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絮离开书房以后,薛洵歪在椅子上半磕着眼睛静坐了好一会儿。窗外月色又清又亮,他捏捏眉心,本想让人把月桃叫过来,但转念一想,还是站起身,自己往偏院去。

这个时辰,月桃已经躺在床上歇下了,只是睁着眼睛还没有睡着,她如今夜里很难入眠,心里压着一口气,熬过一宿,精神熬没了,自然就能睡了。

她听见丫鬟请安的声音,一时还以为在做梦,直到薛洵走了进来,她仍愣愣的看他两眼,方才猛地坐起身,准备下床请安。

“不必了,”他抬抬手:“你躺着吧。”

月桃自然不敢真的躺下,只僵硬地坐在床沿,局促地抬手整理乱发。

屋子里熏香很浓,薛洵略微蹙眉,推开四扇窗,走到案前随手掀开铜炉,道:“我让人配了安魂香,明日给你送来,既能安神助眠,味道又清雅,比这个好,以后别用这个了。”

月桃回是。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在烛光里若有若无地看着她:“过两日我要上京去,你在家有什么缺的,告诉大嫂就是,她不会为难你…别再去招惹欢姐儿,未絮也不会为难你,明白吗。”

月桃点头,又猛地摇头:“二爷要走?”

“嗯,”他说:“调职入京。”

她慌得直掉眼泪:“那我怎么办?二奶奶…也和您一起走吗?二爷要扔下我了吗?”

“她不走。”薛洵冷冷说了句,心中泛起不耐,但转念想到月桃的可怜,又看着她憔悴消瘦的脸,和床边散落的冬哥儿的小衣裳,也就没心思计较她的冒犯了。

“你若在这里熬不住,”他说:“我可以放你出去,给你另外寻个好人家,虽不能做什么老爷的正妻,但配一个不愁生计的年轻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也绝不成问题。”

月桃闻言连滚带爬从床上扑到他腿边,用力搂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爷别赶我走…我只有你,我是你的人…求你别打发我…”

薛洵道:“我是为你好。”

“不要,”她拼命摇头:“不是为我好,我知道,您和二奶奶嫌我碍眼,那我不做姨娘便是了,我做个丫鬟,做个下人,都可以…二爷要走,我就留在府里等你回来,即便等到死,我也绝不改嫁他人!”

薛洵缓缓叹气,轻拍她的肩,恍惚想起方才未絮说的那句:何苦来呢?

而受到刺激的月桃好似豁出去一般,咬着唇,攀上他的身,搂住他的脖子:“我知道,我不配…二爷当我是个玩意儿也好,物件儿也罢,只要您高兴,只要您别赶我走…”

她晓得他不会生气的,以前未絮不就这么死皮赖脸讨他欢心吗,他对女人的撒娇卖乖是受用的,只可惜自己领悟得太晚,失去了那么多机会…

月桃心里想着,薛洵已经握住她的腰,将她往外推开。

“二爷…”

“既然你想留在府里,那便留下吧。”他说着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月桃喊他:“二爷!你,你别走…”

他停住脚,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你心里苦,冬哥儿丢了,也是他跟薛家没有缘分,往后你自己看开些,那么长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月桃听到“冬哥儿”三字,心下剧震,趔趄两步倒在床上痛哭不止。

薛洵摇摇头,离开偏院,回书房歇下了。

***

自那夜起,到薛洵离开,月桃好似飘摇在风雨之中,随时濒临破碎一般。原本想着未絮也留在府里,心绪稍稍平衡些许,但眨眼又想二爷这一去,经年过后不知变成哪副光景,她感到恐惧无助,不能承受。

薛洵动身那日是个阴天,薛府上下送至码头,二十几个木箱子抬上了船,江水滔滔,清风拂面,夫人刚掐了眼泪,正要叮嘱几句,这时月桃却突然发作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她抱住薛洵的胳膊,放声痛哭:“求二爷带我走吧,我什么都没了,你不在,我能够依靠谁?我害怕,我不想留在这里,求二爷带我走吧…”

夫人当即冷下脸:“这话说的,你怕什么?薛家难道会亏待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赶紧拉下去!”

月桃惊恐地喊着二爷,被三个婆子强行拽开,半扶半拖地送上了轿子。

夫人摇头:“疯疯癫癫的,简直添乱。”又对薛洵说:“要不是赶着赴任,真该仔细挑个好丫头随你一同上路,出门在外,得有女眷服侍才好。”

“无碍的。”薛洵随口答着,目光转向人群。

夫人道:“京城风沙大,不比咱们江南气候怡人,你要好生保养,多写信回来…等安顿好了,收两个贴心的人在房里,你都快三十了,没个儿子,怎么叫人放心…”

薛洵闻言倏地蹙眉,冷笑道:“即便阿猫阿狗,也不是为了生儿子而活的吧?”

不等夫人反应,他转头唤道:“欢姐儿,过来。”

人群里,欢姐儿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孟萝上来牵她:“好姐儿,你父亲叫你呢,乖,快去!”

欢姐儿低着头,默不作声上前,薛洵蹲下,问:“方才叫你,怎么不答?”

欢姐儿抓抓脸,不知所措。

薛洵叹一声气,拍拍她的背,随意吻了吻她的脑袋,也不多说什么,放她去了。

孩子跑回未絮怀里,薛洵的目光随之落在未絮身上。

她站在人群里,扯起嘴角笑了笑,略上前一步,与他隔着许多距离,客套地唱喏:“二爷一路平安。”

他“嗯”了一声,上船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船渐渐开远,欢姐儿这才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爹爹…爹爹…”

未絮牵着她的手,也不哄,只深吸一口气,说:“早干什么去了呢,这会儿再哭,他也听不见了。”

小孩子家,学大人犟嘴做什么呢?

现在哭再大声,喊再多遍,他都听不见了啊。

第四十七章

薛洵走后,转眼秋冬过去,第二年开春,未絮张罗着,请族中家塾的先生为欢姐儿开笔破蒙。

原本夫人并不赞同,她认为女儿家只需认得几个字,读些女四书便好,教养上还是重在妇德与女红。但未絮坚持,薛家的男孩儿如何,欢姐儿也当如何,无论哪个过程都不能敷衍马虎。

因去年的变故,夫人本就对欢姐儿心怀歉意,因而不好插手,以免愈发让人觉得她重男轻女厚此薄彼,于是便由她们去了。

开蒙那日,请先生过来,摆了席,欢姐儿和含悠姐妹俩一齐沐浴更衣,拜过孔夫子,再拜先生,接着先生拿朱砂在她们眉心点痣,意味朱砂启智,眼明心亮。随后又跟着先生诵几句经典,再手把手沾笔描红,这礼就算成了。

虽说两个女娃娃先前已经在家学过许多字,今后也是跟着薛淳念书,并不去熟里,但礼数和规矩仍按部就班的来。更因未絮的重视,阖家上下也都出席了开蒙礼,一时传到外头,不免招来议论,道这薛家养女儿比寻常门户的哥儿还讲究,难道以后还要考女状元不成?

这也不算什么,那日发生的另一件事才真正流传坊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都说,薛宅里有一个疯姨娘,发病的时候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可吓人了。又说这几年薛家几个少爷的小妾死的死,疯的疯,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秘密,真邪门儿!

其实要说月桃疯了,也不至于,冬哥儿丢了以后,她本就有些深思衰弱,后来薛洵走了,她便愈发颠三倒四起来。平日里好好的,她自己待在院子里,也不妨碍什么,但要是受了刺激,便会突然发作,闹得鸡犬不宁。

如欢姐儿开蒙那日,月桃看见她们眉心点的红痣,登时又哭又喊,几乎扑上去抓那两个娃娃,口中胡乱嚷着:“还我冬哥儿!还我冬哥儿!”

紧接着就被夫人责令抓起来,拽回院里,叫几个婆子牢牢看住,不许她乱跑。

轻蘅私下跟未絮说,瞧咱们这位婆婆,先前多疼月姨娘,这会儿孙子没了,转眼弃如敝履,恨不能打发了才好。

未絮道:“这世上有几人能够荣辱不惊,绝地逢生呢。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撑过去,若她一味的想不开,沉溺于此,那么旁人也帮不了她。”

轻蘅打量她许久,道:“当初我见你为情所伤,心里实在难过,如今你豁达了,为何我还是很难过?”

她笑说:“巧了,很久以前,我对你也是如此。”

所以情之一字,古来难解,有情无情,皆有所伤。

两个多月后,市井里不大有人闲话薛府的疯姨娘了——继位不到一年的圣上突然驾崩,太子自南京奔丧,途中遇伏,幸而过于仓促未能得逞,六月庚戌,太子即位,这一重一重的变故使百姓措手不及,大家都在猜测圣上的死因,以及太子遇伏背后的阴谋者——后来汉王谋反,不打自招,那个不甘心的王爷从没有放弃过争夺皇位的意图。

相反,薛府里,未絮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澜,空闲的时候多起来,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做了一些安排,比如每日练字一个时辰,比如午后找薛淳习琴,比如闲时与轻蘅下棋、打双陆,比如晚夕陪欢姐儿玩耍、讲故事。

她小时候学过两年古琴,因耐不住性子,丢开了,如今拾起来,倒不算晦涩,心烦的时候抚琴一曲,便好似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中秋,府里迎来一件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喜事。

宴席上,薛淳为孟萝挡酒,说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话音落下,未絮看见夫人和轻蘅不约而同望向了薛涟。

薛涟原本诧异的目光在她二人同样诧异而又怀疑的眼神里越变越凉。

未絮打破这诡异的氛围,忙道:“恭喜大哥,恭喜大嫂。”

下人们自然不懂席上的风云暗涌,道贺声此起彼伏。

薛涟脸色极差,冷冷转过头,一字一句地问轻蘅:“你看我干什么?”

轻蘅挑了挑眉,端起酒杯,哼笑:“恭喜大哥。”转而道:“也恭喜三爷,又当叔叔了。”

孟萝不看他们,只对夫人说:“近一年换了新药,爷的身子比往年好了些,立春的时候就问过大夫,细细调养,没什么不可能的。”

闻言,夫人脸色依旧难看,她跟轻蘅一样,压根儿不相信这个孩子是老大的。

孟萝见她们如此,心下烦躁至极,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拿刀子剖开心扉证明自己。

或许,连薛淳也有两三分怀疑吧。

苍天知道,她这次有理也说不清了。

饭没吃完,戏没看完,薛涟阴沉沉地甩手走了。轻蘅倒是酒足饭饱,打着哈欠回到秋汐院。

薛涟关上房门,一把拽住她,问:“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方才那样看我干什么?!”

轻蘅笑:“放开,胳膊疼。”

他道:“你说清楚。”

她愈发好笑地看着他:“与你有关系,还是没关系,都无所谓,反正与我无关。”

他看她许久,突然松开手,摇摇头:“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你这样还不如拿簪子扎死我,也算干脆!”

轻蘅略有不耐:“我扎你做什么?”

说着径直出门叫丫鬟准备浴汤,不再与他纠缠。

第四十八章(上)

宣德元年三月,孟萝的小儿子出生了,薛洵遣人从京城送来一套寄名锁,给小侄子做满月礼。

他走后极少来信,只送过几次东西,比如夫人的琥珀佛珠,欢姐儿的青田冻石印章,比如未絮二十岁,收到一副孔雀穿花嵌宝首饰和金镶草虫点翠嵌大珍宝首饰,共计二十三件,重三十七两六钱。

而他的寿辰,未絮也亲手做了一个荷包,一条苍松麒麟玉带,三双靴子,一并带给他。那之后断续收到他的家书,谈及自己初次入殿上朝的心情,谈及年轻的圣上如他父皇一样勤政,谈及某些高喊“圣人”、“理学”的文官的迂腐苛刻,也谈及他对圣上设置内书堂让宦官读书的担忧与不满。

似乎距离远了,相处反倒轻松起来。

八月,杭州那边来信,江槐的长子和小女游历到了京城,现借住在薛洵府上,江槐已书信给薛洵,请他务必照料一二,同时夫人也收到了江家内眷的书函,表达谢意。

未絮觉得新奇,不由得问:“怎么江大人的女儿可以随兄长四处游历吗?”

夫人皱眉:“江芷儿啊,那是个怪胎,从小就怪,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珠钗点翠,她偏爱钻研医书药经,想做女中扁鹊,听说十三岁的时候跑到山里采药,一天一夜没回来,江家差点把半个杭州城掀翻。”

说着摇摇头,润一口茶:“偏生家里宠她,不忍苛责干涉,便由得去了。这几年长大些,愈发不成体统,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成日扮作男子出门,要么在城里行医布药,要么随她兄长四处游荡,如今二十有一了,还不愿嫁人,父母也管不住,这不,人都逛到京城去了,哪家的姑娘有她这么野?当年老爷还想跟江家结亲,好在我极力反对,没把这个怪胎招进门,否则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未絮和轻蘅忍不住相视一眼。夫人见她们二人有艳羡之色,立即板下脸,又讲了些女子应有的品德操行,方才打发她们去了。

八月,汉王朱高煦谋反,圣上领兵亲征乐安,薛洵随行其中。九月大军班师回朝,未絮收到薛洵的书信,说他结识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御史于延益,为人清肃耿介,端正朴素,汉王投降后,他奉旨责其罪状,一番声色俱厉,骂得汉王抬不起头,令他几乎拍手称快。

未絮很少听他欣赏什么人,似乎一直以来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此番毫不吝啬的赞扬,让她心里也觉得高兴,至少在那边,他不至于太过孤独。

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有收到薛洵只字片语。

直至深秋,衰草萋萋,寒风萧索,临安给秋田送来加急的书信,未絮这才知道,原来他出事了。

信中交代来龙去脉,说汉王投降以后,圣上在西安门内著馆安置他与一众亲属,并仍以亲王的规制供给饮食衣物。那日薛洵随圣上前去看视,谁知朱高煦竟坐在地上,白着眼睛不理不睬,圣上将其斥责一番,正欲离去,那朱高煦突然伸腿绊倒圣上,并掏出匕首意图行刺,薛洵迅速上前挡了一刀,那匕首带毒,刺入肩胛,薛洵当场昏死过去。

后来圣上如何震怒,如何命人用三百斤的铜缸将这位皇叔盖住,最后又如何烧炭将他处死,未絮根本不关心,她直接跳过那些废话,看见后面写到薛洵伤势严重,太医束手无措,却是江芷儿大胆剖其皮肉,刮骨去毒,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救治过程极为惨烈,江芷儿用不少阿芙蓉为他麻痹止痛,缝合伤口以后,接着断续服用了半个多月,外伤看似慢慢好起来,可二爷的脾气也愈渐反复无常,若一日不用阿芙蓉,便万般焦灼煎熬…

未絮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反复确认薛洵性命无忧以后,又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她默了好一会儿,起身去春霖院,问薛淳什么是阿芙蓉。

薛淳说:“阿芙蓉是罂粟花的津液,产自海外暹罗、爪哇等地,价比黄金,我国称作乌香,也作鸦片。”

“是药吗?”

“是,”薛淳道:“但前朝名医曾言其治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

未絮把临安的信拿出来,薛淳看后脸色惊变。

“大哥随我去见夫人吧,”她目光沉沉,因心中坚稳,反没有迫切之感,只是告诉他:“我要到京城找二爷,立刻,马上。”

——————————

部分资料参考 明/ 徐伯龄 《蟫精隽》、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第四十八章(下)

夫人得知此事,一度不能相信,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着,要薛涟立即动身前往京城。

未絮反对,说:“二爷既然瞒着,不让咱们知道,一是因为已无性命之忧,不愿大家担心,其二,也不想让家里人看见他那个样子,三爷别去罢,时近年下,外头的事情忙不过来,你得留下,二爷那边,让我去照顾就好。”

“你?”夫人不料她会突然提出这个话,禁不住皱眉打量:“你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跑那么远做什么?路上出点差池可怎么好?再说,洵儿又不是没有兄弟,哪里就需你操心了…”

“夫人,”一语未了,未絮出言打断:“请夫人仔细看看临安的信,上头说,二爷伤重时,嘴里喊的未絮,并没喊三爷。我的丈夫需要我,我怎么可能守在这里干巴巴的等消息?”

“是啊,”轻蘅忽然跪下了:“求求夫人,成全二嫂吧。”

“你求我?”夫人先是诧异,紧接着忍不住动容起来。她想,果然孩子们长大了,渐渐的也都管不住了,未絮能有这份心,自然很好,兴许应该就此放手,随他们高兴,免得以后每个人都怨她,恨她…老而不死是为贼啊,做子女的,有几个能体谅父母的用心呢?莫说这些儿媳妇,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们,恐怕私心里也怪过她吧?尤其是洵儿…

想到薛洵,夫人实在不安,虽说他曾承诺,会撑着这个家,不让几房分散,但离得远了,心也就远了,未絮和欢姐儿在这里,他的根总归还在这里,可要是妻子女儿都去了京城,他还有多少心思想着苏州?

惆怅半晌,夫人叹一声气,道:“也罢,你早去早回,欢姐儿交由我照料,到了京城,及时写信回来,让我知道洵儿的情况。”

未絮忙跪下磕了头,接着赶紧回房收拾行李。

轻蘅来到夏潇院,听她吩咐丫鬟:“装几件冬天的衣裳就好了,不用带那些有的没的,路上不好走,拖慢行程。”

轻蘅闷不做声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心里万般复杂,到底忍不住说:“你傻不傻,就带那么点儿东西,当真早去早回呢?”

未絮看她一眼,一时没应答。

轻蘅急了,将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说:“好不容易有机会离开这里,你索性…索性走了就别回来了!”

“不回来欢姐儿怎么办?”

轻蘅戳她额头:“有我在,怕什么,瞒着夫人偷偷送去京城就是,反正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顶多罚跪佛堂罢了…”

未絮抿着嘴看她半晌,问:“那你怎么办?”

轻蘅到底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嗓音哽咽,泪珠子坠成雨滴:“咱们以后写信就是,谁让你不争气,还想着那个臭男人呢,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俩孽缘未了,完不了…以前我怕你难过,想让你过得轻松些,便让你掘了情根,不要为情伤感,可这两年我又明白过来,你跟我不一样,既然有重来的机会,为何不争取一次呢…”

未絮点头:“我晓得了。”又说:“月桃也烦你照看照看她…那也是个可怜人。”

“我知道。”轻蘅说着松开手,抹抹眼睛:“你几时走?”

“这里收拾完,三爷那边安排好车马和随行的人,一会儿就走。”

“那我,不送你了。”

未絮低下头,喉咙酸堵:“轻蘅,在薛家这五年,能和你作伴,我心里很高兴。”

“我也是。”

她别开脸,深吸一口气:“多保重。”

“嗯。”

轻蘅自己回了秋汐院,不多时听见丫鬟进来,说二奶奶和秋田姑娘启程离开,两辆车,三爷的小厮孝云带领八个护卫骑马跟着,已匆匆忙忙上路。

轻蘅没说话,独自坐在书桌前,过了一会儿,铺开纸,沾了笔,胡乱写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字没写完,眼泪已将墨晕开。

海内虽有知己,可从今以后,这偌大的薛府,再没有未絮了。

***

寒风凛冽,风雪漫天,车马驶入白茫茫的北京城,晃晃悠悠停了下来。

隔着帘子,听见临安的声音,欢喜道:“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舟车辛苦,早上得了信儿,二爷让小的来接您。”

未絮没说话,倒是秋田问:“二爷可安好?”

临安迟疑片刻,道:“已经起了,府里也都等着奶奶呢。”

一行人拥着车子行了许久,终于来到薛宅门前停住。

府里的下人们早已候在两个大石狮子旁,见那帘子掀开,下来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接过临安递上的脚凳,摆在车前,紧接着一只白皙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搭在俊俏姑娘的手上,风雪里,那贵人披着一件天青色的织金斗篷,身段窈窕,不疾不徐。下车以后,那双纤润的柔荑放进了貂鼠大毛手笼里,丫鬟为她戴上帽子,漆黑的眼睛遮挡在帽檐底下,只看见翘翘的鼻尖,微抿的唇,和尖润的下巴。

“可真冷啊。”说着话,往府里走,下人们有的搬行李,有的牵马,有的招呼护卫往侧门去。

不知进了几重院子,这严整堂皇的府宅与苏州山水写意的园林大有不同,令人感到陌生与不适。

终于来到一处上房,临安先进去回话,未絮下意识停在檐下站住脚,不一会儿,听见里头那人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