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行无奈地笑,“林未央同学,我不是黑社会。”

不料她挑眉,理所当然,“一样,不是吗?”

程景行道:“许秘书会去与你家人商谈,失去女儿的损失,我们尽量补偿。”

“谈妥了告诉我一声好吗?我想知道林未央值个什么价钱。”她已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抬头看着墙上挂钟,十点四十五,赶回去还有最后一节课未完。

程景行架着腿,神态悠然,“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吃过午饭就走。”

未央点点头,“祝您顺利。”

“除了昨晚。”程景行转过脸,看向顿在门口的林未央,“一切都很顺利。”

又整理衬衫领口,眼皮不抬一下,“我希望我们都将昨晚的事情忘掉,如果你需要封口费的话————”他与她的眼神相遇,一个轻慢鄙夷,一个桀骜不驯,“我会另外支一笔钱给你,多少够?”

未央回过身来,默默微笑,阒然不语,笑得他双眉紧锁,才开口,“一万?买不来程先生一件衫;五万?大约还不够程先生一局牌;十万?舅舅肯给吗?”

程景行勾起嘴角,凉薄一笑,起身从包里翻出支票,刷刷大笔一挥,远远递来,好潇洒。

林未央郑重接过,十万块捏在手中,不过如此,轻飘飘抓不牢。

十万,凤娇婶子要卖多少斤鱼虾,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场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床。

抬头,遇上程景行鄙弃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真叫人恨。

开口,是未央赘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笔一挥够人幸苦一辈子,不,一辈子也存不了这么多。只不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程先生以为,您自己又比我干净多少?”

她一摔门走了,程景行仍望着空门发愣。

自从遇上林未央,真是诸事不顺,明明给了钱却还让人指着鼻子一通好骂。

小姑娘脾气不小。

十八层地狱,早早给你留好位置。

她捏着支票,一路愤愤地想。

暂别

心不在焉混到放学,又随人流涌出校门。

对面的栏杆上空荡荡,满地的烟灰被海风卷走,那傻仔不知去了何处溜达,半点踪迹也不留下。

黄昏时到家,一家四口人难得同桌吃饭,凤娇婶子满面红光,大约是方点过票子,仍沉迷在哗啦啦脆响的镇魂乐中,久不自省。林成志沉默,林瑞聪低头扒饭,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仿佛怕一不小心惊醒了眼前盼了千万年的富贵梦。

饭后,未央自觉收拾碗筷,凤娇婶子却一反常态地抢过去,麻麻利利干起活来,“你以后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啦,洗碗伤手,我来我来,你不要碰,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好上路。”

然而未央不曾退开,她紧紧抓着手中油腻腻的筷子,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固执与倔强又开始冒头,如雨后地春笋一溜烟在心中疯长,渐渐将所有理智吞没。她死死盯着凤娇,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愤怒与伤痛一并爆发,她将成流离失所的浮萍,无根的花,永无止境地漂流。

凤娇婶子被未央盯得发寒,思量着是不是做得太过,又或是这小丫头不识抬举,得了个有钱亲戚头抬得天高,就怕到时候没啥子好事,被人收去作家妓。

只一晃神的功夫,未央已收拾好桌子往厨房去,水龙头嗡嗡地响——今天又停过水。

凤娇婶子憋着口气,又不敢向未央去发——好歹她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指不定以后瑞聪还要靠她帮忙,一横眼看着家中窝囊废,啐一口,“抽抽抽,当心烟烧死你呀。”

林成志依旧沉默,在电视机蓝蓝光幕下,如一尊被酸雨侵蚀后面目全非的雕塑。

厨房里,未央的眼已模糊得看不清,只得用沾着白色泡沫与油腥味的手背胡乱抹一把眼角。

些许泡沫粘在脸颊,再一点点滑落。好痒。

电视里播放着缠缠绵绵言情剧,琼瑶阿姨的故事还未结束,一对对痴男怨女泪眼朦胧,张口就是你残忍你无情你无理取闹,拉拉扯扯纠纠缠缠好热闹。

世界充满了欢喜,从不独缺她一人。

耗到八九点,两块五一包的烟抽了大半,林成志才揣着裤兜站起来,对未央说,“走,去散散。”

未央正给林瑞聪削苹果,小刀子一滑闷头撞上指腹,留一道浅浅伤口,白色的皮肉外翻,好半天才涌出血来。

灯光太昏暗,没有人看见。

一路上林成志低头沉默,许多次想开口,却最终化为缄默,没有人知道如何开始,就如没有人了解何时结束。

两人在夜市里停住,未央拉着林成志围着小桌坐下,林成志原先不肯,但拗不过,又想明早她便走了,也许三年五载见不着,还有什么可说。

林成志点了一碟花生米,未央要了盘爆炒花甲,写菜单的小弟问,还要不要酒水?林成志仿佛受了惊吓,忙不迭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小弟收起笔,大声对厨房喊菜名,转身悻悻然走了。

未央去了前台,拎着一瓶剑南春来,林成志看得眼睛都直,“退回去退回去。喝了酒,你妈又要啰嗦。”

未央摇摇头,已开了就盖,两个小杯,一一满上,推给林成志一杯,自己一仰头干了另一杯,笑笑说:“爸,我请你,我有钱的。”

林成志一时无语,也不去动那酒,抽了根烟来叼在嘴上,不点火,只回味着那尼古丁滋味,垂着眼,喃喃说:“你有钱了,有钱了……”

他颓然仿佛已至暮年,花白的头发和龟裂的褶皱,老得面目模糊。

他心里明白,未央的钱怎么来。

她终究是将自己卖了,他的小姑娘被钱践踏。

未央说:“爸,明天我就走了。”

林成志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一口,眼睛红红,似乎一口酒便醉了。

未央说:“爸,我留了些钱,在枕头底下。”

林成志连忙摇头,“不,你带走,家里有钱的。”

这一声弱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爸,我是要去好日子的,怎么会缺钱花。”未央突然握住他的手,满手开裂的坚硬的茧子磨着她,他已经很老很老,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看上去却比五十几老头更加苍老,丝毫寻不出,那年将程微澜迷得神魂颠倒的俊秀少年的影子。岁月将他的一切消磨殆尽,一点一滴,在他背着两三百斤水泥板时,在他于烈日下牛马一样讨生活时,在他掏尽积蓄在赌场上放肆一搏时。

未央觉得即将失去他,于是愈发抓紧了他的手。“爸,折子里一共六万,您老了,别再去干工地里干活,拿着钱开个小铺子吧,别再赌了。”

“哎,哎,哎。”林成志埋着头,一字字叹息。

未央说:“好好过日子。”

林成志依旧点头,这次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女两对坐着,一瓶酒喝了大半。

未央脸上红彤彤,朦胧着眼睛看着林成志在对面捂着脸哭。

林成志抹了一把脸,缓了缓说,“央央啊,爸爸对不起你。”

未央摇头,举了酒杯,“爸,我过得挺好,你别乱扯。”

林成志侧着头,避开她的眼睛,“是爸爸没用,让你跟着过穷日子。赚来的钱拿去赌,欠一屁股债,害得你没钱念书。明知道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却一声不吭。央央你太乖,又要还债又要挣学费,从来……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有时候我想,你哪怕跟我闹一闹也好,骂我恨我都好……都是我……”

未央突然想起,十五岁夏天,家里破破烂烂小木门被敲得震天响,一家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敢出门去看。此后常常大清早起床,推开门,墙上都是红红油漆,有时是“欠债还钱,杀你全家”,有时是些污秽字眼,将他们全家骂了个通透。

原来是林成志借了高利贷去赌,想着一翻番赢个过瘾,却不知输了个精光。凤娇婶子在家呼天抢地,要撞墙又要上吊,最终还是卖了首饰家具,街坊亲戚一家一家跪着地求,求来个大半。

后来,未央没有了学费,只好自己出去挣,夜场里收入不错,凑足了学费,零零散散还清些债务,总算没人上门来闹。

未央说:“爸,你哪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你,当初不曾将我丢下,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供我念书,给我一片遮雨地。要不然现在林未央就是在孤儿院里喊肚饿,或是更惨,被人捡了去砍手砍脚,丢在路边磕头乞讨。”

又喝一口酒,笑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夜市里人来人往,长长吊着的灯泡不住晃动,人影扑朔。

未央又一人往西街去,走过黑漆漆老巷子,便到细细家门口,不远处是阿佑家老屋,早已没人住。

余婶婶家等亮着,今夜没生意上门。

未央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开,余婶婶鹅蛋脸,四十岁女人依然风姿绰约,笑着招呼未央进去。细细未在家,又不知道去哪里疯。

两人寒暄一段,余婶婶猜未央有事交代,便关了电视静静等她。

未央从裤兜里掏出个红红折子,递到余婶婶手里,她不接,未央便将它放在桌上,“婶婶,我要走了。”

余婶婶一惊,“未央,你别吓我,好好的走哪去?”

未央勉强笑笑,不自在地说:“城里来了有钱亲戚,要将我接回去过好日子啦。”

余婶婶皱眉问:“怎么突然就来接人?弄清楚没有,别是人贩子,好好的姑娘骗了去卖,到时候想找找不到。”

早已经收了满满几沓定金,怎会担心。女儿有没有不重要,钱有没有才最重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未央心里仍是恨的。

未央舒展了眉眼,故作轻松,“婶婶,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细细是我最好的朋友,阿佑是我最担心的人,还有婶婶,您身体也不好。”她将那折子往前推,“明早就走了,那家人富得很,钱是用不着的。这折子里五万块,婶婶您当帮我收着,细细要念书要嫁人都用得上,还有阿佑,您知道的,阿佑没个家人,在外头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抓进局子里,到时候还得劳您去保他。”

余婶婶不肯收,抓着折子往未央身上塞,嘴上骂着:“你这说的什么话,细细是我女儿,我能不管?阿佑是我侄子,我能不管?未央你听着,这钱你带好了,谁知道过去了是什么样,留着钱傍身总是好的。”

却不想未央“咚”一声跪下,抓着余婶婶手臂,咬着牙说,“婶婶,长辈里就您对我最好,我从小没了妈,您真就跟我亲妈似的。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实在是舍不得。求求您收了这钱,不然走哪我都不安心。”

余婶婶掉了眼泪,拉未央起来,两个女人抱着哭,一纵狂放的热闹。

十点,细细还没有回来。

未央同余婶婶道了别,临出门又嘱咐,“婶婶,别说这钱是我的。别跟阿佑说。”

余婶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说,路上小心。

未央等不来答案,只能暗自叹一口气,裹紧了外套走入丛丛夜色之中。

真希望,明天用不到来。

回归

车子开不进窄小巷道,只在街口等着,两旁店家都顾不上生意,伸长脖子探出头来观望,那小轿车乌溜溜闪闪发亮,车头灯长的更是凶悍,仿佛瞪大了的老虎眼,好威风。

今天真是好日子,热热闹闹过大节似的。

往里走几步,林家门口挤得人满满,悉悉索索都是议论声,一溜溜人头黑压压挨着,人人都热情满胀。“听说林家小姑娘是个富贵人家的种,不知兜兜转转怎到了穷乡僻壤来,哎呀呀,早就看出那小姑娘不凡,原来真是上等人。”又有人不以为然,咂咂嘴,唾沫星子掀到对面人领口上,“怎知道不是被骗回去卖了?还是做童养媳冲喜?别看世道变了,人可都没变。”

还有人抱头鼠窜,生怕一步登天的小姑娘再来寻麻烦——陈大秃子的光脑门油光发亮,人群里怯怯躲着,又是咬牙切齿,那姑娘一股子风骚劲,真是被看上了,有钱人家花样多,接到城里去,肯定要被折腾死。

又矮着身子往旁边人身后躲一躲,哎,千万别再让人瞧见。

未央拎着小包出来,却也没料到能有这么一大群人来看热闹,蓦地一怔,茫茫然站在门口,倒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哪晓得凤娇婶子心急,生怕送不走瘟神,在她背后猛地推一把,拔高了嗓门喊,“看什么看?眼红了嫉妒了是吧,有本事你们也去捡一个矜贵种来养啊?谁有我心善,不明不白的野种也好吃好住养上十七年?老天长眼呀,小野种也能变大贵人……”

凤娇婶子自顾自叽叽咕咕说一大堆,推推搡搡地在人群里穿梭,一口一个野种叫的欢畅,未央这些年早被她骂惯,只默默然低着头走路,凤娇婶子得了便宜卖乖,自然逢人就倒苦水,仿佛这是佘了大本的买卖,是她心太善,打落牙齿和血吞,谁都不要来抢,这苦死人的差事,只有她凤娇受得。

巷子口外,三辆车一溜停着,都是黑漆漆吃人模样,中间一辆最是霸道,走近看,隐隐约约瞧见他轮廓。

许秘书下车来,接过未央的小包袱,对凤娇婶子说,“林小姐我们就接走了,您放心,绝不会亏待她。”

“放心,放心,当然放心啦。”凤娇婶子一连忙点头,满脸谄媚的笑,那褶子凑在一处,说是奴颜媚骨也不为过,又一巴掌拍在未央背上,换了关二爷重枣脸,“到了那规规矩矩的,少给我弄出些妖蛾子,我可再不会管你。”

未央不说话,只点点头,看着许冲说:“我上哪辆车?”

许秘书抬手引路,“林小姐与程先生一起吧。”

未央往前走几步,将要上车,却又快步折回来,一把将凤娇婶子抱住,旁人看了都叹母子情深难舍,凤娇婶子自然料不到未央有这举动,僵着身子不知所措,却是未央隔着老旧衣料贴着她松垮垮的肉,寒森森地笑。

细小的音调黏糊糊小蛇一般钻进耳里,是未央在耳边说:“王凤娇,你就是个赔钱也没人上的烂货,陈大秃子在他的店里干了你多少回?干得你爽吧,连我也要送到他床上去。卖了女儿赚大钱,高兴坏了吧?嗯?你放心,我不会找你算账的,你的账,我都挂在瑞聪头上了,等着看吧,看他怎么死的,嗯?还有,再叫一句“野种”,信不信我叫人把你那心肝宝贝儿子打残废喽?”

未央松开她,笑嘻嘻说,“妈,等我大了,一定接您去城里,还有瑞聪,我一定会让你们过好日子的。”

凤娇婶子依旧傻傻呆呆,动也不动。未央却转了身,脚步轻快地拉开车门,坐在另一侧。

程景行已有些不耐,抬手令司机开车,不过多久,小地方的狂欢便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凤娇婶子石像似的站着,仿佛是舍不得那小野种,还站在巷子口眼巴巴望着呢。

许秘书坐在副驾驶座上,程景行靠着车窗,未央看着窗外景物出神,车子里静悄悄,连音乐都不肯放。

听程景行开口,懒洋洋地讽刺,“告别场面很感人。”

未央回过头来说:“没有把程先生打动,终究是失败的。”

程景行问:“最后又折回去说了什么?”

许秘书从前头递过来一瓶水,未央接过放在腿上左左右右地看,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我说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买大房子孝敬父母咯。”

程景行鼻子里哼哼,“原来是孝顺乖女儿。”

未央回过头来看他,一双乌溜溜大眼睛里还有水光闪烁,见她眨眨眼,满脸无辜,“有什么不对吗?”

程景行便闭上眼,懒得跟小姑娘废话。

心里咬牙,有时候真恨不得撕碎了那张脸。

车里好静谧,故此将那刹车声响衬得无比尖利。

梗着脖子红着脸的阿佑站在车前,定定地望过来,灼灼目光流火般陷落。

司机为难地回过头来,许冲从后视镜里看着身后两人,而程景行是侧过脸来看她,嘴角掩不住凉薄笑意,一寸寸都是鄙薄。

未央却是挺直了背,忽而回视后视镜里书生眼眸,许冲显然未料到小姑娘如此凌厉,只有温温柔柔笑一笑,算是赔罪讲和。

“司机师傅,等我两分钟好吗?”也不等人回答,便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下去。

程景行看了看表,并无多余情绪。

未央径直走到阿佑面前,突然间笑起来,带着令人愤怒的轻慢与鄙薄。“我这就走了,咱俩之间的帐要算也难,你多少算个男人,就别啰啰嗦嗦要断不断。横竖我再不回来,以后也都没有瓜葛,自此后各安天命吧。”

阿佑咬着牙不肯开口,眼泪珠子三四滴落在路上,裹满了灰尘,不一会就干了,不见了。

未央的手揣在口袋里,一下接一下毫不吝啬地掐自己,却也痛得麻木,更流不出泪了。只看着阿佑哭,红红的眼睛,自他爹死后,才头一次见他哭。

连他母亲改嫁时,他也不过瞪大了眼,柱子似的站在门口,看她穿红红衣裳,做好一顿午饭,有鱼有肉,也没来得及吃,就跟那男人去了,留着空荡荡房子,满满一桌子菜,还有脏兮兮的阿佑,就此走了,再没回来过。

未央说,“我走了。”便就转身。

他也没敢拉她,更没敢抱住她。只是低着头,连看也不敢看那背影。“十年,十年之后我还没死,就去娶你。”

未央说:“万一我早嫁了呢?”

阿佑说:“杀了他。”

未央停了脚步,不敢回头,眼睛直直盯着车窗里一张张看好戏的嘴脸,定格的表情如死沉沉人形木偶的脸,能动能说,依旧丝毫生气也无。说出话来,却又是轻浮语调,让人听了,真恨不得骂一句贱,活生生忘恩负义小婊 子,无情无义。“别作梦了余天佑。看你这样子傻,最后给你句忠告,余天佑,别闷头闷脑地一心一意对人好,特别是女人。”

又忘了交代,阿佑本名余天佑,只是老子死了,娘改嫁,没人再记得那姓,上头的喊一句“阿佑”顺口,下面的叫一声“阿佑哥”亲切,于是便再没人记得他姓什么了。

又不是响当当大人物,谁要记得他穷祖宗留下的破姓氏,想喊什么全凭自己高兴。

她利利落落开门上车,从他身边掠过,如一道追不回的影,远远飘走了。

她盯着前座,怔怔不语。

程景行忍不住瞟过去一眼,不想遇见她眼底湿润的雾气,丝丝缕缕烟雾似的漫过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而下一刻她却是眨了眨眼,那水汽便都没了踪迹。

他为她的铁石心肠鼓掌,比起依依惜别动人场景,方才那一幕更教人喜闻乐见。

而林未央木木地坐着,若一朵委顿了的花。

程景行突然说:“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