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微微已泛红。

程景行临走时嘱咐,“今天有相熟人家做寿,全家都要去道贺。地点在千山温泉,离得远,多半要明早才回,不要等我,早点睡。”

未央欢喜,“难得有休假。”

程景行捏她脸,“没良心!”又贴过来压低了声音勾引,“要不我争取晚上回来?免得你孤枕难眠。”

未央皱眉,靠着墙,浑身没劲,“我有点晕,大概感冒,你离我远点免得传染。”

他来试她额头,“有点烫,回头叫医生来。”

未央怪他小题大做,“哪有那么矜贵?睡一睡,起来就好了。你快走,再啰嗦一定被抓奸!”

程景行说一句“好好休息。”便作贼似的出去了,回自己屋里,装懒床。

未央站在窗前,外头的树叶都快落光,是冬天了。

下午,宅子里已走得精光,连佣人都放大假,做好了饭收拾碗筷便走了。未央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呆着,总有些疑神疑鬼,哪哪又听见脚步声,毛骨悚然。

还是早早睡觉的好,于是脱了衣服准备洗干净上床。又怎料到灾难突如其来,浴室门被撞开,她回头,光着身子,莲蓬里还洒着水,那热水教她看不清细致轮廓,只识得那人狰狞的笑,鬼魅一般。

他以沙哑声线低声诱哄,“乖孩子,也陪伯伯玩一玩。”

他带着金丝眼镜,灰蓝的西装衬得人英伟儒雅,却是十足的衣冠禽兽。

未央捡了身边的洗发水瓶子丢过去,“滚你妈的!离我远点!”

严文涛不紧不慢走过来,关了热水,慈爱地笑,“够味道,我还以为真是说不完三句话就要哭的乡下妹,没想到是个小辣椒,这下更好玩。好孩子,你喜欢在床上还是浴缸里?”

未央勾了唇冷笑,“哪都行,操 你!”举起了莲蓬头就砸下去,恰好砸在他脑袋上,登时破了口子,血流出来,丝丝顺着发际。

他仍不置信,目瞪口呆模样,未央已经冲出浴室,刚要跑出房门就被拉回来,一下给了个耳刮子,脑袋撞了门框摔在地上,也不知哪里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黏糊糊的,头发都结成一髻。

油光可鉴的黑皮鞋踩在身上,她蜷着身子,脑袋被撞得不清醒,他便一脚将她踢翻了,又狠狠踩她胸脯,绕着圈碾着,面上却是一副慈善样,“才几岁,好东西不学,学着打人?太不听话。”

那只皮鞋又踩在她咽喉处,她看不清东西,眼前红艳艳的一片,大约是血流到眼睛里,染红了所有。

他加重力气,她便喘不过气来,他高高在上,命令她,“好姑娘,叫爸爸。”

哭也哭不出来,只能挣扎着顺着他,爸爸爸爸连声喊,喊到他高兴,挪开那高贵脚丫子,一把将她抱到浴室里,扔垃圾似的丢在地上。

未央一下清醒许多,挣扎着爬起来,还是要跑。严文涛轻轻松松拽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接连一脚蹬过去,那鞋印便留在她背上,logo烙上去,林未央都提价。

严文涛把她提起来,再一个耳光过去,打得她嘴角溢血,又是不忍模样,亲她脸颊,“怎么就是不听话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未央七晕八素的,只觉得又被提起来扔到浴缸里,两只手用皮带反绑在背后。她听见拉链响,他便进来了,从后面,畜生的姿势,疼得她浑身痉挛。

他止不住夸她,赞她,淫词艳语都是文邹邹地说,那粗哑的喘息却似一只兽——春天里发 情的狗畜。

未央像是死了,也不哭也不闹,连哼哼都没有一句,待他玩够了解开皮带,她便倒下,头发乱糟糟遮住了眼,如一具香艳女尸。

而他拉上拉链系好皮带,仍是道貌岸然君子样,俯在浴缸上说:“今天就这样吧,过会景行该回来了。他一晚上心不在焉,跟我一样,想着你呢。”他低下头,亲吻她额上伤口,“下回邀他一起,咱们三个好好玩玩。”临走还给她开了热水,贴心周到。

水满了,溢出来,满满一地,又流到卧室里。

未央在水里浮浮沉沉,徘徊于生死边缘的滋味一次次领会,只觉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麻木了,成一块石头做的心。

未央没有告诉程景行,她的小时候,是一片晦暗颜色,灰蒙蒙如城市的天空。

未央有时候想,她这种人,是不是注定要被人踩在脚下呢?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程景行回来时遇到刚要出去的严文涛,他喊一声“二姐夫。”他点点头侧身走,又顿住,回过头来含笑问:“景行,割爱让我,如何?”

一霎清明,他怒极,握紧了拳头。

严文涛却是一派轻松,上前来拍拍他肩膀,好心宽慰:“玩物而已,景行难道还要跟我动手?”

只得压抑,忍着,故作镇定,“姐夫,好歹她也是你女儿,是我程家的人。”

严文涛却说:“你想做什么呢?老爷子可还要靠着我。程家,程家家世再了不得也不能在城中独大,再说,今非昔比。”

“我通知过医生,等等就到。”继而挥一挥手走了,清清爽爽一派潇洒。

待他上楼去,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了,未央正沉在里头,他慌忙将她捞起来,那水冷冰冰刺骨,冻得人脊梁骨都是寒气。

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神没得焦距,空荡荡的无神,他怕她死了,捞起来一句死尸,震得心都要碎,一时顾不得许多,满心焦急,连声问:“林未央,林未央你怎么了?”

未央这才转过头看他,她身上处处是伤,惨不忍睹,“怎么了?不就是再卖一次?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能经这点事就寻死觅活的?你呢?舅舅,大老远赶回来,要不要也来一次?”

他只是抱着她,将她擦干了严严实实塞进被窝里,后来医生到了,他便站在角落,也不肯出去,直愣愣看着,一根接一根抽着烟,那烟蒂也没扔进烟灰缸里,都掉在地上,一丛脏乱。

她头上又缝针,不肯打麻药,就这么活生生穿过去,一双眼瞪得像铜铃,看得医生都怕。那身上还留着鞋印子,嘴角破了,额头上也有刮伤,再看下面,医生说撕裂,正渗出血来。

他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到了门口,那走廊上还有一溜血滴,暗红色,整齐排列。他跪下去,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干净。

起来时医生已经走了,他干活太认真,医生都不敢打搅。

他慢慢走进去,未央已经睡了。他便关了灯,坐在床沿,透着黑暗看她,他身上还沾着她的血,甜蜜的迷离香。

他就这么坐着,竟什么都无法想了,脑子里都是空白,隐隐约约有人念着,“未央,未央。”

满满都是她的名字,除却她的名字,也再没有其他了。

高烧

未央醒来的时候程景行还在床边坐着,侧着头,保持相同姿势,石塑般一动不动,眼睛对着她,却是放空,一点神采没有。

他看着她,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不曾发觉她已经醒来,正细细看着他。

清晨的阳光透进来,落一地满满的碎玻璃渣,一片一片折射出遥远时光里恍惚斑驳的影。想起小时候,那久么的年岁,紫藤花一树一树地炸开来,颜色比大姐的口红更艳丽,抓一把在手心里碾碎了,一整只手都被然作浅紫色。

人人都在哭泣,拉长的脸,两腮下垂,眼泪搅乱了妆容,乌漆漆一团,像熊猫。

楼上的女人从旋梯上走下来,米白色的连衣裙在她身上飘荡,她素静着一张脸,倾国倾城相貌。一步步走近了,熟练将他抱住,“去哪里玩了?妈妈找你好久。”又回头对满满一屋子人说:“好端端的哭什么?小四儿不是在这吗?”

手心的汁液不小心挨在她裙子上,留一团污迹,他害怕,于是更瑟缩。

而她那么温柔,是蔚蓝的海,海上的风,是来来回回潮汐的抚慰。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个春天。宁静悠缓,却是暗欲丛生。

三叔说:“快叫人。”他就一个一个跟着喊过去,人人都有一张相同脸孔,像是京剧里一寸寸规划好了,红脸关公白脸曹操,蓝脸的道尔顿盗御马——他那时天天听姥爷吊嗓子,三岁第一首儿歌竟是这个,他一抬手,憋红了脸唱起来,姥爷夸,有几分气势。

都远了。

丛丛的树影都褪去,再回到这间屋。亮堂堂的地界,却是鬼魅横行。

不过一夜,他下颌上的胡渣已然涌现,加之布满血丝的双眼,便有几分憔悴意味。仿佛一夜白头,几小时过去数十岁,眼角眉梢都是龙钟老态。

未央伸手去摸一摸淡青色胡渣,开口来竟是玩笑话,“你去山里陪老神仙下棋?一回来已经四十岁。”又摸一摸他面颊,“好像都已经长出皱纹。”

他这才回过神来,接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捂着,“怎么嗓子哑成这样?糟糕,一定是感冒加重。昨天医生留了感冒药,我去拿。”

未央推搪,“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休息。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我有点头晕。”

程景行端一杯温水进来,另一只手上捧着三五盒药,将杯子递给她便开始仔细看说明。

有温水润一润嗓子,再说话已经好很多,起码不再像青春期刚发育的男孩子,说话如吊嗓,介于男女之间的诡异。“你在我身边坐一夜?”

他含含糊糊应一声,眼睛盯着说明书,一盒换下一盒,想要糊弄过去。

不经意间一瞥,未央将他手臂拉过来,他袖子上沾着血,一股子腥味,手背上通红通红,猪肘子一样。未央碰一碰,他便缩手,顾左右而言他,“吃药吧,抗生素不要,其余消炎药和感冒药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怎么会烫成这样?我都快闻到肉香。”

程景行将药片塞给她,“还能怎样?倒热水时不小心。”

未央吞了药,问:“用凉水冲过没有?医药箱里找一找,看有没有烫伤药。”

程景行不说话,像个傻瓜。

未央无奈,掀开被子下床去,没料到脚一沾地,下身便一阵钝痛,摇摇欲坠时被程景行接住,像是要吼她,最后却又忍住,放软了声音问:“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就是了,不要折腾自己。”

未央听得窝火,一下甩开他,站起来却又倒在床上,一阵阵眩晕上来,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来,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被子拉过来裹紧了她,生怕她再得病。

未央却不要命似的挣扎,她虽病了,没什么力气,却是往死里揣他挠他,而他只怕她疯疯癫癫撞伤了自己,只躲躲闪闪的,待她闹够了,才连人带被子抱过来,又要哄,低声下气,生怕再刺激她。

而未央却不领情,一双眼死死瞪着他,牙齿咬得紧紧,下一刻仿佛就要冲上来一口咬破他颈上大动脉。“舅舅倒是好心,不仅拉皮条,还要负责给人善后?下回谁谁谁要姑娘一准找你,未央这下祝您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明年阴曹地府里发大财,贿赂了阎王爷,优待您下辈子做马,给人骑个爽!”

她说的这样刻薄,他却不置气,更如充耳不闻,恍恍惚惚问:“你刚才要下床找什么?我给你递过来。”

未央推开他,一口咬在他烫伤处,力道大得连自己都牙根疼,他却似中了邪一般,待她咬够了,松口了,才把手收回来,血琳琳的伤处往床单上一抹,继而仍是笑着来捏她的脸,玩笑说:“你上辈子是猫还是狗?总这么喜欢咬人。”

她胸中气闷,喘着粗气,而他却还是那样不轻不重的样子,未央闭了闭眼,亦不想再闹。“你烫伤的地方,用凉水冲一冲,再抹些牙膏。”吞一口唾液,却都是他的血,满满一嘴腥甜。

程景行想将她抓过来,却被她躲开,小脑袋藏在被子里,什么都不让他看见。见他不动,还恶狠狠踹过来一脚,提高了嗓子吼:“去啊!快去啊你!”

程景行只得应好,老老实实去浴室里收拾伤口。林未央实在够狠心,再用点力怕是要咬到骨头。这伤口结了痂,还不知道要如何掩饰。

照她吩咐一一作了,走出浴室,却看见她缩成小小的一团,颤颤巍巍在被子里哭,却是一点声音没有。

脑中一时空白,他心中有惧怕——他不曾见过她痛哭模样,伤心如这般,而她连哭泣也要躲着他,他说她倔强,实则却是骄傲至死。她是驿路断桥边苦苦挣扎迎风怒放的生命,却总躲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旧套路。

他开始后悔,后悔折下这一枝。

若她还开在悬崖峭壁,也不必受千般折辱。

“未央……”他将她找出来,她的眼泪串珠似的落下,一滴滴坠在他手背上,像是一团团火,烧得他伤处似爆裂一般疼痛。这样也好,最起码不是最逍遥一个,能陪着她难过亦然是幸运。

未央此刻全然无力,只咬着唇哭,一点声音也不远透出来。任他抱着,抱紧了,揉在胸膛里,眼泪凉了,又被他胸膛捂热。

他一声声喊她名字,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光景,无论什么都是错。

他想着,当初林成志将她从煤堆里抱出来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现下他总算体会到。千万种心绪糅杂成一团,既酸且涩,还有痛恨与无力,沉重而清晰,并非言语能形容。

到中午吃饭,未央已经烧得糊涂,额头上热得烫手,两颊通红通红,半睡半醒间依然挣扎,一时哭一时闹,程景行不知道她在梦里又遇见什么,其实,想也不敢想。

医生又赶来,检查一番,便说要送院治疗,程景行只怕是大病,急急忙忙赶去医院。未央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一件件穿好,又听见她迷迷糊糊喊过一声舅舅,一时将他心填得满满。

照过片,查出来急性肺炎,需留院治疗,程景行便在病房里陪着,未央醒来时,他正端着米粥进来,衣服都没有换过,皱巴巴地耸拉在身上,唯有眼睛明亮,看起来才不似破落户。

动了动嘴皮子,喉头干涩,一时只发出几个单音,像是哑了。

程景行急急忙忙起身去倒水,端过来,未央还躺着,要怎么喝。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拍一拍升降开关,程景行方才大悟,将病床上部调高了,令她半躺着,慢慢喝了水。

未央唇上干得翻皮,一杯水下肚,再塞给他,“还要。”

他便老老实实端茶递水,见她喝饱了,仍问:“饿不饿?我买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未央微微抬起头,瞧见茶几上整整齐齐一排摆着七大碗。“你还要在病房里请客不成?”

程景行有些讪讪的,又去倒一杯水,背对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于是让他们每一种都送来。”

未央无奈,“我不挑食的,随便什么都好。我不是诺诺,我没有挑食的权利。”

程景行僵着背站着,手里端着玻璃杯,怎么也不肯回头来对着她说话,被百叶窗切割的阳光一条条圈在他背上,全然是隆冬时节生灵覆灭的寥落与萧索,未央突然觉得心疼,他的背脊立得挺直,但未央却觉得,再过一个时节,再落一片叶,他便要被压垮了,要失声痛哭,或是……

“你喜欢什么,我都会买给你。”说话时,他没有让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又有些无所适从,更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与冲动——他的荷尔蒙激素陡然上窜,几乎要冒出几颗红肿闪亮的青春痘来。

未央还是要刁难他,“我并不喜欢这些黏糊糊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口味,都寡淡得令人作呕。我素来喜欢辣椒,红红的一串一串放下去,哪里还有不好吃的东西。不然叫一盘水煮鱼来?我一定吃完一锅子米饭。”

程景行又换了教训口吻转过脸来,肃穆道:“你在病中,应该吃清淡点的东西。”

未央一摊手,冷笑:“可见并不是我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不能允诺,我更不能相信。你这样说,平白给了我虚无幻想,到时不能兑现,就不怕我抓着这点承诺寻死觅活,搅得你头晕脑胀不得解脱?”

程景行握紧了杯身,极力隐忍,顿一顿,才走到茶几旁摆弄些碗筷勺子,“现在吃吧,温度刚刚好,再过一会就要凉透了。”

未央咳起来,身上还有伤,连带着浑身都痛,这下一股脑的更来了火气,止不住。“你这样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心有不忍?不不不,你们程家人心如铁石,我不过是汐川街上卖身的小妓 女,还指望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话既然说开了,咱们也别再藏着掖着,说白了我就是出来卖,做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第一次咱们算清了,可后头,舅舅,您可是夜夜都在我那躺着,再说昨晚上我都快被折腾死,亲兄弟明算账,你们都比我大了一轮,可别真厚着脸皮来欺负我个弱女子,多少钱您掂量掂量,痛快点给了吧,我这还病着呢……”

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猛咳,捂着嘴,好不容才缓下来。低头看着他的皮鞋一步一步走近了站在床边,他似乎长长叹出一口气,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背上有伤,左侧淤青了一大片,他也不知道,胡乱地替她顺气,一下下拍得她疼到心尖上。她却也不肯说,只低着头,一滴一滴掉着泪,那眼泪像是开了闸门,怎么也止不住,这下她更不敢抬头,嘴巴捂得死紧死紧,也不怕憋死自己。

她恨起自己来,从前绝不会这般矫情,两句话没说完就哭,眼泪越来越廉价,越来越不似从前的林未央。

啰嗦

一下咳得厉害,再配着她哭得抽抽噎噎,恰时咳嗽得猛了,止不住挖心掏肺地干呕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依然不高不低地发着烧,头昏脑胀,好半天仍是恍恍惚惚的,只看见程景行俊俏的脸盘绷紧了,严肃的样子仿佛一时间到了五六十岁,是个尖酸刻薄满脸褶皱的小老头。

他从兜里掏出个米白色菱格手帕,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将她乱糟糟的脸蛋擦干净了,转手扔到垃圾桶里,才问:“要不要水?”其实杯子已经端在手上,方才烫了些,现下才刚好,递到她跟前,却被她一把挥开,“咚”一下砸在地板上,哗啦啦碎成无数片。

一时诡秘的静默,程景行也来了脾气,两个人都红着眼睛相互怒视,仿佛有杀妻夺子不共戴天之仇。他想去抓她肩膀,最终还是忍住,怕一不小心抓到伤处,仅剩的一把小骨头给捏碎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麻烦,只得握紧了拳头,极力抑制心里噌噌上窜的火苗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程景行这么低声下气地伺候过谁?你还给我摆脸子耍脾气,真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未央也炸了,再顾不得装腔作势,在汐川街上混饭吃的架势全出来,半点便宜不给人占。“不用抬举我,白雪公主有七个小矮人,我就七碗米粥而已。我不就是让你二姐夫给强 奸了嘛?多大的事啊?能劳驾程先生您在这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你就不觉得矫情?事后假惺惺,呵——谁知到你们是不是串通好。酒会上觥筹交错,点一点头,姐夫,我遇到个小妞真带劲,您要不要也玩一玩?他当然开心,当即找个机会爽一把,尽兴了,快活了,不知道赏了你没有?下回可还说要双飞3P呢,舅舅一定记清楚时间,别下次又晚一步,我已经被他玩死,岂不吃亏?咦,或者你恰好喜好奸 尸?啧啧,真没看出来。”

程景行被她气得够呛,若再老个几岁估计当场爆血管,倒下去,脑袋着地,一命呜呼。“林未央你他妈找打是不是?乱七八糟说的是什么?你委屈,是,你委屈!”他竟气得说不出话来,烦躁地去扯衬衣领子,一下两三粒口子扒拉扒拉掉下来,好好一件衣服就这么毁了。

“好!你——你林未央能说,真他妈能说会道,污蔑人都一套一套的,你说!继续说啊,说!倒看看你还说出些什么!狗东西,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他咋咋呼呼绕着病床走,只怕一下控制不住就上去给她一拳,话也说不清了,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你你你,你个不停,更像是长篇家庭伦理剧里的老妈子,一手插腰,一手兰花指向前一指,一个“你”字还没有说完便心脏病发倒下了。

未央烧得头痛,迷迷糊糊听他你你你骂了好半天,人都要睡着,又听见一声喊:“说!怎么不说了?继续啊,倒看你还怎么编排我!”

未央翻个白眼倒头要睡,“我懒得跟你说,人说三年一代沟,我俩隔了五六道,不是小水沟,是中美地峡,东非大裂谷。你永远不会明白昨天晚上我经历了什么,你永远不会懂。”

程景行却是落寞,哂笑,低声自嘲,“你以为昨晚上那场面,我见了就不难受?”

怎么能不难受?那场景他连想都不敢再想。一触即是刮骨锥心的痛,只盼着早早忘了,模糊了,却又愈加清晰起来,忘也忘不掉。似是慢镜头一点点放映,她沉在水底,海藻似的长发蜉蝣般飘飘荡荡,所有的轮廓都在水中模糊,唯独一双眼睛异样的明亮,睁大了看着水面上他惊慌的脸,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将她捞出来,那一刻胆怯,他真怕她是死了,捞出来一具白生生的尸体,再不是会说会笑会惹得她火冒三丈又有本领教他牵肠挂肚的林未央。

林未央,他已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招惹她——这个祸害,遗祸千年的东西。

可他这时候真恨不得她死了,她说他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可是她又何曾了解,你捧着一颗心讨好,却被任践踏到尘埃里的痛楚。

他开始后悔,人说一生必定爱过一次,可这对象是不是错?她太年轻,离他太近又太远。最不可能是她。

居然犹犹豫豫踟蹰不前,还有畏缩与颓然,这从来都不是他。

未央亦是轻声嘲弄,“难受么?是玩具被人抢了的难受?还是程家尊严被人轻贱的难受?能有多难受呢?出门找白兰小姐小手儿揉一揉,轻声细语哄一哄就好了吧?”

他突然不说话了,走近来,侧身坐在床沿,一只手细细抚摸她嘴角伤口,低声问:“犟嘴吧,我看你眼睛又红起来?是不是又要哭?”

未央被他瞧得害怕,下意识偏过头要往后躲,却被他扳过脸,狠狠吻过来,压着她碾着她,半点缝隙都不留。另一只手穿过背脊紧紧箍在她腰上,她背上有些疼,不由得轻哼,他便松懈些,但仍不许她偏移半分,他一夜未眠,嘴里的味道并不好,而未央才吃过药,舌尖也是苦巴巴的,两个人缠来缠去,倒像是赌气,这也不必吵了,嘴上见真招。

缓下来,未央一阵咳嗽,他便抱着一下一下拍这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别跟我闹了,我都一夜没合眼。”

她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边无限委屈,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觉得委屈,连自己都忍不住要骂自己矫情,却还是瘪瘪嘴,要哭,“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医生看伤口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抓了剪子奔出去杀了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晚……为什么不早一步回来,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我疼得脑子都不清醒,想想还有什么人能想着念着?可是一个都没有,舅舅,我真的……舅舅,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未央已经分不清是在说谎博同情,或是真真切切痛不欲生,只得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好吧,最后一次,管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来没有一个肩膀如此温暖,只让我靠一靠,借来六十秒,一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暂且放纵一回,只一回。

他恨自己嘴拙,此刻竟想不出对策,只得沉默,紧紧拥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未央,拔去了一身刺,仅仅是个柔软的小东西,谁都可以伤害——他只想把她藏起来,谁都别想多瞧一眼。“乖,别哭了,嗓子都要哑掉,到时候还怎么斗鸡似的跟我吵呢?”

等一等,又说:“你放心,他不会好。”寒森森语气,杀气腾腾。

小情侣闹腾完了,粥已经半凉,程景行扶她躺下,又忙着问:“你要哪一种?要不每一碗都尝一尝?”

未央笑,牵动嘴上伤口,那笑容只得半僵着,怪模样,“那剩下的给谁去?难道都倒掉?太浪费。捡了哪个是哪个,不必麻烦。横竖我也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