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轻蘅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一下子竟控制不住:“我帮你打他,往死里打…没事的,欢姐儿会没事的…”

***

约莫两个时辰,管家和小厮忙不迭跑进院子,一路高喊:“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回来了!”

夫人从椅子上腾起身,又喜又泣,忙迎出去,口中喊道:“冬哥儿…我的心肝儿肉…”

月桃热泪盈盈,又哭又笑,急急地往外跑:“冬哥儿!娘在这里!”

众人涌出厅堂,见一行人正往这边过来,薛洵走在前头,手里抱着孩子,步履坚稳。

“冬…”

走近了,众人殷切的呼唤猛地截住,薛洵怀中的娃娃转过头,哭丧着小脸朝夫人伸出手:“祖母…”

是欢姐儿。

夫人、月桃、薛淳、孟萝以及在场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惊在当下,满脸错愕。

欢姐儿从薛洵身上跳下来,扑到夫人腿上委屈地哭诉:“祖母…坏人要抓欢姐儿…好可怕的坏人…”

夫人僵在那儿竟不知如何反应,目光望向薛洵,一时也没有得到解答。

“祖母?”欢姐儿没有得到安慰,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愣愣地松开手,仰头望去。

孟萝倒是一下从震惊中回过神,见孩子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忙上前将她抱住,道:“好姐儿,你可吓死我们了…走,婶婶带你去找姨妈,她都吓坏了…”

说话间便抱着孩子往里屋去。

夫人终于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洵走了两步,想想又顿住,面无表情地回头:“那贱婢摆了我一道,被带去胥口的不是冬哥儿,是欢姐儿。”

“什么…”

薛洵不等她多问,紧接着说:“已经抓到了几个犯人,儿子现在要去衙门提审,晚些时候再向母亲回禀。”

说着转身往外走,此时月桃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地抱住他的胳膊,祈求般唤他:“二爷…”

薛洵拍拍她的肩,抽出手,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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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颁的那道谕其实是在永乐二十二年五月,时间错开一下,不必细究。

第四十四章

端阳节前,薛涟从山西回来,冬哥儿的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家里动用大量的金钱和所有的人情关系去寻找孩子,可惜至今没有下落。也有说在杭州一个元杂剧班子里看见眉心带着红痣的娃娃,薛涟陪同薛洵赶去,结果又是无功而返。

佩枝和陈母已经死在了衙门的刑房里,抓来的几个拐子倒是供出了另一拨人的去向,可惜为时已晚,沿途找过去,那起亡命之徒早就逃得没影儿了。

月桃从最初的忧心期待到失望落空,渐渐也绝望起来。她只要想到她的冬哥儿沦落市井不知要受多少人间疾苦,便整颗心疼得碎成几瓣。再看夏潇院那边不过虚惊一场,欢姐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如今照样在未絮膝下承欢,这究竟凭什么?分明要救的是冬哥儿,凭什么,凭什么是欢姐儿回来了,凭什么她们都好好的,只有她在痛苦里整日煎熬…

薛洵从杭州回来,正是大半夜,他赶了很久的路,疲惫至极,进府以后直接回夏潇院,衣裳鞋子没脱,倒在贵妃榻上翻身就睡。

未絮被吵醒,看看怀里的欢姐儿,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榻前凝望薛洵。

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满脸疲倦与憔悴,精气神也被抽去了大半。

未絮心里很难受,面前的这个人,她有时觉得他陌生,有时觉得他亲近,有时觉得他可恨,有时觉得他可怜。

好的坏的,其实早就摸透了,只是因为她想要他,所以不能只要他的好,而不要的他坏。

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沉甸甸的事情太多,好像快活不起来了。

她有些累,想到也许他更累,便觉得前途渺茫,犹如孤舟飘荡,失落在浓雾里,蒙蒙的透不过气,找不到路。

未絮垂下眼帘,弯腰为他脱去鞋袜,打了热水,解开衣衫,拿帕子轻轻擦拭一番,然后抱一床锦被盖上,让他好好安睡。

***

午后,欢姐儿从夫人房里请安回来,闷闷的一头撞进未絮怀中,久久没有吭声。

“怎么了?”

跟去的奶娘和丫鬟们支支吾吾半晌,道:“路上遇见月姨娘了。”

未絮蹙眉不语,打发她们下去,问欢姐儿:“姨娘和你说了什么?”

欢姐儿天真的眼睛里满是无措和害怕,她攥着手指头,认错般道:“姨娘说冬哥儿至今找不回来,都是因为我…还说爹爹原本选的是冬哥儿,只因坏人使了诈,所以才让我得救…姨娘说的是真的吗?”

“假的!”

“可为什么我回来了,祖母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未絮强压下心中怒火,放软声音,道:“因为冬哥儿还没找到啊,夫人自然担心。你爹爹现在每日回屋都要先看看你,晚上你睡着了,他还将你抱起来,抱好一会儿才放下,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冬哥儿一样重要,他心里绝不会舍弃你的。”

欢姐儿垂下脑袋,也不知信不信,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开始躲着薛洵,不再黏着要他抱了。

未絮心里虽恼怒月桃的做法,但对于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谁又能指责什么呢?何况她既然敢明目张胆说出那番话,显然已经毫无顾忌了。那便随她去吧,如果她能舒坦一点的话。

***

月末,傍晚,未絮准备到孟萝院里接欢姐儿回房吃饭,行至半路,阴云沉沉,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忙躲到假山里头避雨,没想却撞见有人在烧祭。

却不是旁人,正是秋田。

未絮扫一眼地上的香烛纸钱,又看着秋田哭红的眼睛,问:“这是做什么?”

秋田垂首道:“我…我母亲忌辰,为她烧些纸钱。”

未絮点点头,没有多问。

晚夕吃过饭,欢姐儿乖乖回自己屋里学习女红,未絮仍坐在桌前,将丫鬟们打发出去,只留下秋田,道:“你坐下陪我吃两杯酒吧。”

秋田一时站着没动。

她略笑道:“别怕,这会儿也没外人,不妨碍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秋田笑过了,也很久没有这样亲和地与她说过话,自从春喜那件事后,未絮待秋田便与寻常婢女无异,这一年来发生许多变故,秋田本已心如死灰,不妄想自己还能被她接纳,可这会儿听着轻言细语,心中万般动容,却是滋味复杂。

“你来薛府有多久了?”未絮一面斟酒,一面问她。

秋田抹抹眼睛,回道:“七年了。”

她又问:“想过嫁人吗?”

秋田愣了愣,张张嘴:“没,没有…奴婢是二爷买的,婚嫁自然由二爷和奶奶做主,自己哪敢有什么心思呢。”

未絮闻言轻轻笑了:“你是个好丫头,若自己有中意的人,可以告诉我,我尽量让你嫁得舒心一些。”

“二奶奶…”

未絮淡淡的:“其实我私心里想把你配给管家的儿子,以后帮着大奶奶打理内务,既体面,又能留在府中和我相互照料…但你若喜欢临安,或者外头别的什么人,自然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秋田眼眶泛红,诚恳道:“奴婢可以不嫁人,永远留在奶奶身边服侍。”

未絮轻叹:“这真是傻话了,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

又道:“我好像记得二爷是从拐子手里把你买下来的,先前也吃过不少苦吧?”

秋田乖乖顺着她的话答:“打骂是常有的,我爹,就是那拐子,原本要将我卖给南戏班子,不料那班子散了,他便打算将我卖去教坊,我不愿意,路上挣开他们逃了,幸亏遇见临安,不然奴婢只怕早就死了。”

未絮问:“可有想过找你的爹娘?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

“不记得了,”秋田摇头感伤:“也许在扬州,也许在杭州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我自打记事起就喊拐子做爹,他喝醉的时候说过我是扬州人,也说过是杭州人,想来自己也不大清楚了。”

话音落下,周遭也变得安静起来。

未絮面无表情放下酒杯,一怔不怔地看着秋田,冷冷开口:“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知道你娘的忌辰?”

秋田一愣,下意识从凳子上站起身,缓缓的,大气也出不了了。

未絮目光直盯着她,咄咄逼问:“你方才在祭奠谁?”

“我…”

她已经猜到了:“是…春喜。”

“不,不,”秋田跪下去,慌乱应答:“不是春喜,不是的…”

“你还敢骗我!”未絮猛站起身,双肩颤抖,眼眶溢满泪水:“三天前,五月二十五,是什么日子?四姑娘的忌辰!”

“二奶奶…”

“原来去年今日,春喜就已经死了…”未絮用手背盖住眼睛,瞬间泪流满面。其实她心里早就应该猜到了,一年过去,春喜音讯全无,说好会给她写信报平安,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她早就隐隐的猜到了,只是不敢深想,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好二爷,果然说到做到,真好。”她如是说。

秋田哭着磕头,想求她,却不知该求什么。

未絮拿起酒壶,闭上眼,仰头灌饮,那佳酿顺着唇角流淌至颈脖,衣襟渐湿。

“砰”一声,她放下酒,双手撑着桌面,痛饮过后的双眸是烈的。

“别告诉他,”未絮喘着气,沉下声,好似祈求,又好似命令一般,说:“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秋田张张嘴:“奶奶…”

不再多话,她转身踉踉跄跄进屋,直愣愣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这样仿佛睡过去。

第四十五章

公元1424年七月,永乐皇帝崩于榆木川,八月,太子命皇太孙赴开平迎大行皇帝龙轝回京,并报讣天下,停音乐祭祀百日,男女婚嫁官员停百日,庶民停一月。

讣文送到苏州知府衙门,官员皆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乌压压的大堂里,薛洵闭上眼,听着周围同僚铺天盖的哭声,那个做了半辈子通判的老大人口中喊着“圣上”,昏死过去。薛洵睁开眼,不自觉望向院中,看着亭内石碑上刻的“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谓公正能明察事理,偏私则政治昏暗。

石碑的北面还刻着十六个字,从大堂这里看不见,但薛洵记的清楚: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大明王朝的每个衙门都有这么一块戒石碑,警示为官者清廉公正,以民为本。

薛洵感觉头有些痛,他没有想到君父宾天的消息会令他震动至此。

恍惚想想,为官数年,不算懒散无为,但也称不上恪尽职守。

年幼目睹的那场靖难,使他心底对那个夺权篡位的帝王有依稀说不明的抵触和畏惧。曾经一度他想不明白,为何父亲一面忠诚于建文帝,一面又为篡权的朝廷鞠躬尽瘁。

后来长大些,老爷夫人一直督促他考取功名,因大哥体虚孱弱,父亲便将重任寄托在他一人肩上,要他效力国家,撑起薛氏一门。

那时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压抑和反感,苏州这个地方本就富庶闲逸,他何尝不想像别的少年郎那样,租一条船,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游历江南美景,观赏各地风光。可惜他不能,他的人生是老爷夫人强塞给他的。

会试那年,心儿死了,他正当一个反叛的年纪,于是在考场上胡乱答写一通,只盼望着落榜,朝廷能将他这个区区的举人派遣到远远的地方,离苏州越远越好。

后来果真落榜了,可惜老爷夫人要他留在苏州照料薛府上下,于是请江槐保举,为他谋得这个官位,致使他不得不回到薛家,回到这个幽深的庭院,与那些混乱的关系和繁杂的人情世故拴在一处。

时至今日,少年意气早已沉淀,他跪在衙门大堂里,听见大明朝的皇帝没了,那个篡位的皇帝,用兢兢业业的二十二年和卓越的政绩证明了他的能力,他是个好皇帝,可惜直到他驾崩以后,薛洵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臣子。

或许苏州这个地方果真太过饱足奢靡,容易消磨意志。

薛洵这样想着,讣文已宣读完毕,他随众人一同磕下头去,脑门重重贴在地面,心中也重重一叹:皇上。

***

九月,太子登基,定次年为洪熙元年,大赦天下。

被流放贵州的柳未岚回到了苏州。

未絮前去看望兄长,近两年不见,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变得清瘦黢黑,双手粗糙,嫂子和娘哭得厉害,未絮道:“哥哥经此变故,还望痛改前非,以后好好安生,莫再惹事了。”

哥哥热泪盈眶,道:“自然改过,再不能犯了。”

过了一会儿,娘忽然想起什么,问:“春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哥哥纳罕:“春喜?她不是小妹的丫鬟吗,怎么会跟我一起?”

未絮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或许她自己去哪里过活了吧,外头自由自在的,回来做什么,随她去吧。”

闻言,娘也不做多想,继续拉着儿子询问关怀。

月末,晚夕,薛洵从衙门回府,独自关进书房,约莫戌时三刻,把未絮叫了过去。

“朝廷准备调我去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他开门见山:“文书已经到了,近日便要启程赴任。”

未絮心头猛地撞了两下,怔怔的,半晌反应过来,僵硬地笑着作揖:“给二爷道喜,恭喜二爷高迁。”

他看她一眼,仍是淡淡的,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什么?”

他低头翻书,没瞧她,道:“想清楚再答,我只问这一次。”

未絮紧攥着手,指甲掐进肉里,提醒她不要乱了分寸。

但胸口那颗心跳得太狠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冷静观察他的神色,又将上一句话琢磨一番,随后轻笑一声,摇头:“我不走。”

薛洵抬眸,看进她幽深的双瞳。

未絮扯扯嘴角:“我走了,欢姐儿怎么办,难道带上孩子一起?这算什么?分家?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薛洵面色清淡,道:“正是,我也这么想。”

她接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他没吭声,默然坐在了椅子上。

未絮抓着自己的手:“二爷很累吧,心里也在矛盾,究竟要不要带我一起走,若要走,必定不能舍下欢姐儿,如此一来与分家无异,府里必然大乱,再说…二房都离开了,月桃又该如何?你不想应付那种麻烦的局面,而且…”她顿住,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薛洵歪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淡淡道:“确实有些累。”

未絮深吸一口凉气,点头:“你明知我有牵绊,还把问题抛给我,我又不傻,既然听出你留有余地,自然没有勇气跟你走…二爷揣摩人心的本事当真厉害,只是何苦来呢,你不问,我也不会提,何必多此一举呢?”

薛洵手指若有若无地动着,似乎沉浸在她话里,随口道:“或许终归有两三分情,不大舍得。”

这下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两三分舍不得,七八分厌倦了,对吧?”

他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未絮失笑,好奇地问他:“男人都这么伪善吗?既想丢开手,又不愿担薄幸的骂名,处心积虑露出马脚,让女人主动退缩,你们连负罪感都不用承受。”

薛洵蹙眉:“未絮。”

她摆摆手:“世间男女,分分合合,本就平常,再说我这样的妻子,一无是处,给你惹下那么多麻烦,换做旁人也早该腻烦了。二爷觉得累,走就是,你身在公门,本就该出去施展拳脚,何苦拘在这里?欢姐儿有我照顾,你可以放心。”

薛洵呼吸深沉,一言不发看了她一会儿,说:“大约你也累了。”

她淡淡一笑:“夫妻之间,还是相敬如宾好。若已经厌倦,不如早早放开,免得以后变成怨侣,倒枉费从前那些恩情了。”

他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茶,发现茶水冰凉,滚入喉咙一片涩然,尤甚清苦。

未絮说:“我该回房给二爷收拾行李了,这一去只怕几年也回不来,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薛洵看着她转身离开,衣裙飘荡,显得尤其清瘦。

“未絮。”他叫住她。

“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犹豫片刻,眉目幽深:“走到今日,不是你我的错。”

未絮点头:“我明白。”

又道:“只是还有句话想问问二爷。”

“嗯。”

“我想问二爷,为何不索性休了我呢?”她苦笑。

“我从未想过休妻。”

她又是不懂:“就为那两三分舍不得,吊着我,何苦来?”

他不答,她便轻轻叹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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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石碑参见《仪真县志》

第一段参考资料《明实录》、《明史 本纪》

第四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