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打了帘子进去,穿过一架花鸟紫檀屏风,雪天屋子里阴阴的,没点灯,只闻到一缕沉沉的安魂香的气息,萦萦绕绕。

床边坐着一人,似乎刚刚睡醒,清瘦的身架,半披着头发,一手接过茶杯,漱了口,一面拿湿帕子擦手,一面望向她,略哑的嗓子说了句:“你来了。”

未絮沉默地解下斗篷,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行了个礼。

秋田和临安悄无声息退出去,屋内只留他二人独处,薛洵点了盏灯,拿在手里,很淡地笑了下:“过来些。”

她便走到他跟前,半蹲半跪在他腿边。

薛洵将灯烛移到她脸庞,看了一会儿,说:“认不出来了。”

一瞬间她抬眸望向他,可他却把灯挪开,放在了三角几上。

“这几日下大雪,路上不好走吧?”他将双腿收进被窝,身子半倚在床头:“起来吧,边上坐。”

未絮缓缓呼吸,终于开口:“二爷伤好些了吗?”

“还行,”他说:“长了新肉,痒丝丝儿的,静躺月余,已大好了。”

她不知该接什么,又听见他笑了下,说:“临安那小子,背着我给家里写信,害你大冷天巴巴儿的跑来,其实没什么大碍,用不着这样。”

晦暗的光线里,未絮看着他的脸:“二爷瘦了很多。”

“嗯。”

她有些气馁,垂下眼帘,问:“我住哪儿?”

“住南院吧,”他说:“收拾了几间干净的厢房,一应起居物件都有…我这里,不大方便,这几日戒药,吓人得很,就不和你住一块儿了。”

未絮面无波澜,低头应了声:“那我先去休息了。”

“去吧。”

她起身行礼,往外离开,穿过屏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见幽幽暗暗之中,他已经躺下去,锦被拉到肩头,翻身朝内,似乎又睡了。屋子被炭炉烘得很暖,屋外却风雪漫漫,白茫一片。未絮站在廊下哈了哈手,忽然觉得这一路赶得太急,当真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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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更完脑壳晕,忘记标注首饰参见《天水冰山录》

朱高煦伸腿绊倒朱瞻基那里很搞笑,甚至有人说他用的扫堂腿…当然后面用毒匕首行刺是虚构的。

第四十九章(上)

临安和秋田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来,相互诧异对视,忙上前道:“小的已经命人将行李放置在南院,二奶奶这会儿要过去看看吗?”

未絮一言不发,冰凉的双手缩进貂鼠套笼里,接着眯起双眼,环顾四周,道:“我不去什么南院,就住这边东厢房。”

说着朝隔壁屋子走,临安跟上,为难道:“可是二爷吩咐过,不让旁人在此打扰…”

一语未了,未絮顿住,回头定定看着他。

临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小的该死,小的烂舌头!奶奶自然不是旁人…可二爷、二爷特地嘱咐过,不准二奶奶目睹他戒药的过程…”

“那我从苏州来这儿干什么?”未絮扫过去:“早知如此,你也不该写那封信。如今我既然来了,便由不得你们随意安排,我说住这里,就住这里,二爷不准,瞒着就是,他若要发落,自然有我担着,用不着你操心。”

秋田使了个眼色,临安不再坚持阻挠,诶了一声:“小人都听奶奶的,只是这东西厢房已经给江家两位贵人住了,恐怕不好突然叫人家搬走啊。”

未絮眉宇微蹙:“他们住这里?”想了想,又点头道:“二爷的伤,多亏他们照料,是该住这里的。”

临安说:“奶奶可以住在正房外间或者靠近耳房的套间,就是地方小,比不得咱们夏潇院,暂时委屈奶奶了。”

未絮回头看了看:“我没带多少东西,叫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好,不要吵到他。”

“是。”

将近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天色仍旧阴阴的,丫鬟们端了饭菜进来,井井有条地摆放妥当,没有发出半点杂声,未絮不要她们伺候,打发下去,随后对秋田说:“早上在大门前分明看见不少下人,进来却静静悄悄的,好似空城一样。”

秋田一面布菜一面道:“二爷喜静,以前在家就不喜欢眼前有人晃,到了这里,据说愈发管教严厉,不守规矩的一概打板子撵出去,不给半点改过的机会,尤其受伤以后需要静养,院子里的奴才大半调去了别处,二爷的起居饮食也由临安一人服侍而已。”

未絮道:“讲规矩是好,但也过于冷清些,等二爷身子好了,再把欢姐儿接来,安安乐乐的,有人情味和烟火气才叫过日子呢。”

秋田笑说:“奶奶来了,二爷这里就像家了。”

未絮心下一动:“要不怎么称女人是温柔乡呢,没有一个知冷暖的女人在身边,他们怎么过得好?”

秋田说是,稍待片刻,又道:“奶奶还记得陈三郎吗?”

未絮顿了顿,眉头微蹙:“嗯,怎么了?”

“奴婢听临安说,去年初,陈三郎的爹曾在府前意图行刺二爷,幸好二爷反应快,躲开了…”

“怎么会这样?”

“那老汉前两年上京告到通政司衙门,因是越诉,状子被驳回,之后他便一直留在京城,做小买卖为生,谁知后来…陈母死了,先皇登基的时候大赦天下,柳大爷也回到了苏州,他自然不甘心,等咱们二爷来京赴任,他便找机会下毒手…”

未絮缓缓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别说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要提了。”

秋田答是。

如此没了胃口,她放下筷子,问:“二爷起了吗?”

“起了,方才看见临安端菜进去,想来这会儿也在用饭呢。”

一语未了,正房那边突然稀里哗啦传来一阵巨响,未絮吓一大跳,倏地起身,急忙走到薛洵房里,掀起毡帘,高声问:“怎么了?”

还没走近,听见他克制又冰冷的声音:“出去,未絮。”

她不由得停下脚,用力攥着手,深吸一口气,仍旧继续往前,穿过屏风,不料一个茶杯猛砸到她跟前,紧接着一声暴怒:“滚出去!”

昏暗的屋子里,遍地狼藉,薛洵半撑在软塌上,临安跪在碎渣旁屏住呼吸,眼看他抓起汤碗,再次朝未絮砸过去。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开,躲过了薛洵的施暴,她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的脸,与此同时,另一个陌生女子抱着药箱大步闯了进去。

“薛夫人,”男子松开她的胳膊,微笑着颔首:“冒犯了。”

未絮没来得及反应这场意外,也没来得及消化“薛夫人”这个称谓,只听那女子沉声喊:“哥哥,快进来帮忙!”

男子旋身进屋,未絮正想跟上,临安却扑到她脚边磕头:“求奶奶别过去,二爷真的生气了,奶奶别往那边看罢!”

未絮点头:“我不看,我不看,”她说着退出屋子,“我不进去,我在这里守着,你告诉二爷,我不进去就是了…”

不知多久以后,屋内暗潮般的恶战终于平静,江家兄妹前后出来,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二爷怎么样了?”未絮忙问。

“又熬过一次,他也算能忍,这会儿累极了,夫人暂且别打扰他休息。”

“好。”她引他们到正厅,竭力保持平和,吩咐秋田看茶。

客人倒十分懂得礼数,拱手道:“在下江茗,这是舍妹江芷儿。”

未絮与他们还礼,又听江茗道:“府上叨扰多日,今早出门,没能迎见夫人,还望勿怪。”

“先生客气了,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为二爷疗伤治病,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们呢。”

“夫人,”那江芷儿一脸清肃,用男人的礼节向她拱手作揖:“我得向你赔罪,洵二爷染上阿芙蓉,都是我的过失,他当时伤势险峻,刮骨之痛加上剧毒之蚀,非常人能受,麻沸散不起效,只能用阿芙蓉,否则我怕他抗不过去。后来毒虽然解了,但二爷身子虚弱,不宜骤然戒药,因而拖到了现在…”

未絮默然片刻:“江小姐言重了,我只想知道,二爷能痊愈吗?”

“我会尽我所能,若他好不了,我便取下我的首级放在这里!”江芷儿中气十足地立誓:“届时任由薛夫人处置!”

江茗闻言清咳一声:“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人家要你首级做甚?别瞎讲话!”

未絮略叹一口气:“我相信江小姐,今后仍劳你费心了。”

第四十九章(下)

整个下午,未絮待在薛洵的书房里,看他写的字,翻他读的书,推敲他平日坐在这里会想什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掌灯时分,江芷儿开始为薛洵进行头部与四肢的穴位针灸,未絮取下墙上装饰的古琴,来到外间,见里头光线很亮,江芷儿正在一板一眼地说道:“一会儿先取四神聪平补平泻,也就是脑袋尖儿这里施针,会有明显的痛感,放松些,否则更疼。之后再取内关、合谷、足三里和三阴交,针法不同,得气以后需留针两刻…”

“你啰嗦什么?”薛洵听得不耐烦:“没有底气就不要治了,能让我耳朵清静些吗?”

江芷儿冷笑:“你说谁没有底气?我只是防止你疑心我会害你,提早讲清楚而已!”

“平白无故的我疑心什么?你什么意思?我是疯子吗?”

“不然呢?”

“江芷儿!”

似乎就要闹起来。江芷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被人质疑医术的时候,瞬间就要发作。

屋外琴弦拨动,恰时打断了这场交锋,太古之音空沉缥缈,在寒夜里,天地俱寂,洁净旷远,最是清心。屋内二人稍怔,默然缓过一会儿,各自按捺脾气,不再咄咄相对。

约莫一个时辰,江芷儿出来,朝未絮点点头,背着药箱大步走了。

里头的烛光又暗下去,她踌躇许久,提裙进屋,看见薛洵裹着锦被盘腿坐在软榻上,眼睛望着铜炉里烧红的炭火,一动不动的,仿佛死人一般。

“二爷。”她轻轻喊了声,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仰头看着他,柔声问:“好些了吗?”

半晌,他“嗯”一声,转过眸子打量她:“方才是你在弹琴?”

“是。”

“什么曲子?”

“淇澳。”

他思索一会儿,不再看她,只轻笑一声:“我如今这般模样,还适合听这个吗?”

未絮把头靠在他膝上,亲昵地蹭了蹭,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狐狸:“那有什么办法,我至今没有见过比二爷更好看的男人,不弹给你听,又能弹给谁呢?”

“若让你多见个男人,就不会这么说了。”

未絮眨眨眼:“我有沧海水,巫山云,哪里还看得上别的?”

薛洵终于被取悦,莞尔笑起来。

她又说:“方才江小姐出去,脸色有些难看,她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到底该客气些才好。”

“我已经很客气了,”薛洵道:“是她自己脾气臭,说话也难听,怪道这么大年纪还嫁不出去,谁敢娶她?”

未絮想了想:“我与江小姐同岁,如此说来,我年纪也很大了?”

“那怎么一样?”薛洵低头:“她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

未絮心弦勾动,扬起脸,慢慢贴近,想要亲吻他的唇,但是被他随意躲开了。

薛洵裹着锦被躺下去,靠着青缎引枕:“听临安说,你没带多少行李。”

未絮想了想:“是啊,等你好了,我就得回苏州去,反正住不长,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薛洵冷淡地闭上眼:“倒真辛苦,其实你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早些回去。”

“不急。”未絮眉梢悠然:“二爷到床上睡吧。”

“我就睡这里。”

她“嗯”一声,凑近他耳边:“那我睡床上了。”

薛洵睁开眼:“你该回你自己屋里歇息。”

“不,我就睡这里。”她说着自顾起身,慢条斯理摘下钗饰,脱去衣裳和鞋袜,躺进了被窝。

夜深的时候,薛洵赤脚下地,走到床边看她。

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灯烛很暗,瞧不清楚,他弯下腰,凑近了些,谁知这人根本没睡,当他贴下来的时候,她从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抓到了。”她睁开狡黠的眼睛,偏着脑袋贴上去,吻了吻他的唇,挑眉说:“也亲到了。”

薛洵微怔,垂眸凝视片刻,胸膛起伏着,心里忽然记起了她所有的勇敢,她就像一团火,即便被他反复浇灭,最终还是死灰复燃,来到他的身边,温暖着他。

这个意识令他震动,同时懊恼着,自己在她面前好似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可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又甘愿做一个懦弱的废人,让她心疼,让她怜爱,让她用女人的温柔给他一切包容。

未絮好似能够猜到他心中所想,掀开被子让他躺进自己怀里,他的脸埋进她柔软的胸口,手臂紧箍住她的腰背:“我病了,未絮,”他肯定地说:“病好以后我就不这样了。”

“我知道,”她抚摸他每一寸皮肉,亲昵地哄着:“无论二爷怎样,我都很喜欢的。”

这句话仿佛给他无限安抚,渐渐的,整个人松弛下来,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薛洵还没醒,未絮早早起床更衣洗漱,外头晨光熹微,想来是个晴天,她走出房间,看见江茗在院中石桌前沏茶。

“江先生。”她上前唱喏,听见江茗摇头苦笑:“夫人切莫如此客气,我在家排行老七,你叫我茗七便好。”

她自然不会那样叫他,偏头想了想:“七爷不是臬台大人的长子吗?”

他道:“是按族里的辈分排的,芷儿正好满十,小名叫小满。”

未絮诧异:“女儿也能收进族谱吗?”

江茗扬眉一笑:“是她自己非要排的,否则就威胁父亲,要与江家断绝关系,没办法,由她去了。”

未絮由衷赞叹:“令妹与别的大家闺秀很不一样,”说着清咳一声:“昨晚二爷出言得罪了江小姐,还望她不要见怪。”

“无碍,”江茗随意道:“他们俩小时候就是这样,相看两厌,薛洵一直不喜欢太有棱角的女子。”

未絮笑:“我倒是很喜欢令妹直来直往的脾气。”

江茗摆摆手:“久了你就知道,她很讨厌的,小时候拿我练习针法,把我嘴扎歪了,好几天合不上,跟中风似的。”他说着将下颚一歪,口中含糊道:“就是这个样子,你说像不像痴呆?气不气人?”

未絮瞪大双眼,“噗嗤”一声,捂住嘴笑得双肩直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又听他讲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五湖四海的奇闻,大千世界,光怪陆离,当真羡慕极了。

只是这笑容落在第三个人眼里,未免过于开怀了些。

当未絮发现薛洵站在廊下冷冷看着她的时候,眼底的愉悦瞬间僵住,薛洵却什么话也没说,面无表情转身进屋了。

第五十章(上)

江茗觉得有点意思,啄一口热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道:“夫人不去瞧瞧吗,二爷好像不高兴了。”

未絮收回目光,摇摇头:“不至于,他没那么小肚鸡肠。”

“可他现在是病人,而且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

未絮默然片刻,心中已有了掂量,端起茶杯:“那也不至于,他不是一向不屑拘泥于儿女情长吗,又怎会为这种事情闹别扭,再说,我也不能总惯着他啊。”

江茗闻言挑了挑眉,笑意加深,不置可否。

正当此时,小厮捧着帖子进来回话,道:“外头有位小娘子,说是故人,求见七爷。”

“故人?”江茗疑惑,接过名帖,翻开看了看,愈发怪道:“织蕊?怎么会是她?”

原本未絮听闻有客上门,正打算抽身离开,不料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心中细细思忖,脱口道:“可是苏州合欢院的织蕊姑娘?”

话音落下,江茗诧异的眼光看过来,问:“夫人怎么认得她?”

未絮道:“有过一面之缘。”

江茗也没细究一个深宅贵妇如何跟妓女有一面之缘的,只笑说:“前几年我到苏州游玩,薛涟做东开席,请我吃酒,那日织蕊姑娘出局作陪,谈吐风雅诙谐,令人印象很是深刻,一晃数年不见,却不知她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未絮道:“她早已脱籍嫁人,没想竟辗转到了京城。”

“那我先去会一会,晚些时候再来跟夫人说话。”

“七爷请便。”

江茗起身往前厅去,未絮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秋田拿了大毛披风给她裹上:“夫人进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当心受凉。”

“你怎么也学他们叫我夫人了?”

秋田笑:“迟早要改口的,到了这里,自立门户,您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然要改称呼了。”

未絮摇头:“他们叫他们的,你还是喊二奶奶吧,尤其在二爷面前,别让他知道咱们决心留下了。”

秋田一想,又笑起来:“是。”

未絮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用早膳。”

未絮正想进屋,这时下人过来传话:“江七爷请夫人去正厅说话。”

“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

未絮思量稍许,吩咐秋田:“你留下照看二爷,我去一趟,他若问起,如实回答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