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两个人还在床上黏着。程景行唠叨一晚上又有了精神,掀开被子热火朝天地办起事来。

未央迷迷糊糊还睡着,没了被子,只觉得冷,于是哼哼唧唧抱紧了他,像是抓住一床棉被,热乎乎往身上拉。程景行自然高兴,满嘴“乖孩子”夸着贴过来,怕她冷,又把被子提上来,两个人滚做一团,里头已经偷偷摸摸开始了,厚实的胸膛碾着她的胸,一下一下顶着,可惜人还是不醒,眯着眼软绵绵叫唤,自有一番风情。

等到偃旗息鼓,已经是八九点,老宅子里已有走动声响,星期一,人人都起大早。

程景行从浴室里出来,小人儿还没醒,懒懒趴着睡,一股子无赖劲,侧脸从漫漫青丝中探出来,额头上黏糊糊都是汗,松软棉被里露出个圆润肩头,白玉似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床沿陷下去,微微有些震,是他带一身沐浴香坐在她身旁,唉,小姑娘爱扒着床边睡,眼看就要连人带被子一大团掉下去,于心不忍,两只手从她腋下横过,一下将人推到中间去,她还老大不愿意,嘴里喊着“烦死了”,光溜溜的手臂伸出来挥舞,赶蚊子一般。还是被他抓紧了,扣在手心里,捏过一阵,又严严实实塞进被子里。

他身上还滴着水,顺着肩膀落在她脸上。拨开黏在她额头上的碎发,他捏她的脸,忍着笑喊她起床,“记得洗洗,身上一股子汗味,像个男人。”

未央往被子里躲,就剩长头发留在外头,像一顶漂浮的假发,他不饶她,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可见她带着哭腔说要睡,却又不忍心了。亲亲额头,“不闹了不闹了,想睡就多睡会吧。”一连串哄着,再盖好了被子,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

突然有敲门声,是佣人叫起,没听见动静,于是便走了。

但程景行的心这下才提起来,光顾着风流,一晃人人都已起床来,这下要怎么出去?总不能床下面衣柜里浴室里藏着,等到夜深人静再离开。四下环顾,幸而还有一扇窗开着,外头就是小花园,近处有紫藤花架挨着,当阶梯。

无法可循,人已经踏上窗台,回头看,未央姑娘还在床上发大梦,哪里有空理会他,只得摇摇头,至多骂她没心肝,便一蹬腿下去了,一把老骨头,落地时关节咯吱咯吱响,几乎要废了他。抖抖腿,身上还挂着深绿色叶子,一息迷迷蒙蒙的花叶香,拉扯着像回到春天,万物寻偶交 配。

他回头,看着二楼空荡荡的窗户,粉红色窗帘没气力地飘着,她就睡在里头,隔床不远,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那样不愿醒来。

程景行在这个秋天里返老还童,突然转回十八九愣头青,会在白裙子姑娘床下弹吉他唱情歌,会学蜘蛛人爬墙幽会,也会被心上人的凶悍父亲追着打,从二楼跳下去,哎呀,差点骨折。

不悔改,下回还来,管他星光璀璨或是大雨迷蒙,只要记得带上长梯子——怕下次脸着地,再没机会花前月下独徘徊。

未央仍翻来覆去的不愿醒来,谁叫春梦了无痕。

下午,老宅子里人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残,空荡荡。

未央闷得慌,同吴喜说要出去走走,八字眉吴喜兄一下子紧张起来,哭丧着脸说:“这要去问程老先生。”

未央点点头,完全体谅,“麻烦吴叔叔。”去问呀,去问嘛。

吴喜跟旁边人使眼色,一时像谍战片里抓特务,三五几人将她团团围住,生怕她跨出门半步。

不一会,吴喜已经跑下来,人胖,跑几步气喘吁吁,“林小姐要去哪呢?先生说叫司机送你。”又招身旁身强力壮女佣,“小七,你照顾林小姐,再叫王照跟着。”

左青龙右白虎,四大护卫团团转,走起路来横冲直撞,好威风。

戬龙城被愚水分割,一边是摩登大厦人潮汹涌,一边是古意盎然小桥流水人家,浑浊的江水上轰隆隆汽笛声响,仿佛回到百年前,江边还有半月头纤夫高声喊着船号子,江边的咖啡厅里有人留着辫子带礼帽,说一口纯真伦敦腔。

还有旗袍,青花缎子,狐皮披风,江风吹气来裙角,尽显妖娆。

未央裹着藏青色大衣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后头一双保镖跟着,也不显眼。江风带着深深寒气,逼人。幸而外衣厚实,还撑得住,都是今早程景行留下,好几大袋子,也不肯解释,一下摔她面前,扔一句“穿多点。”便去公司了。

想想居然笑起来,舅舅好似小少年,楞头楞脑,敲一棒槌才肯多说一句。

下意识又去摸一摸侧腰——她的肾。

江上寒风起,还有一双双情人冒着寒风亲吻,五颜六色的头发吹起来,缠在一起,像是结发情。

多少人能走到一起。

最终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有人将就凑合,有人一拍两散。

结局就是这样。

天空都变得灰蒙蒙,小七快步上来,说:“林小姐,怕是要下雨。”

未央不说话,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晃晃悠悠继续沿着江边。

栏杆下面有烟蒂,丝丝还冒着气,火星子明明灭灭,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不知被吹到了哪里。

拐角有店面大促销,人头攒动,未央挤进去,抢呀抢,一眨眼晃到角落,这店面前后相通,后头两人找不到她,都往后门冲,等一等,未央才出来,买一顶毛线帽,从前门走了。

身上什么也没有,迟早要被找到,但这样被人跟着监视着,她实在不惯。

仍是漫无目的行走,仿佛是丢了东西,满大街找,怎么也找不到。

再过一条街。

另一旁是一家旧式咖啡屋,有人隔着厚玻璃望过来,应是一位俊朗男士,白衬衫上一条条淡蓝纹路,浅淡的温柔。桌上有笔记本正运作,三杯咖啡依次放着,有一席无人,大约去洗手间补妆洗手或是整理仪容。身旁友人谈笑,他偏过头仍看着她,她便停下脚步,横过街口,站在他眼前,仍是隔着透明玻璃。

一座三人都望过来,未央敲敲玻璃,朝他微笑。

他吃惊,居然在这里遇到。

而未央与他同伴微笑挥手,已经转身走了。今天他未带眼睛,差点认不出来,是许冲许秘书,周一下午竟有闲暇与人谈天。

许冲一惊,起身走到门口,她已经不见了。

朋友开他玩笑,什么时候拿下十八九小姑娘,咦,难道是师妹?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许冲含糊应了,想一想,还是把电话拨过去,已经六点,大街上车马喧嚣,人人都成一个影,看不真切。

程景行听后沉默,许冲已准备说再会,却听他说,“你先不要走,等我过来。”

原来约好要见白兰三妹未婚夫,只好打电话去解释,可恨红灯一个接一个,要不然前头车不肯走后面车猛按喇叭催,耐不住骂一句粗口,白兰一惊,要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前面别克车一过,便是红灯,又要等,他更不耐烦,“没什么,你不要担心,代我向白西说声抱歉,今天有事耽搁,下回补请。”

白兰说好,将要挂电话,还是忍不住问:“家里出事?”

程景行已经一踩油门冲过路口,“回去再说。”

白兰便不好再问,嘱咐一句小心开车便挂了。

程景行还在咬牙切齿,什么不学好,学离家出走,林未央,有本事别让我抓着了,要不然有你好看。哎呀,又堵上了。

到那咖啡屋已经七点,下班人潮渐渐散去,华灯初上时刻,戬龙城展露霓虹灯火,歌舞升平。

许冲说:“她在玻璃前与我打招呼,一眨眼人已经不见。”

程景行问:“有没有人跟着?”

许冲答:“我仔细看过,前后都没有。”

程景行摁灭了烟头,“不可能,除非她把人甩了。”

许冲玩味地笑,咖啡续杯,滋味美妙,“林未央……出乎意料。”

程景行懒得与他废话,站起身,“多话,不如去找人。”

“祝好运。”许冲一摊手,继续看那宝贝笔记本,“我已经下班。”

程景行咬牙,“这个月别想要奖金。”

许冲满不在乎,“我不加班,那点奖金,不够吃一顿。”又添油加醋,生怕湮没精彩戏码,“她两手空空,漫无目的地沿江走,大概连证件都没带,现金?我估计一点点。城中治安不好,不知她记不记得回家路。”

临走指一个方向给他,看他气急败坏,真难得。

秋风凄惘,江边有迷离灯光,晃动的人影与急匆匆车流,他走走走,像是走进囚牢,今日放风,一堆一堆都是黑压压的人,根本看不清面貌。

再一个转角,热热闹闹的江边大排档已经撑起来,人人都在吆喝,不然根本听不清对方讲话,只能看口型,明明是嘈杂地,却像无声默剧,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而他终于看见林未央,她靠着栏杆,身上穿着昨天新买的大衣,手上捏着一团编织物,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她双手搭在栏上,身体往后仰,仿佛无比疲累。

隔着街市隔着车流人海嘈杂音阶,他看不清她的脸,脑海中却清晰呈现她的眼睛,雾蒙蒙,犹似要滴泪。

“离家出走好不好玩?”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抓过来,恶狠狠,如黄世仁逼债,“活腻了是吧,嗯?敢跟家里闹?”

她仰着脸看他,乌亮的眼,没有焦距,仿佛又在认真看他,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似是而非,最教人难耐。“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跟着。”

“哟,还有大小姐脾气,不爱有尾巴。等你碰上流氓混混,一捂嘴把你拖巷子里轮一遍就知道该不该甩开他们。”他讽刺,轻蔑,不屑,鄙夷,期间掺杂无以名状的愤怒,太奇怪,居然心急成这样,怕她走失,怕她遇险,怕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唉,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泪。

未央的脾气也上来,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无奈他抓得太紧,疼得她要掉泪,情急狠狠踩他脚背,这才松懈,逃出生天,没跑两步就被拉回来,转个圈压在栏杆前,两只手按在她两侧,牢牢将她困住。

许久未见她露反骨,这下他来了兴致,捏着她下巴训话,“跑,你还敢跑,再跑打断你两条腿。”

未央比一闭眼,反省,这不是该吵架的时候,再睁开已经红了眼,泪珠子打转,咬着唇,看着他,将要落泪,却突然盖住双眼,嘴里头还是气话,“你放心,我走不了多远,我还得剜一个肾呢!现在跑,又不是不要命,你们捏死我就跟捏死蚂蚁似的,两根手指头搞定。”

他掰开她的手,她便一扭头不看他,眼睛红红小兔儿一般,他又扶正她的脸,泪眼模糊的,小模样委委屈屈,他的心变软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姑娘闹一闹脾气,能怎样。

于是一把抱过来,小身板还一抽一抽的,哭个没完。

“哎,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嘛?”

“我一会就回去。”

他失笑,掏出手帕来擦她那张花猫脸,“回去,怎么回?不怕挨打?”

未央撇撇嘴,“又不是智障儿,打个车就回去了。挨打?我说我不小心走散,挨打轮不到我。”

程景行说:“好好好,算你厉害。我活该跑好几条街找你。”

未央埋下头藏他怀里,两只冰冷的手溜进去,搁里头捂着,喃喃说:“戬龙城原来这样,我还没有仔细看过。”

江边都是小情侣亲热,他一下勾起心思,要为这趟辛苦讨工钱,“以后有你看的。”

没有机会了,打死也不再来。未央的下颌又被捏起来,一张脸往下,四瓣唇相接,一个不好手机大震,他骂一句该死退开来接电话,那头是医生,说好消息,完全匹配,即刻开始准备手术。

她已经转头看别处,霓虹灯下,孤零零的影子,暗哑憔悴。

他闷闷应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她不回头,他也不言语。

最后听自己喊她,“林未央。”

林未央,林未央……

未央转过脸来,轻笑,一霎仿佛江岸有细小烟花一簇簇绽放,明丽而凄艳。

“手术安排在半个月后。”

未央一怔,随即释怀,恍恍然说,“好。”或者是,“知道了。”他居然记不清楚,只记得她侧过脸时,眼角未尽的泪痕。

心上一抽,酸涩且苦痛。

想要出言安慰,说别担心或不要紧,她却指着前方夜市,拉他衣袖,像讨要糖果的孩子,“去买那只兔子好不好?”

他顺着她的手看去,那灰兔子肥溜溜在笼子里乱窜。

这一刻他多么想为她做些事情,金山银山都可以堆给她,何况是一只兔子。想也没想便过去。

最终还是他会错意,他以为她小女孩心性,瞧那兔子可怜,忍不住要带回家去养,但林未央,还是许冲说,林未央出乎意料。

排挡的老板十分利索,三五下扒皮掏心,未央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看那活生生的兔子变作血淋淋一团肉,连叫唤都没来得及,死得痛快。

接着下锅去,椒盐爆炒,那炉火燃得旺盛,兔肉都烧起来,看看就要流口水。

一盘干锅兔肉摆上桌,未央说:“快吃,我还没吃晚饭。你呢?”

程景行看她眯着眼嚼着,不住说好吃好吃,嘴上活络着跟老板套近乎,夸得那老板笑眯眯,程景行又点两三个菜,老板说送啤酒,未央拍手,好划得来。

一盘兔肉未央一个人吃大半,喜滋滋擦嘴。

程景行还在吃生菜,未央突然说:“我看了它很久,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眼睁睁看一桌又一桌人饕餮,只能等死,哈!生不如死。”

她一滴酒未沾,却像是醉了,“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了,再不想其它。”

“没有恐惧也没有孤独。舅舅,你说是不是?”

她红着眼睛问他,像极那只灰兔子。

程景行抿着嘴不说话。

猛然间被窒息的痛苦湮没。

林未央,林未央……

灾难

大约是江风吹得猛了,回到程家老宅,脑袋昏沉沉,一头扎进被子里睡昏过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梦里头处处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春天,雨才停,小巷子里走起来湿漉漉的打滑,巷口的白胡子老头穿着破了洞的汗衫,手边烧着小锅炉,铁铲子一下一下拌着,糖糊糊黄灿灿的又熔了。她跌跌撞撞跑过去,那小转盘已经飞速转起来,是小聪,两毛钱,他只转到个猴,老头儿的手动起来,白石板上糖浆作画,一小会,那猴子便活溜起来。未央掏一掏口袋,兜底了,她的梦想是转到一只龙或凤,只要运气好。

凤娇婶子已经抱着小聪回来,小聪手上的糖猴被咬掉了一半,上头亮晶晶的都是口水。而未央还在翻口袋,她去麻将桌子上拉拉林成志的衣袖,林成志翻一翻口袋,摸摸她的头,“留给爸爸翻本。”于是不再管她。

她没有那个运气,从来没有。

程景行应酬完楼下送帖子的人,等家人都散了,才换了睡衣推门进来。看她穿着牛仔裤就钻被子底下赖着,觉得麻烦,但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管,三两下把她从棉絮里挖出来,衣服也不换了,直接脱光了塞进去,反正由他暖着。

关了灯,她居然主动贴过来,依着他胸口说梦话,模模糊糊听清楚几句,居然叫爸爸,原来小姑娘在想家,“爸爸,给我买,我想吃……”接下来反反复复又是那句,“我想吃,我想吃,爸爸,我想吃……”

他正要笑,心想林未央姑娘好大的胃口,两小时前一整只兔子下肚,睡觉了竟还在想着吃的,摸摸那小肚子,鼓囊囊的,莫非是无底洞?一愣神,胸口上湿乎乎的,不料她在梦里急得哭出来,两条腿在被子里乱蹬,耍赖似的喊着,“爸爸,我饿。妈妈,不要不给我饭吃,我再也不敢了!”

她做了噩梦,泅水似的挣扎,他听得心上一抽一抽,她小时候受过多少苦,这些年怎么过来,他竟是一片空白,除却最初在龌龊地里相遇,他什么都不明白她。而现下只能揽过来,抱紧了,黑漆漆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只有一层一层盖得严严实实的乌云,他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耐着性子哄着,“乖,都给你买,都买给你,乖孩子,别哭了,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未央晕乎乎的,一小会便消停了,还是埋在她怀里,脸蛋上尽是泪痕,长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晶莹剔透。

他挪一挪身子,睡平了,发觉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两只手环住了贴着胸藏着,生怕一眨眼不见了。他心软,低头去亲亲她,却听见她小声喊,“爸爸。”

他无奈了,再有别的心思,简直就像禽兽。于是拉紧了被子,拍拍她,想着就这么赶紧睡吧。又听见她说,“爸爸,别把我送走。”小小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挨着他,靠着他,仿佛这一刻,他就是林未央唯一依靠。

他睁眼与黑暗对视,突然想摇醒她,跟她说话,说说话,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想听听听她的声音。

回想起她喊舅舅时,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多么好看。

早晨醒来的感觉十分奇怪,天还蒙蒙亮,她已经能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眼睛好亮,却又深邃如寒星一般。

她推推他,“你该走了,晚了又要跳窗,摔断腿怎么办。”

他不肯动,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未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摸摸脸颊,问:“我是过敏还是毁容?你眼睛里都是探究,我可不会易容术,揭下这层皮,里头就是颅骨。”

程景行的拇指在她眉骨那道疤痕上摩挲,眼睛痴痴望着,像是入了迷,低下头去细细绵绵吻过,如面对挚爱情人,处处是如水一般的温柔。“跟我说说,这疤怎么来的?”

未央想也不想便答:“小时候贪玩掉沟里砸的。”

程景行在她锁骨上咬一口,疼得她吸气,还不忘威胁,“再不老实说,一会我可就咬别的地方了。”

未央怔怔望着他,满心疑虑,“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程景行终于没了耐性,朝着她吼,“我不就问个东西,你啰嗦那么一大堆到底说不说?不说今早上别想起床。”

未央翻个白眼,无奈,“我那年六岁,刚懂事,有一回……唉,不记得是打碎了东西还是怎么的……嗯,好像是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个勺子吧。王凤娇便指着我鼻子骂一通,其实我从小被骂惯了,老油条一个,只那一回,她说我跟我妈一样,是个狐狸精破烂货,将来要去窑子里卖,老了当寡妇死儿子。”

“真是,我居然把骂人的话记得一字不漏。”她笑一笑,带些浅淡嘲讽,侧过身去,背对他,“我那会儿吃错药,还敢据理力争,说什么我妈妈才不是狐狸精,我妈妈是城里人,你胡说,我要去找我妈妈。王凤娇说,你去呀,快点去,走半道被火车轧死,我也再不用多养个废物。后来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又顶嘴,王凤娇就领着擀面杖冲上来揍我,打得猛了,脑袋往前一推就砸在桌子角上,铁的,没瞎也没傻,就是缝了三针,花了五十来块钱,呵呵——凤娇婶子可心疼了。”

又感叹:“真是奇迹,我居然没被打死。身上尽是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嗓子都哭哑了,话也说不出来。我爸跟她赔罪,王凤娇还不解气,又把我扔杂物间里饿了两天,那里头黑乎乎的都是蜂窝煤,还有蜈蚣爬来爬去,小腿上被咬了一口,好像挺疼的。咦,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蜂窝煤啊?”

程景行懒得跟她废话,“后来呢?”

未央说:“也没什么了,快饿晕的时候,爸爸把门撬开,端了一碗白稀饭来,我当时也顾不上哭了,抢过来就一顿灌下去。小狗似的伸长了舌头,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再后来爸爸又盛一碗给我,两三下吃完,还要,爸爸说,一下子不能吃这么多,等等,等等还有鸡蛋吃。我可高兴了,也忘了疼,跳起来就要吃鸡蛋。可是爸爸抱着我,用袖子擦我的脸,说我浑身乌溜溜的像个煤球,说着说着哭起来,他抱着我哭。那么一下,我突然觉得,鸡蛋也不那么诱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就擦一擦脸去厨房烧开水给我洗澡。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他贴着她的背脊,抱着她。阳光偷偷摸摸照进来,还是凄凄艾艾的颜色,一束一束将尘埃照得纤细可辨。她身上暖暖,像这天地里一片长青的叶子,冬日里爽脆刮辣地艳丽着,只是小小一片叶,却有一个无限的世界。

未央说:“我再也不要挨饿。”

他说:“再也不会,绝不会。”

她背对着他,笑一笑,也只是笑一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