约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自会有一条路指出来,暂且不必去想那是条什么路。

春喜闻言忙给未絮披上外衫,二人灯笼也不拿,悄悄离开屋内,匆忙往冬蓼院那边去。一路没碰见什么人,因着寿宴,这几日大家都在厅上忙碌,冬蓼院地处偏静,愈发连鬼影子也见不到。

月亮冷洞洞洒下一片银晖,路边石墩子里的烛火又深又暗,行至岔口,春喜指着前边的芍药丛说:“就在那里。”

未絮提裙而入,果然看见一抹纤瘦的人影躺在半人高的花丛底下,动也不动。她缓缓呼吸,将那人翻了个身,见她额角淌着血,糊了半边脸,但能看出就是芙霜。

“小姐,”春喜忽然从地上捡起一根发簪,惊恐道:“这是谁的?”

未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薛沁的,今日见她戴过。”

说到这里,目光不由得望向前面那口黑森森的井,一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

正当此时,芙霜动了动,嘴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把未絮吓一大跳,猛地往后退开两步,瞪大双眼盯着她。

“救命…”

芙霜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奶奶…”

未絮屏住呼吸,心跳剧烈。

春喜急忙抱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拖,芙霜看见春喜的脸,目露惊恐,嘴里破碎的支吾声愈发焦躁,双手胡乱抓着花树根,试图站起来。

“小姐,她…”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晃晃悠悠的灯光和絮絮叨叨的话语,慢慢朝这里移动。

“巡夜的婆子转回来了!”春喜大惊。

“救命,救命…”芙霜蠕动着,用尽力气往花丛外头爬,春喜见状立即扑上去拽住她,然后使劲儿捂住了她的嘴。

那四五个婆子逐渐靠近,芙霜拼命挣扎着、嘶吼着,虽被堵住了嘴,但那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却越来越亮。

春喜知道自己完了,含着眼泪忙回头去看未絮:“小姐快走吧,别被她们看见你在这里!”

那一刻未絮心想,芙霜怎么那么讨厌呢?为什么非要叫呢…

她手脚并用爬过去,手里那根金簪仿佛不受控制的,戳进了芙霜柔软的脖子…

粘稠的血溅出来,喷在她脸上,瞬间冰凉。

芙霜蹬着双腿,手指猛抓住未絮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呛,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诶,方才赌钱的周妈妈是管家媳妇的表亲,关在柴房恐怕不妥吧?别过了这几日寻咱们麻烦才好。”

“有何不妥,大奶奶早吩咐过,这几日往来亲客众多,务必打起精神做事,不能让旁人看咱们薛府的笑话,她老人家自己不尊重,怪得了谁?”

“就是,咱们辛辛苦苦满院子转悠,她们倒会偷懒耍乐。”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碎碎叨叨地走了过来。

未絮和春喜死死按住芙霜抽搐的身子,趴在那花丛里,影影绰绰间看见衣裙在前边穿梭而去,五六只灯笼也一晃而过,将她们三人的脸照得惨白。

说话声渐渐远了,手底下的芙霜也不再动弹了。

夜风又凉了一些。

未絮将她狰狞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抽出衣袖,往后跌倒,大口喘着气,精疲力尽。

“小姐,”春喜抖着嗓子:“她死了。”

未絮好像听不到,瘫坐在那里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哑声说:“把她弄到井边。”

“扔下去吗?”

“不,就放在井边。”

她们一个抬脚,一个抬胳膊,踉踉跄跄,将芙霜搬到了井口。

“可是这样很快就会被发现。”

“早晚会发现的。”未絮无法控制自己去看芙霜瞪大的眼睛,那双冷飕飕的惊恐的眼睛,仍旧怨怼地盯着她,可她此刻心中感受不到恐惧,只觉得像在做梦,一切都不真实。

恍恍惚惚,匆匆忙忙,回到夏潇院,春喜打水给未絮洗脸,冰凉凉的水,沾湿帕子,使劲搓着皮肉,企图将那罪恶也一并给搓掉才好。

“小姐…”春喜啪嗒啪嗒掉眼泪:“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

未絮瞪着自己手上的血,一面用力擦洗,一面冷道:“明日一早你便出府,去山塘街的岚风客栈找冯掌柜,就是咱们柳家以前的老账房,他会帮你,你先过去住着,等这里没事了再回来——千万别去柳家,倘若有变,他们第一个就会去柳家找人,岚风客栈没几个人知道,那里很安全,若三日后我没去看你,你就赶紧离开苏州!”

“小姐…”

“没事的,”未絮抱住她:“人已经死了,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春喜用力点头。

夜已经很深了,未絮躺在床上木讷地望着那盏烛火,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何时房门被推开,薛洵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她下意识翻了个身,面朝里头睡去。

他走到床边,将褪下的外衫随意扔在矮几上,然后倾身凑过去看看她的脸:“装睡呢?”

说着,将额头重重贴在她耳边,磨蹭着往下,流连于颈脖之间,含糊道:“这几日累得很,不想动了,烦你起来给我擦洗一下。”

未絮说:“别洗了,你睡吧。”

他躺进被窝,手掌摸到她侧腰,收拢,贴近:“你身上怎么那么凉?”

未絮僵着身子不作声。

“抖什么?”他轻笑:“我又没欺负你。”

未絮抓住自己不断发颤的手,道:“不是累了么,还不早些休息。”

“是累啊,”薛洵叹气:“可也难得热闹,四妹回来,母亲和三弟高兴坏了,连大哥也接连几日出来看戏吃酒,家里很久没这样团圆过了。”

“…”

“你不知道,四妹小的时候比男孩儿还要顽皮,嘴巴像麻雀一样聒噪,我真烦透她了,偏偏大哥袒护,三弟也爱跟她玩儿,我只有躲得老远,不理他们,谁知她竟然记到现在,说我对她不好,嫌弃她,呵,真是。”

“…”

“听说你小时候也很讨人厌的,是不是,小柳儿?”

薛洵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未絮轻轻翻过身,手指触碰他的脸,触碰他眉梢浅淡的笑意,心里一阵一阵揪痛起来。

二爷…

二爷…

第三十一章

天亮了。

未絮一夜未眠,靠在薛洵怀中,手里抓着他的衣裳,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脑子时而混乱时而空洞,时而闪现出芙霜怨毒的眼睛,她心下一抖,忙仰头去看薛洵,看着他就不那么怕了。

微光透进屋子,明明暗暗,纱帐外有个影子在晃动,忽然伸进一只手,撩开了帐幔,未絮敏感的神经绷至极端,瞪大双眼喊:“谁!”

那手一颤,险些缩回去,春喜瞳孔里布满血丝,惊诧地看了看她,哑声道:“小姐,是我。”

薛洵被吵醒,眉宇微蹙,依稀不耐道:“大清早的,你嚷什么呢?”

未絮克制着起伏剧烈的喘息,僵硬道:“方才做了个噩梦…”又说:“二爷该起了。”

薛洵翻身平躺,困倦未减:“再睡会儿。”

“今日不去衙门吗?”

“还早,”他说:“送完四妹再去也不迟。”

未絮看见春喜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她知道自己也一样。沉默着,起身下床,一面从柜子里取出金银宝钞,一面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薛洵,道:“娘近日病了,身边也没个利索的丫鬟,我不放心,你回去替我瞧瞧,好生伺候着,过几日再回来。”

说着将钱财与衣物装在包袱里,塞给春喜,咬唇推着她往外走。

春喜眼泪直往下掉,跪下冲她磕了三个头,然后拿上东西,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夏潇院。

未絮披头散发回到房中,一声不吭地坐在妆台前,抬眼一看,镜子里那人是谁?陌生极了。

丫鬟们进来服侍梳洗,她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弄,对周遭一切好似浑然不觉。

没过一会儿,及腰的青丝被两只巧手梳得齐整,再尽数收上去,以丝绳和发簪固定,挽成了一个堕马髻。妆花纱衫和挑线罗裙也穿上了,外头已经摆好饭,未絮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只呆坐在凳子上,心中默默等待暴风雨降临。

薛洵起床更衣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报,说大事不好了。

薛洵最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一惊一乍的样子,当即眉头一蹙,冷眼扫了过去。

那丫鬟顾不上他的脸色,慌道:“昨晚四姑娘一夜未归,姑爷以为她在夫人房里歇了,早上过去,谁知姑娘却不在那里,这下夫人和姑爷正急得四处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