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问:“你不怨?”

诺诺反问:“你呢?”

未央答:“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过世。”

诺诺道:“航空公司教我们,先救自己,再顾孩子。她要忙美容忙扮靓,衣服鞋子一大屋子试不完,晚上还要赶场子打麻将,今天有情人节约会,明天又有成年人派对,天天自顾不暇,没有空招呼半死不活的人啦。”

未央笑:“现在是不是开妇女诉苦大会?谁来伸张正义?”

诺诺理所应当答:“钱啊,金钱即正义。”

未央道:“金钱万能,上帝都要站一边。”

“你不要在教徒面前侮辱上帝。”诺诺合上书,抿着嘴笑,“再来说舅舅,简直清朝教书匠,每每板着脸教训,这里不该那里不该,生气了竟要女人哄,没一点趣味。”

未央接她话头,“可偏偏许多人爱,因他风流又多金,还是道貌岸然样,哪里需要哄女人扮浪漫,人人都以为是自己道行高深,令金刚罗汉也动心,谁知他还是石头心肠,甩甩袖子潇洒来去,任谁都一样。可就是这幅高高在上模样,引得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诺诺鼓掌,为她精彩解说,“所以说他无趣,同他结婚,天天胃口不佳,吃饭连句话都没有。”

未央心底里暗笑,那人唠叨起来也是没个完的。

又说:“其他都是飞不起来小人物,无需放在眼里。”

未央道:“这个我有同感。”

顿一顿,诺诺又将话题拉回来,“你知道捐肾后果如何?”

她自顾自接下去,“手术后也许伤口感染,高热,发炎,接下来败血病,死亡几率不低。就算术后健康,少一个肾,便不能做重活,不能剧烈运动,不,可能连做 爱都不可以,高脂肪事物不可以吃,身上易浮肿,比正常人生病多,如再得肾病就没得救,更比正常人寿命短。”

侧过脸,看着未央的眼睛问:“这样你还愿意?”

未央惊异,“你难道不想再活?”

诺诺耸肩,无所谓地笑,“我决定随命运而去,上帝早早召唤我回家,是我不肯认命,害人害己。”

未央说:“你家人怎么肯罢休?”

诺诺说:“他们千方百计令我活着,其实并不为我。我想寻找纯粹的人生,这并不是错。”

未央无奈,“人人都不满足,即使家财万贯生活富足。”

诺诺没心没肺一般,仰着脸,轻轻笑:“你也一样不满足。未央,我已放弃生的权利,你的肾脏暂时安全,怎么连笑都没有?”

未央揉着额角说:“还要烦恼如何逃脱魔掌,你又给我出难题。”

诺诺突然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我已帮你安排妥当,医院有小道离开,宋远东在隐蔽处接你,要去哪里自己决定。我连钱都帮你准备好,他人办来的信用卡证件一叠,出境都没有关系。你看我多贴心,要不要亲亲我以示感谢?”

未央忍不住笑,嘴里却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还有,宋远东是什么角色?也来掺和?”

诺诺答:“你当他热心龙套,蹿场人物,闲来无事瞎搅和。他家从政,做了什么外公也不会责怪。”

接着说:“现在是不是心理平衡许多,就算我好命住大宅,也没时间享用一山财宝。”

未央站起身来坐到她床边,抬手揉一揉毛茸茸的小脑袋,如程景行一般,“我居然有掉泪冲动,完全不像我。”

诺诺说:“下回见面,也许是在茵茵草坪,你在我石碑前献一束百合花。”

她声音闷闷,这回真像个孩子,“也有遗憾,还没有谈过恋爱,牵手接吻都没有。不是我无吸引力,实在是从小住院,学校念三天就回来,朋友都没有一个。”

未央抱着她,轻轻,她几乎瘦骨嶙峋,“我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是一贯伶牙俐齿?我居然在最后赢你。”诺诺仰起脸,乌溜溜的眼珠子宝石一般璀璨,“奖品是什么?不如你亲亲我,嗯?”

未央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小女孩的脸如熟透的桃,还有一层细细绒毛,“但愿奇迹发生。”

诺诺说:“我很矛盾,其实已不想活下去。牧羊人的故事听过吗?人生不过一圈圈相同轨迹循环,终点都是一样,我只不过比你们跑得更快一些。不值得伤心,也不值得流泪。”

未央说:“放羊,生孩子,孩子放羊,再生孩子……跑道有有又短,你先行一步,是上帝在迫切思念。”

诺诺从《新约》里抽出枫叶书签,递给未央:“送给你,见面礼,也是临别馈赠。”

未央笑:“我空手来,你这样岂不让我尴尬?”

诺诺指指脸颊,眼睛笑的弯弯,“你已赠我一吻,万千风情尽在其中。”

尔后程景行回来,诺诺由未央陪着,少少吃一点,便没了精神,躲被子里昏昏欲睡。程景行带着未央离开,车子里问:“如何,是否相处愉快?”

未央将书签从衣兜里拿出来,红红枫叶上清秀字迹,袅袅婷婷,字如其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I t bear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 Matthew 7-13,14" .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未央笑着说:“诺诺是个好孩子。”

寒秋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天上天下披挂一身薄纱,路上一晃而过的身影形同幽灵——模模糊糊一团,谁也看不清楚谁。

程景行打开雨刷,车窗上的雨滴被扒开,一丝一丝凉气却沁透来,瑟缩,叶已经枯黄,一片片落下,到处都是深秋景象,哦,原来秋意浓。

他看她一眼,她的浅绿色上衣衬得人面色苍白。

他打开暖气。

她渐渐松懈下来,不再是紧紧畏缩的一团。

从医院到程家的路不远,车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对话,雨落在车窗的声音都能听见,微小,暗哑。

她斜着身子,静静看着窗外,香樟树与柏油马路,被轮胎带起来的枯叶飞翔,天空被层层树叶遮盖,隐隐约约传来鸽子哨音,不知不觉又要到冬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汐川从来没有落雪天。

未来是雾蒙蒙一片,江岸不知在何方。

她忽然按下车窗,绵绵的秋雨渗进来,轻轻吻她仰起的脸,弯弯睫毛上点点露珠晶莹。

突然间,他遇见她唇角轻笑,她仿佛离他千万里远。又勾着他的心,一瞬间沉下去又浮起来。

“林未央。”他突然喊她。

未央回过头来,嘴唇没有血色,全然一抹病态的白,小脸上湿漉漉,像是哭过,唯独眼睛亮得吓人,湖水般清晰倒映着他的脸。

他一转方向旁,令车子在路边停下,香樟树在右,绿油油如无边的屏风。她的窗户仍开着,耳边传来树叶沙沙响,是秋风过,吹起鬓边碎发。她伸手去拂,他已经抓住她后劲吻过来,他唇上干涩,重重碾着,舌尖扫过她的唇,又伸进去,探寻,缠绕,他掌心撑在她后脑,细细揉着,不许躲不许逃,需身心都奉上,任他啃咬。

她喘息,胸口上上下下起伏。鼻尖呼吸一段段纠缠,她闻到彼岸温暖气息,她冷,于是纤巧手臂缠过去,依着抱着,藏在外套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渐渐暖了,融了,秋风又窜进来,香樟叶子悉悉索索响,又一辆车呼啸而过,路面和天空都湿淋淋,云也没有,风渐渐停,树叶静下来,雨还在下,他的唇不离开。

她似乎体会到他的温柔。

似是而非的温柔。

他尝到她唇上凉凉秋意,又有漫漫铃兰香,似远,又似近,他竟然觉得纯洁——一个十五岁跑场子十七岁卖身的小妓 女,他居然闻到少女纯洁气息,干净宛如皎皎云中月,更如春溪,山涧中快乐奔跑,叮叮咚咚地唱着,触手去,微凉。

怎会?是她老练,险些将他蛊惑。

他离开她的唇,她微微垂下头,双颊透出云霞光彩,一双唇被他吻得妖娆妩媚,真教人爱不释手,他用拇指摩挲着柔软的唇,如他再次亲吻,而未央默默低着头,若水边荡漾的白荷花,羞赧似十五岁初恋少女,是,真是像,像他初恋,小小女孩,拉拉手都害羞得面颊通红,他在心底里夸她,她已抓住精髓,这厢还在细细喘着气,再咬一咬下唇,他便想扑上去愈加蹂躏。

无妨无妨,尽管来就是,孙悟空上天入地七十二变,还是一样翻不出如来佛手心。他仿佛已铸就铜皮铁骨,正等她来战场厮杀。

小鹿儿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他,突然退回座位,关上窗,赌气偏过头,“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程景行无所谓,“就说你勾引我。”

是呀,反正她从底层肮脏地方来,做什么都理所当然,程景行是上等人,是优雅绅士,怎么会看上她,没有必要。

她嘴角媚笑,眼底却结出冷冷一层寒霜,看着他,软软的声音飘着,比秋雨更绵,“舅舅,勾引人的功夫我真学过,您要不要试试?”

程景行发动车,坦然接受,“好得很,你尽管来。”

未央暗地里骂他不要脸,“你当我傻瓜,几句话下来就往圈套里钻,便宜都给你占。”

程景行轻笑,捏她脸蛋,她拂他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握在手心,忍不住搓捏,软呼呼,仿佛骨头都没有一根,再用力点,几乎就要捏碎。“刚才小模样还挺乖,说不到两句话立马就两爪子,看来以后得把你嘴巴封紧了。”

未央突然咬他手背,他松开,她得意,“铁齿铜牙!封也封不住。”

他看着手上一串月牙形压印,湿黏黏还沾着口水,他失笑,往她脸上擦,顺道拎一拎她衣领,皱眉道:“穿这么少,活该冷得嘴唇都发白。”

未央摸一摸嘴,在后视镜里照照,喃喃说:“明明红得很……”

程景行突然发笑,再看未央一脸茫然,更是得瑟,下车时还不忘凑在耳边说:“都是我的功劳,以后连口红都可以省掉。”

他人前人后完全两面,他说她做戏,实则自己才是此中高手。

进门去,程家人都在客厅闲扯,见程景行已归家,程兰静便起身来热络招呼着,“总算回来了,让女朋友等,真是不像话。”

又对佣人说:“去去去,可以开饭了。”

沙发仿路易时代风格,精巧繁复,更重要其间有美人端坐,乍现辉煌。

她穿白色宫廷式长袖裙子,斜着腿,双手置于膝头,温温柔柔坐着,头发比未央短一些,恰恰落到肩膀,发色有淡淡灰棕,衬得皮肤更加白净。她正与程老爷子谈天,见到程景行便腼腆温吞地笑,嘴角提得刚刚好,不露齿,又觉真诚美丽,站起来,眼中有依依缱绻情,轻轻柔柔道一声:“你回来了。”

如妻子对丈夫。

未央一边翻白眼,你回来了?明明站在门口,还要问,还要说,真爱废话。

程景行微微颔首,笑一笑,似乎温柔,“嗯,刚去医院一趟,看看诺诺。”

未央撇撇嘴,沙发都坐的滚烫,大约从上到下都同她啰嗦过,程先生去医院啦,领着养女,看看诺诺,先坐坐,一会就回。

一个问,一个答,都是废话,这两人真是死配。

程景行突然回头瞪她,凶狠。

原来那女人已自我介绍,白兰,啊,名字颇无聊。未央点点头,真想叫她阿姨,“我叫林未央,您好。”

白兰姑娘入从民国旧照中走出,一股久远优雅派,笑容不曾变过,嘴上夸:“未央,灵气逼人的小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未央一怔,笑容僵在嘴边,未央,未央不就是没得完,原来我长得没完没了。

程景行又瞪她,更凶狠。

但分明眼底含笑,给一个眼色,未央就变怯怯,低下头,伏低做小,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程兰静果然好人,出来解围,“白兰不要管她,乡下野地里来的女孩子,没见过世面,话都讲不全的。”

白兰仍是笑,“不碍的。我是她这么大年纪,也不爱说话。”

程兰静好配合,一记冷眼扫过来,回去又是谄媚脸孔,“你怎么拿自己跟她比,谁不知道你娴静,出了名的才女。”

白兰面上微红,回敬,“大姐不要这样夸大。”

程景行陪坐,默默听他们谈天夸耀。烟盒拿出来,想抽,最终扔在茶几上,一会电话来,絮絮叨叨谈公事。

白兰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答上几句,眼睛却是没有离开过程景行。

未央偏着头思考,程景行除了家世钱财,外加一副好皮囊,还有什么好处。

不过,也不需要别的优点了。

宋远东拉她手腕,原来这闲人也在,大大方方带她坐程景行对面沙发,硬拉着两人挤一处,偷偷摸摸咬耳朵,“诺诺好不好?”

未央问:“白兰是谁?”

宋远东挑眉:“你先答我。”

未央勾唇:“是舅妈?居然结婚了?”

像小男女调情,你来我往,互不罢休。

宋远东无奈,抚额,“未婚妻,警察局长女儿,二十七了,等婚等得要挠墙。”

未央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屋子人都来看她,她又往后躲,顺带离宋远东远一些。

白兰宽和地笑,状似不经意问:“远东与未央很投缘啊。”

未央低着头,不敢回话,宋远东大义凛然,“两家世交,我照顾小妹妹不好?”

白兰点头,捂着嘴笑,“好,当然好。你要照顾,我能说什么?期待你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妥当。”

一时间各有心思,程老爷子讳莫如深,程景行突然望过来,一张面具脸,没得多余表情。

宋远东推她一下,“哎,没说呢,诺诺怎么样?”

未央玩味地将他上下打量,装傻,“很好,活泼可爱。”

宋远东又问:“提到我没有?”急切。

未央摇摇头。

他便沮丧起来。

“似乎说你是好人。”

宋远东不信,“一定说我瞎掺和,跑龙套。”说完自己傻傻笑起来,告诉未央,“她从小的功课是我来教。”

未央恭谨,“宋老师万岁。”

宋远东骂:“小狗腿子。”

未央无赖,“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边已叫开饭,人人都起身,宋远东拉着她走在后头,突然贴紧了,沉着嗓子说,“想办法拖时间,不然找不到空隙。”

程景行回头时,恰巧目睹宋远东亲吻她耳朵,一张脸阴沉沉,乌云密布。

宋远东被盯得发寒,不解问:“你舅舅怎么了?”

未央一脸茫然,看看程景行再看看宋远东,想一想,担忧地说:“他大概来那个了,易怒。”

宋远东大笑不止,引得人频频侧目。

程景行电话还没讲完,抿紧了唇瞪她,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来掐断她脖子。

未央装傻,眨眨眼,疑惑地与他对看,不忘问,“舅舅,你真的不舒服吗?”

宋远东上前去笑着拍他肩膀,贴心建议,“要不要赤豆汤,或者红枣桂圆粥?补一补血嘛。”

程景行甩开他,倒是真生气了。

未央不知死活,一摊手,对宋远东道:“我说了吧。”完全无可奈何口吻。

程景行脸都气红。

宋远东幸灾乐祸不怀好意,“林未央,你要惨。”

未央无所谓,“谁叫我忍不住。”

宋远东道:“欺负你舅舅让人有满涨成就感,你看他现在还闷着头,一句话不肯说,耍小姑娘脾气,等你哄。”

未央道:“嘴皮子功夫不到家,最要命心眼小,弄不好学周郎吐血而亡,既生瑜何生亮。”

宋远东得意,“不不不,是既生东何生景。”

未央不屑,“我才是诸葛孔明。”

宋远东摆手,“做梦呢?”

两人就坐程景行身旁聒噪,虽说压低了声音,但他怎样也是听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