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那样暖,似冰冷海面上一轮昭昭红日。烫着那些冷得令人发抖的残酷生活。

她说:“舅舅,你抱一抱我吧。”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他背上,他觉得惊恐,诧异为何心如刀割。

他拍着她的背,半开玩笑似的说:“还是第一次看你撒娇,唉……受宠若惊,险些呆滞。以后多试试,滋味不错。来,再喊一声我听听。”

这回乖得很,即刻便软绵绵唤他一句,“舅舅,其实我很想你。”凄凄艾艾,长夜未央。

他便似得了甘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上升上升,咚一声天灵盖撞上天花板才清醒。这声音仿佛从西湖断桥下嫣红姹紫的旖旎风光里来,袅袅婷婷携着桃花妖娆香,断断续续缠缠绵绵细细浅浅,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情结,一圈一圈,绕得他几近窒息。下身不自觉紧绷起来,暖气的风变得热辣辣,熏得人汗都要滴下。

喉头一动,五内焚烧。那暖玉温香抱满怀,盈盈都是女儿泪,鼻息里一寸一寸皆是芍药靡靡香,勾人的魂,食人的魄。许仙遇上了白蛇,书生遇上了狐仙。因缘际会,红尘历劫。你侬我侬诉一番钟情,羡煞了旁人羞红了脸,最终还是要扯开了衣带子一溜滚过那张绣满了交颈鸳鸯的红床。

许仙三世修来的好福气,那白蛇的腰,蛇精的腰,扭起来,折断了,拧作一根细长细长的红绳,想想要人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揉着手掌心里掐得断的小蜂腰,再滑下去,攒着那挺翘的臀,蜜桃是的形状,极佳的手感,天,整个人都快被逼疯。

于是推开她,捧着她的脸,吮干她的泪,“未央未央”一声声低喃,像是着了魔,入了迷障,竟沉迷到这样一番模样。

久久才寻到她的唇,含着舔着,重重碾过去苦苦纠缠。又怀想她吮着他吸过的烟,那一层一层的夜幕从头到脚亲吻着她的身体,从眼角到嘴唇,从腰肢至脚趾,无一处遗漏,那夜,那人,那纠缠的床笫间。

太让人留恋,时不时拿出来鉴赏一遍,没得美人在怀,做一个好梦也是乐事。

而今再不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散的幻象,而是纤腰丰臀娇人在握的真意兴。怎么敢怠慢,只想捏紧了揉碎了一口吞下去才好。

急促的呼吸,高涨的欲念。一簇簇上窜的火焰,一团看不清的浓黑烟云,笼罩着爱人的脸,许多时候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或是她的,迷乱的,恐惧的,沉迷的,充满爱意的眉心与嘴唇。

从来并不知晓,对面是天使或恶魔,就在这一刻束手就擒,闭上眼,来,亲爱的,让我贴近你温暖柔滑的身体。

但凭一张床,任谁都可以变得亲密。

她想躲,扭捏着往里藏。

他便拉着她的脚踝将她拖过来,压住她,印下细细绵绵的吻,湿滑的舌间一阵一阵撩拨着她的耳朵,他喘着气,声音低哑而干燥,他说:“未央,乖,别动,给我。”

她便不动了,仰着脸,睁大了眼睛,静静看着他焦灼的心。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水,盈盈微澜,是沉默的挣扎,或是清醒的迷醉。她顺着他,缠着他,她说:“舅舅,我怕。”整个身子都微微颤。

可是林未央有什么资格害怕?

久经沙场,还要装清纯?很好很好,是男人都受用。

他一遍遍夸她乖,乖孩子,那样温柔缱绻,如爱人耳边低喃。他已经低下头,埋首在她胸乳间,这样美妙的身子,一层一层裹着,背上被内衣带子勒出了红痕,一寸一寸躲在粗糙的布料里,简直暴殄天物。

年轻多么好,新鲜如陌上青青草,鲜嫩得可以掐出滑腻的汁液来。

忍不住在那软乎乎的胸上掐一把,手掌心里揉搓着,乖乖顺着他的力道变换形状,真好,这皮子滑不溜丢,一丝瑕疵没有,真真的上品,顶顶的好。

哪里有男人躲得过这个。除非是柳下惠,不然一定死在这身子上。

又捏一下红艳艳的小果,似雪白皑皑中,皎皎明月下,满城萧索,独开一枝。红红烈焰烧灼,一夕二十里香飘不散。夜风刺骨轻轻拂,一瞬间挺翘紧缩,开得更胜更媚人。

又如江南白绢上误读的一滴朱砂,浓稠得集聚圆润一颗果,晕也晕不开。

太妖艳,总让人流连往返,舍不得离去。

细细啜饮,红泥小火炉,温一壶梅花酒,尝一口,醇香袅袅,久久留香。

妖精,妖精。

看她软绵绵一声一声求饶,看她一双眼靡靡都是泪光,看她在身下化作一池暖暖春水,真美,倾国倾城都觉俗。个中滋味千万般好,数不尽,独独他一人知。你看她低声引泣,似被人按住脉门,生生死死由得他,上上下下哭哭笑笑都被他揉捏在掌心,他含着她,轻轻咬上一口,她便呜呜咽咽,语不成调。

他伸手进去,诱哄,“未央,打开些,再打开些。别怕,我的好姑娘,别害怕。”

未央仿佛是一尾银鱼,光溜溜的身子水晶灯下荧荧泛出凄凄光。诱得人一寸一寸深吻过去,留一道道牙印红痕,像是烙在专属物上的印记——我的,我的,统统都是我的,这身子从头发丝到脚趾,统统都是他程景行的所有物。

拿个枕头垫高了她的臀,又牵着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背,哄着她,“未央,听话,抱着舅舅。”

细长的腿捏着,紧紧颤上了腰。粗糙的手指又钻进去,忍着,一寸一寸勾缠撩拨,到她春潮盈盈,才分开来,缓一口气,寸寸挤进去,额头上青筋俱现,里头纠缠推挤,一步也不肯让,他亦是被逼到极限,三月天,暖气温温绕着屋顶飞,汗水沾着她身上的甜,顺着他下颌刚硬的弧度落下,“啪嗒——”坠在她丰盈的胸上。

随同呼吸的欺负,滑落,跌滚,从高最高点到胸间平滑肌肤。满满一朵腻得醉人的女人香,坠进玲珑可爱的肚脐眼里,才失了形状。

“疼……”她皱着眉,想躲。

他正在往里钻着,怎能任她这时候避开?顾不得了,化了兽性,死死按住了她的腰,不许她挪开半分,兀自憋着一口气,听她长长呻吟,勾他心魂,一霎迷离,身子猛地一沉,已到底,十几岁的女孩子,紧得让人疯癫,还是那句俗气比喻——欲仙欲死,生而为此。

多美好的年纪,这身体,紧致而温暖,天生的尤物,攥在手里了,恨不得揉碎了永永远远揣在怀里,捂着,暖着,生怕丢了。

怎么离得开?青春年纪的时光精力又一并回来,真真回春了,一气猛然抽弄,搅得她哭哭闹闹不休不停,整个身子都颤起来,小尖儿红红,在眼前活泼蹦跳,那腿也环不住了,软软瘫倒下来,随着他的节奏晃动,一心一念都是他,都是空白,没得别的纷纷扰扰多余事,是他,都是他,全都由得他。

又转一个弯,架起她的腿,对折过去,腰都要断。

可这水蛇似的腰,哪里就这样轻易折了?

你看她还袅袅婷婷,凄凄艳艳,哭哭啼啼,纠纠缠缠,欲语还羞,欲拒还颦,分明还说不够,不够,快,快,再快些,是,是,就是。

明明是她求他,求着他在用力些,在进去些,猛地发力,狠狠去,捣烂她一颗心。

眼角还挂着泪,迷离着一双眼看他,明晃晃的勾引。

这小模样,真让人心疼。

窗外霓虹初上,云影层层,一道道青青黑黑的影,流过透明落地窗。

那些微小的,灰暗的,尘埃般卑微的影像层层剥落,女人,女人,低声缠绵。推来推去,最终醉死在床上。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十丈红尘,三世纠葛,理不清,来生情。

身体的欢愉大过心中的抗拒。

让她,沉默坠落。

少年

居然还有白鸟,扑扇翅膀,流星般划过二十七楼明亮窗前。

这个城市的灯光早已熄灭,那个卖笑的女子昼伏夜出,黎明破晓时已经收住了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倦意,浅浅睡去。

黄昏时涂脂抹粉,媚笑,歌舞昇平。

如何留得住,一霎迷情。

他已醒来,往前一点,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脊。渐渐,呼吸流转为相同节奏。他拂开她凌乱的长发,露出那张娟秀美好的小脸来,低下头细看去,眼角泪痕不褪,一树梨花春带雨,我见犹怜。于是轻轻吮过去,她眼皮微动,长长睫毛扫过他的唇,羽毛似的拂在心上——痒。

又兴起,勃勃似火燎。一双手从她肋下穿过,恰恰握着,轻轻揉,听她在耳边细细哼,可怜她累极,不愿醒,闭着眼推拒,却是欲拒还迎。杨柳腰春风里轻轻摆,来来回回,小屁股蹭着他紧绷的下腹,真要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一双红梅漏春放,腊月榴花带雪红,艳得媚人,化一把火,燃烧他心。指尖狠狠一碾,乖乖挺起来,妖妖魅魅,惑主求荣,你瞧,又要跪下三呼万岁来谢主隆恩,奴颜媚骨。

未央推他,要转过身来躲过那双扰人清梦的手,谁料方才扭过了脖子,就被人压下去,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胸上,更便宜了那双手,紧紧抓个过瘾。

下边也不闲着,膝盖分开了一双腿,屁股翘得老高,眼底下耀武扬威,真可恶,忍不住低头狠狠咬一口,听她喊疼,便更用力,真真留下一圈牙印,靡靡暧昧。

咬她的耳朵,“乖,不咬你了。”恰时已经沉下身子冲进来,撞得她往前倒。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声音已经出来,哼哼唧唧长长短短,最动听是带着绵绵哭腔,让人不卖力都不行。

一会又起来,掐着杨柳小蛮腰,抬高了臀,进进出出更尽兴。

那里头死死咬着不放松,几乎是要咬死他,缠死他,逼死他,腻腻的纠缠,一根藤编绕着往里头拖。活生生一座销魂窟,迟早要死在里面。

满地乱衫,一室旖旎。晃动呻吟的床与零乱不堪的被褥,□的味道腻得令人发慌。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扣紧了雪白床褥,一根根手指弯曲紧绷,指甲盖上发白,抓紧,复又松开,反反复复不肯休。

床头挂着一幅向日葵油彩画,里头巨大的向日葵花瓣已经枯萎,十分喑哑的颜色。然而茶几上鲜红的玫瑰花历经了一夜凄惶缠绵,似得甘霖滋润,愈发开得妍丽,一朵一朵,糜烂沉沦的红。

抛高又落下,盛开至极致。

他终于结束,仍不肯离去,似乎是爱她到骨子里,爱不释手。汗湿的身体紧紧依靠着,一双臂弯把她环在胸膛,一点一点吻着她满是汗的额头。

未央以蜷伏的姿态,享受这一刻宁静缠绵。

突然湿了眼眶,闭上眼,静静哭,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还在喟叹,“未央,好姑娘。你和她们不一样,不一样的。不要离开我,乖孩子,随你怎么任性都好,别再离家出走。”

“你的衣兜里还藏着门钥匙呢。家里早已经置办好,等回去,我们就住一起。”

她久久不语,他仍抱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胸膛,才惊起,捧着她的脸,看她泪眼朦胧,无奈地笑,“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难道是感动得潸然泪下?”

她不肯说话,他便将她按进怀里,任由她哭。

程景行低声说:“我知道你怨恨我,你心里委屈,我都知道的。傻姑娘,无论如何,绝不会再让你受苦。”

“我的小姑娘,十七年来过得太辛苦。以后,都由舅舅来照顾你,好不好?”

听不见回应也没有关系,他分明自说自话,一面抚拍着她的背,一面痴痴傻笑,“等未央念完高中,就在当地念大学,中文大学不错,校园建的十分漂亮,或者理工大学?还是不要,男女比例太极端,我的小姑娘这样漂亮,进了理工不就是羊入虎口?唉,可怜我一把年纪到时还要同大学生去争。还是中文大学最安全,但我又听说女生多的地方是非多,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对了,似乎还有女同性恋者泛滥,不行不行,带坏了你,我怎么办?我想想,还剩科技大学,在城东郊区,不甚熟悉,回头一定让秘书送一份完整资料来。大学四年不许住校,要不然怎么管得住你,你这样不乖。老老实实还住家里,最多我周一到周五赶早,天天送你去学校,唉……那还是得找一家近一些的高校,万一在郊区,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岂不是要六点起?找司机?还是不要,无需多出人来打搅私人生活……”

后来未央也不哭了,像听睡前故事,迷迷糊糊已经睡着,心里暗骂,老大叔那什么之后怎么突然这么多话,拉拉杂杂像个老婆婆,怀念过去又展望未来,谁受得了?

再后来说到二十二岁读研要选什么专业,中文或是财经,争来争去觉得中文好,念中文的女生多有气质。不错不错,点点头,眼皮已经阖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也终于闭紧。阿弥陀佛,难得清静。

梦中女人青衫爽翠,纤细腰肢,红艳嘴唇,在大雄宝殿金刚怒佛下,亲吻他紧闭的双眼。

她倒进他怀里,袈裟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分开了双腿,缠过来,袈裟盖过了浑圆的臀。一条蛇,不要性命,敢来佛前放荡。

她反复呢喃:“和尚,和尚……”腰挺过来,研磨,摆荡,一圈,一圈,再一圈,声音小小颤,舌头在打结,呵气如兰,“和尚,我要你……来……给我……求你,给我吧……”要哭。

那身子,蛇妖的身子,美到了极致。

清醒时身旁空荡荡,他惊诧,不顾穿衣便满屋子乱窜,“未央未央”门敲得啪啪响。最后打开浴室门,里头未央站在淋浴下浑身湿漉漉,见他突然间闯入,忙并起腿环住胸,整个人缩成一团,拧起眉毛低喝:“看什么看,不许看!”

程景行这一刻突然傻得很,仔仔细细看一遍,嘿嘿地笑,抓抓脑袋,悻悻然关上门出去,还是光溜溜的身子乱跑。

未央裹着浴巾吹头发,他又跑进来,这回穿得整齐,却要来抢风筒,“我帮你吧。看你哪里绕得到后头。”

未央连忙躲开,不耐地踢他一脚,“让你来,不怕烫死我。该干嘛干嘛去,别老杵在我眼皮底下,真烦!”

程景行十分委屈,靠在门边说:“我已经没有事情做,想帮你忙也不行,居然被这样嫌弃。一夜风流转头空,女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雷公老爷劈死你。”未央关了风筒,站在镜前梳头。背后有人腆着脸皮子凑过来,缠人,环过她的腰抱着,脸贴脸,老不要脸,小情侣撒娇似的摇摇晃晃,“真香。乖,是不是疼了?别生气,下回就好了,多几回就好了。”

未央推开他,发梳往他身上一扔,憋红了脸,“程景行你个老流氓!”蹬蹬转身跑了,小屁股还一扭一扭,看得人春心荡漾。

老流氓很是开怀,靠着门乐呵呵地笑,一脸风骚样。

到下午,两人才收拾妥帖预备回程。程景行打电话叫司机来接,还需等一等,未央本来揣在衣兜里的钥匙不知遗落何处,弯着腰在屋里找,任程景行下楼去办退房手续。

好不容易在床底下找着了,埋怨程景行扔衣服扔得那样疯,兜里的东西都能甩开个三四米远。

想一想,再往脖子上一挂,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好听,心情倏然轻松起来。管他,管他什么情情爱爱恩恩怨怨,管他。

回身关门,却突然被人从后头掩住了嘴,未央立刻就要从裤兜里拔出刀来,却听后头那热发声,“未央,未央。”

她放松下来,他便也松了手,未央转过身,望见一张年轻的,却憔悴的脸,“阿佑……”她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退一步,身子已贴着墙,只好避开他诚挚眼神,她始终觉得无颜面对,一片赤诚的阿佑或是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似乎知晓她的无措与彷徨,退后一些,留一些空间给她,“未央,细细说你回来了……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就只是看一看你……”他穿一件单薄的军绿色外套,里头万年不变就是件白棉布短袖衫,她记得他还曾经就这样过冬,整个人在雨里冷得瑟瑟发抖,还要问,未央,你冷不冷啊?这狗日的天气,昨晚上收了钱,明天给你买件棉衣去。过年了,没有新衣服怎么行?

未央终于回过神来,又硬起心肠,刀子似的眼神剜过来,“看完了?还不走?不怕被人抓去断手断脚?”林未央有什么好,林未央有哪一点值得你痴心一片,傻子,傻子。林未央不过人尽可夫的小婊 子,你来做什么呢?看她如何从酒店里走出来,带着另一个男人的气味。

阿佑局促起来,是,手足无措,彷徨,似无处归家的孩子,仿佛是他做错事,又惹她生气,连道歉都抓不住重点,真是笨得可以。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双灵慧的乌亮的眸子,那一双梦中想念过无数次的眼睛,丢了魂,又失了心。半晌才想起来是要做什么,从衣兜里掏出来那张揉得皱巴巴的支票,递给她,“这钱你收回去,我不能要。”

未央做一次深呼吸,缓一缓,将所有过往的记忆与宣泄的情感都封堵,站直了身子,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还要来装清高讲骨气?不要?不要这些你怎么办?还叫细细大冷天的站在街上卖肉?王八蛋,自己妹妹被人欺负成那样,还不是因为你?一点用没有!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碎了还要吐一口唾沫,该!”

阿佑却似未闻,手上捏着支票还是稳稳当当放在未央眼前,今年指头上又生了冻疮,还裂着,三月了还没好。未央看得一阵心揪,转过脸去,忍着泪。

阿佑说:“未央,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走的时候还留了钱给姑姑,这钱也是你给的细细,你叫我去死,你说我傻,说我没用,这些都对,都是……都是对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我知道,未央,我什么都明白。可是未央,我宁愿死在街口,也不要你卖身的钱。未央,这钱我不能要。”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干净的一双眼,全然都是她冰冷的脸孔,这女人是谁?好狠的心肠,好黑的心肝,好不要脸的东西!

未央垂下眼睑,轻笑,嘲讽,“你以为我在乎你?你余天佑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怕余婶婶伤心,怕细细吃苦,不然谁管你?你去贩毒也好,去杀人放火也好,横死街头或是断手断脚,与我何干?现在倒还要来嫌弃我的钱脏,余天佑,再脏也是钱,是神鬼都受的好东西,你有吗?细细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来讲骨气不怕恶心人吗?你看,穷得连一件冬衣都买不起,要挨饿受冻,算了吧,人一穷,便没资格去谈多余事。你要我跟着你日日担惊受怕,或者一不小心还要为你犯下的错以身代偿?做你的春秋大梦!收好钱,过了这趟,别再来烦我。”

说着要推开他离开,却被他从身后抱住,滚烫的泪珠落在她锁骨上,一滴一滴灼着她残破不堪的魂魄。

你有没有见过年少时,他的眼泪。真诚而炽烈,带着少年的一片赤子之心,熨烫着那一段最无力却又最美好的年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眼泪,再也不会被别的什么人流了,再也不会了。

阿佑说:“未央,我知道,是我没用,可是未央,求求你,等等我,等我有钱。未央,等我有钱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阿佑说,未央,等我有钱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未央抬头,看着电梯口满脸阴郁的程景行,久久无言。

未央想,她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这句话了。

抨击

未央转过脸去,媚笑着,突然间一把推开他,眼睁睁看他仓惶后退,看他望见程景行走来时,少年绝望的眼睛一夕之间全然寂灭。“别傻了,一个穷小子,活该祖祖辈辈打渔为生,你自己闻一闻,还有一股子洗不掉的鱼腥味!难怪你亲妈要改嫁要撇下你,真是碍眼得很。我们已经没可能了余天佑,收起你那张痴情得令人作呕的嘴脸,我林未央今天再清清楚楚说一遍,余天佑,管你是亿万富翁或是街头乞丐,管他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林未央和余天佑再没有任何瓜葛!这张支票就当是还你这么些年照顾我的情分,你收下,我买个安心,从此断得干干净净。你倒霉了不要找我,你风光了也与我无关。到此缘尽,还是那句话,余天佑,是个男人就有点男人的样子,拿得起放得下,别他妈腻歪。”

阿佑不知什么时候剃了个光头,低下去,看得见从前脑袋上留的伤疤。街头少年不要命的追砍,手里握着西瓜刀,见人就是一刀,好似武侠片,哀鸿遍野,血肉横飞,壮观!不知一天横死街头,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人活着像一只流浪的野狗,垃圾堆里翻食物,为了一根腐烂的香肠,要与野狗群搏斗到死。

那一双眼睛已然黯淡,无光辉,沉沉如一摊死水。

终于是死心,未央松一口气。像嚼一把黄莲心,满口都是苦。

他躲藏在阴影里,塌下肩膀,手里死死捏着那张支票,似乎是隐忍,哽咽,决绝,最终妥协,放不下。尊严,骨气都可以不要,拳拳赤子心双手奉上,任她践踏。少年时总是拥有这样多令人艳羡的爱情与勇气,可以不畏惧生死地去爱一个人,不计较,从来不懂得计较。“未央,我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可是未央,等我有钱了,一定去娶你,如果我没去,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残了。”

未央狠狠揪子一把手臂,疼痛令人清醒,她冷声低喝:“走,快走!不然保安把你当小偷抓起来,还要我去赎。丢人!”

阿佑低着头,缓缓往后退两步,转身,突然疯也是的跑,像一阵风,消失在走道尽头。

谁听见一颗心碎,落地无声。

未央已然用尽了力气,待他的身影消失,整个人都倒在门上,有些呆,眼睛却是干得疼,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程景行这才走近了,拿出房卡来拧开门,抓着未央的手腕,将她拖进去。

砰一声门响,他转过身来,一张脸阴云密布。林未央冷着脸赶走了余天佑,这回又轮到程景行先生发难,闲闲地站着,一双眼却牢牢盯住她,审视她度量她,不放过她脸上细微变化。

“林未央,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姑娘,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他,你没看见,整个人都快垮掉。你不怕他转过头从二十七楼跳下去?到时候你可是有责任。”

未央累得很,也不管他为什么又上楼来,为什么又不急着走了,自顾自倒在床上,合着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如混乱不堪的生活,混乱不堪的林未央。

她闭着眼唇角讥笑,“大金主就在近旁,我敢怎样?当然只能顺着金主的意思来。你看,昨晚上已经欠你五万,不知道我林未央是什么身价,要还多少夜才算清。”

程景行听她这么说,也上了火头。他仿佛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十分神圣,明知道说到底,不就是买卖关系,不但自欺欺人,还容不得别人戳穿了给他难堪。绷着脸,冷然回道:“你自己觉得呢?你不是很懂行,也给自己估个价,不要到时候做了赔本生意,白白耽误青春年华。”

果然,相互攻击这件事两个人都游刃有余,十分拿手。但林未央今日反常,不再针锋相对,勇夺冠军。她坐起来,笑,似乎有开心事,笑得流出了泪,“我?我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破烂货,给这个玩玩再给那个试试,谁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妓 女还有权利挑客人,我呢?我是什么东西?要器官的时候必须养好了身体随时准备割一刀,要女人的时候还要脱光了躺在床上紧着你们高兴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未央有这样大的反应,他似乎戳到她痛处,或是她今日遇到旧情人,触景伤情,想起旧事来,满肚委屈。他本来想,算了算了,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哄一哄有什么关系,可一想到她望着那少年离去背影时绝望伤情的面庞便有无名火胸中烧,凭什么?才出去十分钟,就目睹一枝红杏出墙来,小男女海誓山盟至死不渝,才丁点大,懂什么东西?娶她?就凭他穷小子一个?想都不要想,林未央合该是他的,谁都别想觊觎。

可你看她,半点悔意没有,张口来一点道理不讲,着实可恨!

“林未央,别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住你。并没有取你的肾,更不要说将你当做……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尖锐?哦,或是因为小情人来了,想起过去美好时光,顿时觉得跟着我十分委屈,可是林未央,你带走的钱,一分一毫可都是我给的,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我的?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做好分内的事情,我没有闲情哄你。”还是一副冷面孔,但见她的眼泪,却又心软了,伸开了手想要将她抱进来,半途被她甩开,这会子也不哭了,擦一把脸,站起来,像个斗士。

他坐着,她站着,她居高临下,含笑冷嘲,“程先生还要来碰我,不觉得脏吗?那天你不是亲眼看见严文涛是怎么干我的?真奇怪,您不是挺爱干净的嘛,怎么还肯要我?你想知道那天他是怎么对我的吗?”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脸,微微带些胡渣,软软刺着手心,“就是这样,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过我,可是他哪里会管我这样的下贱女人,黑皮鞋踩在我身上,胸脯被鞋底碾得要爆。又一个耳刮子过来,脑袋撞到门框上,我的血,像是第一次的处女的血,流啊流,流了一地。”

她恍恍然笑起来,凄凄恻恻似冷雨午夜流转,“真是……暴虐的美感。”

又带他回那一天,她的噩梦,怎知道不是他的呢?

他正呆滞,呆呆看着她鬼魅般寒凉的面孔,呐呐无言。她便笑了,唇角轻轻勾,妩媚动人,颠倒众生。压低了嗓子轻声诱骗,“很疼,真的很疼,打得我眼睛都看不清了。我喊一声舅舅,他便又给我一巴掌,说,你舅舅干得你很爽吧,小骚 货,贱,欠操!又一个耳刮子过来,这个特别重,打得我耳边嗡嗡地响,一度认为自己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啪——”

啪一声,重重一个耳光扇过来,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在他脸上,挑衅地扬起了眉毛看着他,“怎么样?爽不爽?程先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抽得这么痛快过吧?我却常常呢!为什么呢?因为我命贱?因为我生来就要被你们糟蹋?一群禽兽!我诅咒你们,严文涛被人轮暴至死,而你,程景行,终有一天你要身败名裂,尝尝寄人篱下任人鱼肉的滋味!”

程景行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两只眼睛仍是直直看着她。好半晌才抚着脸,眼光渐渐冷下来,死死盯着她,怒极反笑,语气森寒,咬牙切齿说:“林未央,你在找死!”

未央根本不怕他威胁,她此刻大有壮烈赴死时的大义胸襟,说破罐子破摔也好,说无事发疯也罢,受够了,着实受够了——这个癫狂的不可一世的世界!轻笑一声,尽是轻蔑鄙夷,摇着头,看他一副可怜相,“啧啧啧,程景行,你以为你多了不起?还不是窝囊废一个?我林未央虽然不是什么少不得的人,但从小没谁敢乱动我的东西,就算是一件玩具,弄坏了扔给你,平常人也会生气吧。可你呢?我倒是第一次见,自己女人让人那样玩过了,还能心平气和一个屋子里吃饭。”

程景行冷冷道:“不然怎样,要我为了你跟严文涛大打出手?像言情剧?你以为你是谁?就算是蹩脚言情剧,你林未央也不会是女主角。”