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夹一块鱼给他,“怎么了,景行?”

程景行一怔,有些不耐,“没事。”

白兰看看他,眼有担忧,却也不再问了。

桌子上又有陌生人,大约白兰家亲戚朋友,大家你来我往,盖过宋远东与林未央低声窃语。

宋远东窃笑,“你看,他命多好,他有白兰姐姐哄着。”

未央道:“你羡慕?”

宋远东道:“像同长辈结婚,事事处处管着,什么都处理好,今天几根烟,吃肉不吃,酒必须点到即止,东西不许乱放,哎……总之喜欢立规矩,管儿子一样。”

未央反问:“不好吗?轻轻松松,万事不挂。”

宋远东一副孺子不可教也模样,“这你就不懂了,没事闯点小祸的女孩子才可爱。”

未央不认同,“你是说女孩子,妻子不一样。”

宋远东不耐:“话不投机半句多。”

未央同意,“确实。”

程景行松一口气。

宋远东看他一眼,小声问:“景行,实在不舒服就去休息吧。”

程景行瞪他,白兰又来关心,“景行,是不是病了?头痛还是胃痛?”

未央一边答话,“舅舅今天胃寒。”

程景行瞪过来,未央便咬着筷子甜甜笑。

白兰忙起身,“你去躺一会吧,我去拿药。”

宋远东还说,“要不要热水袋呀?”

未央点头附和:“捂一捂嘛。”

白兰突然停住,看见程景行手背上细碎牙齿印,一身悠然都冻结。

程景行仍沉浸在愤怒与无奈之中,靠着椅背,不曾发觉。

唯有未央抬起头来,在老宅子虚伪空气中,与白兰凌厉目光相遇,一瞬之间,两人皆转换了笑容,一个温良娴熟,一个无辜可怜。

好,实在是好。

未央的眼睛,亮如星辰。

白兰

十一点或者十二点,凄凄又下起雨来,如牛毛或如细针。夜很静,雨声都听不见,偶尔有树叶沙沙响,谁谁谁的比喻,说这声响如梵婀伶。

程景行从车房里出来,手上领着五六七八只纸袋,顶着雨进去,西装已半湿。深秋的寒意钻进来,丝丝的冷。

下午去公司开会,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垒一垒积压案头,董事会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难缠,下头二世祖一个比一个懒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在忙活,三十层大楼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声响,连走路都带风。

灵光一闪,突然招新助理进来,吩咐她买厚重冬衣,小助理问要什么型号,几件。这倒把他难住,将小助理打量一番,说:“比你瘦一点,矮一点,刚到我肩膀。年纪小。你挑一挑,八九件应该够。”

晚些又约白兰晚餐,最无聊的法式餐厅,人人光鲜亮丽,晦暗的灯光遮了半张脸,你我都模糊,说话也只能压着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来轻视眼光——第一次来?情妇还是暴发户?穿西装打领带又怎样,还不是绣花枕头、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兰换了衣裳,一袭桃红色连衣裙,小外套上两三朵团花开着,她将这颜色穿得优雅得体,不是人人都有这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她双颊微微有绯色情怀,大概是上过腮红,粉红桃红或是珊瑚色?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脚杯里,她说了什么,糟糕,居然忘记,只能点一点头,啊,好,确实,或者,你说得对。

她那么温柔,体谅他工作忙碌,于是又再重复一遍,这回他听清,原来白兰三妹已经要嫁人,对方是城中律师,口碑皆好,也不过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劝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华,何不找些事做?学业事业都可以,婚姻并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么答?女人,一定要学会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发苍苍人老珠黄,他已是别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兰眼底黯淡,面上仍强撑笑容,手里晃着酒杯,若不经意间小小抱怨。

程景行说:“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白兰垂目不语。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阁在即,家中只剩她一人独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话。可他迟迟不提结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却又不肯放手,只能这么耗着。

二妹说:“他耗得起,你呢?再过两年三十岁,街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还有谁要你?到时爸爸逼得你将就,嫁个四十几岁死了老婆秃了头的暴发户。”

三妹说:“他那样的男人太骄傲,一定不肯捧着花跪地求婚,你难道不会绕个弯子套话?总在家枯等,像古时候深闺怨妇。”

二妹问:“难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开口,他居然脸红。我才知道他心底里自卑,我不开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后被爸妈逼婚。”

等到两岁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闹,她才警醒,原来已经是二十七,再过两年到三十,变存货,压箱底,半价打折都卖不出去。

不能再等。

抬头看他,对面男人风度翩翩,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痴迷,已不是十六七岁爱做梦年纪,还是忍不住叹息,他是小说中人物,居然走进现实里,就在对面,一桌距离,对她微微弯了唇角。

不能没有他。

对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单膝跪地,天鹅绒盒子里一枚小钻戒,女主角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带领结的小提琴师面无表情,周围有痴心女投去艳羡目光,再回头看男伴,大都开始抱怨。

男主角还在涛涛不绝诉衷肠,白兰回过头来,对面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凉薄嘲讽,白兰心底止不住叹息,但已在家练习多次,总不能因他轻蔑态度就畏首畏尾。

白兰说:“今天真是幸运,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浪漫。”

程景行道:“难得他居然肯下跪,众目睽睽之下。”

恰时一对男女已紧紧相拥,女人手上的钻戒小小,超不过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辉。

周围有稀稀拉拉掌声响起,许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为在场人道谢,复又坐下,拉着手儿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总带几份轻蔑。

白兰问:“笑什么?”

“我还以为今晚可以免单。”

白兰不解。

“他应该大方请全场人吃饭才对。”

白兰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气魄。”

居然说气魄,他以为会说他财大气粗,或再加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糊涂,对面的人是白兰,不是谁谁谁。白兰从不藐视权威。

“那么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预备什么时候包场?”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兰却入无涯谷,一颗心高悬,呼吸都艰难。

“三月时你为我庆祝二十七岁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说我老,逼迫我着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实乃出于无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面子。

“你哪里老了?跟初见时一般无二,你妹妹们哪一个够你漂亮。再说,我大你三岁,比你老得快,无需担心。”

他顾左右而言他,白兰一股一股不平气窜上来,大庭广众,只好调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让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难道要让我三十岁结婚四十岁怀孩子,等到他们长大,我都已经六十,到入土为安的年纪。”

程景行有些不悦,坐直了身子看她,眉头紧锁着,谈判的气势全出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急躁?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不是我俩饭桌上说一说,答应了,明天一大早排队注册就行。”

“双方父母都已默许,亲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婚事,只等你点头。”说完闭一闭眼,两三句话耗费十分精力,浑身都没有力气,“居然是我逼婚,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变故突生,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辞,斟酌再斟酌,再说下去,简直成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确定要把自己交给我?”

她看着他,恨他铁石心肠,“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

他无言以对,不忍伤她心。

白兰将目光转到他右手手背,“是因为这个吗?”她语音悲凉,引出他满心愧疚。

那牙印还未消,他暗骂林未央不知轻重,面上装出惊奇神色,笑一笑说:“不过是恶作剧,你不要放在心上。”云淡风轻。

白兰说:“我希望她永远只是小小恶作剧。”

她的表情吓到他,只能将话题绕回去:“可是我绝不会公共场所捧花跪地哗众取宠。”

白兰终于有了笑容,为她的胜利,“没有关系。”

“我不是个顾家的男人,不够细心也不够耐心,不能给你永恒承诺。”

白兰说:“没有关系,承诺易变质,但是我相信你。”很温柔,很温柔,就差说一声乖孩子。

法式烛光晚餐,好浪漫。

最后送她回家,楼下道别,亲吻,拥抱,回收,依依不舍,全套都抖出来,每一个细节错过。

两家小楼隔一千米远,转个弯回家。

结婚不过多一个人分床,没有关系。

回到家,人人都已经关上门睡觉,看电视,吵架,或者床上消遣。

他去开林未央的门,死丫头居然敢上锁,以为找到宋远东做靠山,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水性杨花。

唉,又回去,叹一口气,像吞了火药,哪里来这么大脾气。

未央已经上床睡觉,秋夜冷雨,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一颗蚕蛹。

突然有人拉开被子上床来,凉飕飕的空气往里头灌,冷得她一阵瑟缩。那人光着上身钻进来,手臂从她腰下穿过,贴着背脊抱紧了,她捂得暖暖的身体瞬间便凉半了截。又不想睁眼,迷迷糊糊还要睡,不由得往外挣,整个人往杯子下面躲。

他又将她提上来,攥进怀里,他身上有浅浅柠檬香,应该是刚从浴室里出来,刺头湿漉漉,来跟她抢一个枕头。

未央想转过头去,无奈他抱得太紧,脖子都扭不过。

又在她颈间呵气,“别动,天冷了,我给你捂捂。”

未央往后轻踹他一脚,眼睛还闭着,咕哝道:“走开,我才不要你,抢我被子抢我枕头还占我大半张床。”

她又睡倒,他不依不饶拍她脸颊,千方百计将她吵醒了,两人黑漆漆的屋子里对视,他看见她的眼睛,乌溜溜的发亮,璀璨。

程景行哪里还有白天那份气势,到了夜里简直返老还童,真想问他是不是练就八荒六和唯我独尊功,缩长缩短,能屈能伸——啊,这就有点暗喻了。

“哎,还早,你陪我说两句再睡。”

未央翻个白眼,“我明明锁了门,你怎么进的来?跳窗么?”白天一语不发,到晚上变大话唠,原来小瞧他,还有双重性格这样高级病症。

程景行这下来劲,狠狠拍她屁股,“我说我自己门锁了进不去,从吴喜那拿了一整串房门钥匙。说,锁门干什么?犯了错还敢耍脾气不让进?”

原来八字眉黑马甲叫吴喜,简直是太监名。“随手就锁上了,没想那么多。你也没说要来啊,我以为你今晚到白小姐香闺乐不思蜀。谁知到居然回来睡。”

“难不成以后还要眉目传情,或者点火传信?”

“我以为你会乘人不备,咬耳朵说,小妖精,乖乖洗干净躺床上等我,今夜一定叫你欲仙欲死欲火焚情 欲语泪先流。”未央一张脸孔笑嘻嘻,没脸没皮。

粗厚手掌已经蹿进裙底,撵着她,真来咬耳朵,“一脑子坏水,看来得好好治一治你!”

未央咬着唇哼哼,仍旧死撑,“舅舅,你难道不是一整天就想着,那什么什么,一回来就使坏。我就是你暖床丫头,哎,睡觉都被吵醒。”

一只手窜上来揉着,软软一团捏在手心里,任他搓圆捏扁了,好舒爽。“暖床丫头,这名字香艳。”

未央有了反应,小身子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一口咬他手臂,不轻不重的,他凑过来贴紧了,身子半压着她的,“哎,你可别再咬了,别一不小心落人口食。”

未央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为何,暗暗偷笑,肯定被白兰严刑逼供,要不然软玉温香,谁舍得早早撤军。

“林未央,你想过结婚这回事吗?”他突然问。

未央说:“怎么没有想过,嫁人是女人终身事业。多多少少会憧憬一点,谁都有灰姑娘的梦。”

程景行亲亲她的脸,闷声笑,“你哪里嫁得出去?还要做灰姑娘,从哪里挖出来那么多王子?去荷塘里抓呀,青蛙会变王子。”

未央赌气,“要娶我的人塞满一条江。”

程景行大悟,“噢,原来我床上的是万人迷,白雪公主还是睡美人?”

未央道:“我要做巫婆做后母,谁稀罕男人!”这就又是小女孩子稚气话。

程景行接着问:“想找什么样的?”

未央说:“最爱的或最恨的。”

“为什么?”

“都说婚姻是坟墓,要么和最爱的人死在一起,要么与最恨的人同归于尽。”

程景行凑过来缠她两瓣香香软软嘴唇,重重碾过来,吻得她要窒息。

他又捧着她的脸说:“小小年纪太过偏激,将来肯定要吃亏。”

未央一挺胸脯,女英雄似的无惧无畏,“便宜都被你们程家人占光,我出去也是一副空架子,哪里还有便宜给人占?”

程景行抱着她笑,小小咬她脸颊一口,当时复仇,“你可真是倔!”

未央怔怔看着他,挑眉,怀疑道:“舅舅,你难道打算结婚?”

程景行赞她聪明,忽而又问:“我老不老?”

未央小心斟酌,本来“老不要脸”四个字欲脱口而出,但咬咬牙,还是忍住,哎,得罪他,最终受罪是自己,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得不偿失。“男人三十一枝花,舅舅正值青春年华,魅力无限,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统统秒杀。”

程景行心情蓦地好起来,原来还是要人甜言蜜语哄着,三十岁,简直是三岁半幼稚园小朋友。接下来还不满足,缠过去,“你呢?”

未央要起鸡皮疙瘩,磨磨蹭蹭才说,“我当然爱死你。”

“唉,你这话言不由衷。”

未央快要困死,还要陪他啰嗦,“子非我,安知我非出于真心?”

程景行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非真心?”

未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非真心?好了好了,全矣,全矣!”

没有情趣。

程景行依旧长吁短叹,“我居然要结婚?”

继而是,“为什么人人都逼我结婚?”

低头看,未央已经睡着了,小小脑袋靠在他胸膛上,海藻似的长头发散落,细软柔滑。雨已经停了,星光照进来,朦朦胧胧间瞧见她的脸,他俯下去,细细吻过一遍,痴迷。

突然想起诺诺在病房里看一部老电影,他陪着说话,里头女孩子娇俏,第一眼就攥住男人心。

哦,大约是叫洛丽塔。

可是他不够老,是呀,他明明三十岁,风华正茂,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统统秒杀。

你才十七,多美好的年纪。

偏偏你才十七。

偏偏。

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